23 乾泰宮
第24章 第 23 章 乾泰宮
火似的夕陽燒得西天雲霞燦爛, 恍若最華麗的錦緞。
孫雲兒擡頭看一看天上的霞光,擱下繡針,輕輕轉一轉肩膀。
“美人累了就歇歇吧, 做針線哪兒就那麽趕了,犯不着吃這樣的苦。”連翹端了碗紅棗茶來,輕輕擱在邊上。
不是趕着吃苦, 而是要報答。
江才人待自己一向照顧有加,皇帝待自己不算殊寵, 到底也還算疼愛, 如今孫雲兒不名一文,也只有做些針線回報。
“這是做給江才人和皇上的,一位是我最要好的姐姐,一位是我的主子夫君,哪兒就說得上吃苦不吃苦了。”
連翹明白主子的心意,除了嘆主子懂事,也張不開嘴勸說了。
“主子用眼多,我換了這紅棗茶, 泡個枸杞菊花來。”
連翹才端起茶碗,便見萍兒滿臉喜氣地進屋,她知道主子不喜萍兒,便冷了臉訓斥:“美人要靜心繡花,誰準你進來的?”
扇兒緊随其後, 滿臉的窘迫,進屋後仿佛想解釋兩句, 卻又作罷,只道:“唐公公來了。”
連翹沒空搭理萍兒,對着扇兒一招手, 兩人齊齊迎了出去。
唐孝滿臉笑容,一見連翹就拱手作禮:“孫美人大喜了!”
連翹喜上眉梢,對着唐孝作個請的手勢,迎了他進屋。
唐孝進屋,把話說得讨巧喜慶:“皇上今晚翻的是美人的牌子,屆時有轎辇接了美人去乾泰宮,這份榮寵,只張貴妃和麗嫔有過,如今美人算是獨一份的了!”
乾泰宮是皇帝寝宮,等閑妃嫔不能進入,今上勤政,也少宿在乾泰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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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麽忽然想到要去乾泰宮了?
不知怎麽,孫雲兒想到了先前皇帝到宣明宮的情景來。
那時,他微笑看着自己,仿佛有無數話要和自己說。
後來,卻被容貴嫔請到了正殿去。
他……難道是為了和自己獨處?
孫雲兒想到這裏,臉上燙了起來。
當着旁人,孫雲兒勉強持住,對着唐孝微笑颔首:“多謝唐公公走這一趟。”說着又往幾子上抓一把香榧:“這點子零嘴,公公請拿着解悶。”
唐孝推也不推,笑逐顏開地接了,恭敬謝過賞便出去了。
連翹想一想,跟了出去。
扇兒左右一瞧,将探頭張望的萍兒拉了出去:“走吧,別吵着美人繡花了。”
二人走到門口,卻見唐孝與連翹說着什麽,萍兒又想湊近了聽,卻被扇兒一把攥着拉走了:“咱們去給美人準備梳洗的東西。”
唐孝看一眼兩個小丫頭,心裏明鏡似的,對着連翹,也不提起,只微笑着掂一掂手裏的幹果:“往孫美人這裏走一趟,便得些果子,不枉我搶着當這差事。”
他來當差,豈是為了這把果子,分明是為了在皇上和美人面前讨好。
連翹也不揭破唐孝的話,只笑着附和:“我們美人就是這麽副直性子,誰待她好,她就待誰好。”
“你好生服侍孫美人,以後必有前程。”唐孝輕輕拍一拍連翹的肩膀,見連翹輕輕閃避,連忙收回手,低聲道,“好叫你知道,馮美人說孫美人的是非,已被皇上給冷落了,我猜着,只怕張貴妃明早就能知道,她知道了,這事也就作準了。”
連翹一下子顧不上別的,追着問一聲“當真”,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便自己猛地一拍大腿,“馮美人說的那些話,我怕美人難過,特地瞞着她,如今皇上這樣恩遇,倒不好不告訴她了。”
“罷了罷了,既是孫美人不知道,那便不說了。”唐孝擺擺手,又高看連翹一眼。
“晚上記得給孫美人帶件鬥篷,夜來風霜重,回宮時別着涼了。”
連翹恭謹應下,避開唐孝親昵的手,“多謝唐公公提點。”
進得屋去,連翹還以為要看見一個手足無措的主子,誰知孫雲兒面色沉靜,有條不紊地吩咐, “給我換那身淺橘色交領夾衣,配那條碧色閃緞裙子。”頓了一頓,又道,“再去尚衣局知會一聲,以後不必給我送粉色衣裙了。”
連翹也不問緣由,低聲應了下來。
夜色四合,一頂四人擡的青帷華蓋轎辇,靜靜停在宣明宮門口。
大小羅美人唯恐旁人不知,站在西側殿門口,吱吱喳喳地閑聊。
“怎麽有一頂轎辇停住門口,貴嫔娘娘夜裏還要出門嗎?”
“哪兒呢,是東側殿的孫美人,皇上今兒翻了她的牌子,這是要往乾泰宮去啦。”
孫雲兒沐浴完畢,正對鏡梳妝,聽見外頭的閑言碎語,絲毫沒有波瀾。
從鏡子裏瞧見連翹臉色鐵青,孫雲兒還反過來安慰一句:“和她們置這些閑氣做什麽,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她們。”
連翹氣得眉毛都快豎起來了,手上動作還記得輕柔些,“她們說天說地,我都不搭理她們,可是說美人,我偏聽不下去!美人你這麽好,她們怎麽好意思說你!”
“就是張貴妃,受了太後一個冷臉,她們不也照說不誤,更何況是我。”
“她們前頭還想着來拉攏美人呢,這會又不修口德,也不怕老天爺打雷劈了她們!”
孫雲兒微微一笑,從匣子裏取出皇帝賞的那支嵌寶簪子遞給連翹,“叫扇兒去門口說一聲,事關宮務,兩位美人謹言慎行,保管有用。”
連翹半信半疑,喚了扇兒來吩咐下去。
扇兒依言去門口,仿佛發洩一般,大喊一聲,“事關宮務,兩位美人謹言慎行!”
話音剛落,就聽見正殿廊下傳來了墨風的聲音:“天黑了,貴嫔娘娘要歇息了,兩位羅美人請安靜些吧!”
西側殿門口,一下子沒了聲音。
連翹轉怒為喜,滿臉驚訝地問,“美人這句話,怎麽這樣靈光?”
孫雲兒抿嘴一笑,“事關宮務,這句話扯上了張貴妃,也隐隐帶了皇上,容貴嫔自诩重規矩,怎麽能放人手下人胡說八道損了體面?”
連翹又是驕傲,又是佩服,“我們美人就是聰明,貴嫔娘娘借着繡花來敲打,美人也能用規矩拿捏她!”
拿捏?自己一個小小的美人,哪有本事拿捏容貴嫔?
不過是扯虎皮拉大旗罷了。
幸虧容貴嫔重規矩,倘若是和嫔那樣的,孫雲兒還真不知道怎麽好。
孫雲兒轉身嗔一眼連翹,“你呀,也要謹言慎行!”
方才連翹一時得意,又拿出從前的做派,這時被主子提點,連忙掩口,“奴婢再也不敢了。”
孫雲兒不再責備,抽出妝盒最下層的小抽屜,取出一只赤金的嵌寶镯子來。
連翹見了那镯子,驚得瞪大眼睛:“美人,這镯子,是不是太招搖了?”
“你也想到了?容貴嫔的用意,就是要我們招搖。”孫雲兒贊許地看一眼連翹,“替我扣上這鎖扣吧。”
“我明白了,容貴嫔賞這镯子的意思……”連翹說到一半就不說了,轉個話頭,“兩位羅美人,倘若把這镯子戴出去招搖,只怕要惹是非。”
主仆兩個,腳步輕巧,由一盞羊角風燈照着路,到了宣明宮門口。
擡轎辇的小太監訓練有素,步伐又輕又齊,很快就把孫雲兒送到了乾泰宮。
孫雲兒四處一望,便知道乾泰宮位于建章宮和永寧宮中間,夜色中巍峨恢弘,屋脊上的瑞獸好似有靈一般,靜靜注視着世間一切。
唐孝早侯在廊下,見了孫雲兒,連忙迎上來請安:“美人請先進殿稍候,皇上批完奏章就來了。”
孫雲兒邁進殿內,回頭想要搭着連翹的手,卻見連翹不知什麽時候已退了下去。
殿中只一個大宮女站着,見孫雲兒進屋,默默施了一禮,也退了出去。
深秋的夜,寂靜無聲,仿佛能聽見空氣中落葉的聲音。
偌大一個宮殿,只剩孫雲兒一個人了。
屋裏并未如她想象中那樣遍設明黃,椅子上鋪陳着墨藍色錦墊,地毯是暗青挑深褚色花樣,處處顯得沉着穩重,只梁上高高懸着杏色簾子,略增些飄逸。
原來皇上不只是個穿着龍袍滿臉嚴肅的天子,也是個尋常人。
自己從前是把皇帝當成戲文裏的臉譜了。
想到這裏,孫雲兒不知怎麽一笑。
空曠的屋裏,略響起些回聲,孫雲兒連忙止住笑,左右看一看,努力辨清楚方向。
東邊是一道八扇的落地大屏風,紫檀為座,大理石作屏,上頭是寫意的潑墨山水。
西邊是一道密密的珠簾,後頭也設了一座小小屏風,瞧不清是什麽。
孫雲兒好奇地穿過珠簾,繞到屏風後頭,卻見老大一個浴桶,正袅袅冒着熱氣。
正要滿臉通紅地退出來,卻聽見外頭廊下的請安聲音,回頭時,皇帝已到了身後,方才那侍立的大宮女,正無聲跟在後邊。
皇帝看見滿臉窘迫的孫雲兒,心中覺得好笑,随即就升起一股熱潮,當着外人,只淡淡一揮手:“這裏不用你服侍了,下去吧。”
那大宮女飛快地擡眼看一眼孫雲兒,默默行禮走了出去,還貼心地帶上了殿門。
孫雲兒原本還持得住的,瞧見那宮女從門縫裏露出的淡淡笑意,卻不由紅了臉,對着皇帝,一下子忘了禮數:“皇上害我丢臉了!”
皇帝忙了一天,怎麽也想不到,見了孫雲兒聽見的第一句話竟是埋怨。
皇帝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小妮子大膽!”
孫雲兒心裏輕輕一跳,咬着下唇偷偷看一眼皇帝,卻見他眼中閃着笑意,頓時放松下來。
這男人,喜歡的不就是自己嬌憨天真麽?
于是幹脆擡起一張芙蓉臉來,歪一歪腦袋揚起眉:“皇上,小女子這廂有禮啦,您大人有大量,才不會跟我計較。”
皇帝微微一笑,輕輕牽住孫雲兒的手:“不必多禮,可等餓了不曾?走,陪着朕去用些。”
孫雲兒是吃過晚膳的,可是皇帝要吃飯,她只能乖乖相陪。
繞過那扇紫檀山水大屏風,便看見一張圓桌,上頭擺着四碗八碟,孫雲一見就笑了:“皇上的晚點心,可真不少。”
皇帝輕輕暼過一眼:“朕還沒吃晚飯呢。”
這桌上的十幾個碗碟,就是皇帝的晚飯了?
孫雲兒不由得愣怔。
她在家時,曾聽姐姐說起皇帝簡樸勤政,還當是一句虛話。
畢竟,孫家這個寶應的大戶人家,也被外頭人說勤儉,這所謂的勤儉,不過是比別的富戶家少做幾身綢衫,少打幾件首飾。
在孫雲兒心裏,皇帝的簡樸,不過是從一桌子一百零八道菜,減到九十五道菜。
誰知桌上只十來個碗碟,這頓晚飯,比孫家的飯菜也就相差仿佛了。
皇帝仿佛看穿了孫雲兒的心思,笑着道,“朕不在意口腹之欲,倒是累得你跟朕吃苦了。”
孫雲兒笑着搖頭,“妾不苦。”
這幹巴巴的一句,仿佛很沒誠意,孫雲兒又尋了話來說:“妾聽家裏管事媽媽說,妾小時候,有一年年景不好,雞蛋都難買,偏生那時候我愛吃炖雞蛋,日日為這個吵鬧不休,如今年景好,可再沒那樣的時候啦。”
不知為何,皇帝緊鎖着的眉頭忽然松了下來,輕輕拍一拍孫雲兒的手:“雲兒很有心。”
孫雲兒見皇帝忽然開顏,竟有些糊塗,低眉想一想,便好似明白了什麽。
皇帝此刻甚是高興,孫雲兒便端着杯子讨個巧:“為了如今的好年景,我敬八郎一杯。”
皇帝舉起金杯與孫雲兒輕輕一碰,“今晚月色甚好。”
孫雲兒啜一口蜜酒,笑着應道,“是呢。”
“等會用完膳,雲兒替我沐浴。”
孫雲兒一口酒未咽到喉嚨裏,嗆得咳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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