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見過處心積慮騙錢的,沒見過處心積慮給人洗衣服的
第10章 見過處心積慮騙錢的,沒見過處心積慮給人洗衣服的
說是吃個便飯,但檀宜之還是一大早起來打掃衛生。他是有潔癖的,比起髒更怕亂,一切生活用品都要按部就班規制好:桌面不能有雜物,主衛次衛的毛巾要分開,咖啡和茶水要用不同的杯子。
他和張懷凝在一起時,她就很受不了這點。他不願理解她的崩潰,做出的讓步是雇了一個保姆,讓保姆協助她維持屋內整潔。
為此,他對楊浔有一種天然的輕蔑。連儀表都管不好的男人,必然也過不好人生。
檀宜之第二遍拖地時,他母親發話,道:“你還想着小張吧。”
“不,也就這樣吧。我不是為了她這麽做,只是習慣罷了。”檀宜之頭也不擡,道:“媽,你不要多想。”
“我是不會多想,可是小愛迪生一會兒來家裏吃飯,她搞不好會覺得你還記挂着她。”
“不會的,張懷凝除了病人,什麽都不上心。你也就是老人家脾氣,愛熱鬧,我都和她離婚了,這樣無端讓她過來,換了別人,會很尴尬的。”
檀母只是笑而不語。
張懷凝的外號是小愛迪生,這是檀母許多年前給她取的。 不是因為她愛搞發明,而是因為她把燈泡塞嘴裏。
檀宜之在高中時就認識張家姐妹,姐姐文雅清秀,妹妹活潑俏麗。是大人們先結交上,做生意的人難免和銀行有往來。檀宜之的功課很好,舅舅就讓他幫着輔導兩姐妹數學。或許長輩們還存了別的心思,但當時檀宜之只覺得煩,他最不愛和女孩子打交道,尤其是比他小的女孩,嫌聒噪。
那一天,張懷凝的姐姐有事走開,檀宜之則拿着給家裏買的新燈泡。張懷凝一邊吃薯片一邊問他問題,“你為什麽一定要拿着個燈泡,看着傻乎乎啊?”她油膩膩的手指無意中蹭到了他的衣角。他忍不住眉頭緊鎖。
“因為我擔心你啊。”他面上和顏悅色,其實已經壓不住煩躁。
“擔心我什麽?”
“我擔心等我走開,你會偷偷把燈泡塞嘴裏,然後就拿不出來了。”他偷偷使了個壞,故意帶着一種居高臨下的規勸語氣,道:“小孩子都喜歡這麽做,很危險的,你千萬不要嘗試,真的會卡住的。”
“你就比我大幾歲啊,真拿我當小孩子。我才沒那麽傻呢。”張懷凝不屑道。
“那好吧。我有事先離開一下。”他特意把燈泡放在桌上顯眼處,放任張懷凝偷偷拿着燈泡把玩。
半小時後,張懷凝被送去急症,因為燈泡卡她嘴裏了。張家父母都覺得這是張懷凝咎由自取,出于禮貌,檀宜之則主動道歉道:“對不起,都是我疏于照看了,沒想到她會做這種事。”
本以為事情就這麽過去了,不料張懷凝的姐姐不給面子,當衆冷笑道:“你怎麽會錯啊,要錯也是我的錯。我要知道你是個只會讀書的書呆子,平時只顧着在意自己的事,從來不關心別人。我就不應該把妹妹托給你。”任誰都能聽出她的陰陽怪氣。
“你這就是在怪我了?”檀宜之沒料到她會撕破臉。
“不然呢?你這個人,外恭內倨,表面裝得客客氣氣,實際上誰都看不起。你會不知道我妹妹什麽脾氣?你就是故意激她,你這種人以後會倒大黴的,我懶得和你說話,你好自為之吧。”撂下狠話,她就去診室看望剛取出燈泡的張懷凝。
檀宜之印象裏,這是第一次見她發這麽大的火,也是唯一一次,因為她死得很早。
檀母不知道內情,聽舅舅轉述,只當是小孩頑皮,就給張懷凝取了愛迪生這個花名。張懷凝也知道,只覺得好玩,不動氣。
後來他們的女兒出生了,她是自來卷,和檀宜之小時候一樣。檀母一視同仁,就賜外號為‘小愛因斯坦’,張懷凝則順勢晉升為‘大愛迪生。’
再後來,孩子沒了,檀母怕觸及張懷凝傷心,又改回叫她小愛迪生。
檀母住的是老小區,沒有地下車位。檀宜之接了張懷凝,就把車停在門口,道:“你先等一等,別下車。”
張懷凝沒動,他就先下車,繞看了一圈,才道:“昨天下過雨,我怕車停在水溏附近,你下車時,弄髒你的褲子。沒事了,你下來吧,地是幹的。”拉開車門,檀宜之伸手,把張懷凝攙扶下車。
檀母住的是一樓,但面積小,不得不附贈一個小花園和地下室。當時周圍人都勸她好好考慮,這樣的花園太小,而地下室一到梅雨季就發黴,根本不能住人。她卻道:“不要緊,誰也不能一直占便宜啊,吃點小虧沒事的。”
這話基本是她一生的寫照,她是吃過大虧的人。她年輕時碰見最後一批上山下鄉,在阿克蘇待了許多年了。其實按她當時的年紀未必要去,可她上面還有個哥哥,他使了個巧計,故意摔斷了腿,再讓父母幫着勸說,就讓她頂替過去。一個家庭總要出一個人。
等她再回來時,她哥哥已經進了銀行,事業上略有小成。頭幾年她哥哥自然是感恩戴德,哭着說會照顧妹妹一輩子,又說合了一個青年才俊。
因為結婚晚,檀宜之是老來得子的那個子。母親四十歲時才生的他,不到十歲,父親就過世了。
再大一些的時候,他舅舅平步青雲,奉承的人多了,也就逐漸淡忘了檀母的恩情,只在口頭上奉承幾句。
檀宜之看在眼裏,很為母親心疼,對這個舅舅也有些怨氣。未曾想,風雲突變,在副行長轉正的檔口,他竟然被舉報落了馬,一扭頭就送去提籃橋進修四年。
牆倒衆人推,他再出獄時已經是個潦倒的老頭,沒人願意與他來往,還是親妹妹記挂着他。她偶爾種了番茄黃瓜,一樣會送給他些,又勸他放下往事,多出來散散心。
檀母和張懷凝向來親近,見她來,立刻領她去花園,半是炫耀半是抱怨,道:“這個鳥特別壞,只要我的番茄紅一點兒,它就飛過來吃,吃飽了又到隔壁去築巢,不要太會享受。”她的番茄架子上正旁若無人停着只灰鴿子。
“要不要買個捕鳥籠?”張懷凝道。
“那不行,把鳥弄傷了就不好,這是珍珠斑鸠,還挺好玩的。”她指了指旁邊的告示,道:“你看,我已經給它做了警告。”
番茄架子旁豎着塊牌子,旁邊畫了一只胖鳥,再加上一個大大的叉。珍珠斑鸠顯然看不懂這警告,依舊故我地啄着番茄。
張懷凝笑道:“這鳥也是被你寵壞了。”
“也?”檀母也笑,自然知道另一個是誰。她打量了張懷凝一會兒,道:“你氣色好多了,真好。”
孩子死後,檀母是兩頭為難了一陣,檀宜之基本算垮了,張懷凝卻比更垮了更吓人,她隐忍不發,照常生活。畢竟是自己兒子,她優先照顧着檀宜之,可顧此失彼,一疏忽,他們就分開了。
這次叫了張懷凝來吃飯,也是想看看她的近況。
剛落座,檀宜之就把張懷凝脫下的罩衫拿走了,道:“你不在意的話,你把上衣和褲子也脫了吧。我幫你帶了替換的衣服。”他确實拎了個大袋子,但張懷凝沒想到是自己的衣服。
“我只見過處心積慮騙錢的,沒見過處心積慮給人洗衣服的。”
“公司發了幹洗券,我沒有那麽多衣服要洗,你的衣服可以都給我,冬天的大衣也行。”
張懷凝低頭,自從離婚後,她的衣服都是放洗衣機裏一鍋炖,确實又皺又舊,不比檀宜之光鮮。不過平時上班都有白大褂,她的要求低,只要比楊浔體面就好。
桌上的菜都是張懷凝喜歡的,但對着檀宜之又是食不下咽。果然,吃過飯,他的一件事是去刷牙洗手,張懷凝不甘人後,只能跟着過去。洗手臺邊,确實還保留着她的專屬牙刷。
但檀宜之又不滿意起來。刷牙多簡單的事,他卻總比別人多些講究。張懷凝的牙膏沫子濺到鏡子上,洗手臺上又灑出水來。他皺眉,等着她刷完牙,一聲不吭拿抹布抹幹淨了,但必定要讓她看見。
張懷凝胃裏沉甸甸的,又有些慶幸:謝天謝地,還好離婚了。
她又想起新婚那夜,他起身的第一件事,就是撿起地上的衣服,語重心長道:“我是個傳統男人,下次請不要這樣把內衣亂丢。”
檀宜之要求的整潔是有威壓的,說到底是一種規矩,可以配合,但很難動搖。他不高興的時候也不會大吵大鬧,只是沉默着讓氣氛重下來。張懷凝向來讨厭這樣的人,可不知怎麽就容忍了他這麽多年,分開時她自己也覺得稀奇。
張懷凝擠牙膏的手法像是心髒按壓,從來不是從尾巴開始擠的。檀宜之連這都忍受不了,偷偷給家裏換了罐裝牙膏。不用擠,用按,但看不出餘量,經常搖一搖。
所以張懷凝的心急如焚總能配上牙膏 。醫院這頭有十萬火急的病人,家那頭她連刷牙都做不到,“對,血壓多少?”她一手拿手機,一手搖着牙膏,“好,我馬上過來,皮質醇上了嗎?”她還在搖牙膏,“我馬上過來。”她終究沒把牙膏搖出來,索性帶着牙刷去上班,在醫院的洗手間裏把牙刷了。
這點怨氣陰魂不散,張懷凝現在獨居,家裏只買最簡單的牙膏,還擺在最顯眼處。
吃過飯,檀母就拎出一籃水果,讓檀宜之帶給他舅舅,“你送完小張,路上順便繞一繞。”
檀宜之自然應允了,把水果籃擱在桌子上,低頭卻見到桌角上有點黏痕,随口道:“這裏粘了什麽東西?”
檀母裝作沒聽見,不吭聲,還是張懷凝道:“是防撞的保護套。她那時候小,容易在桌角上磕到頭,長大點就……”張懷凝恍然驚醒,一時說不下去。檀宜之的臉色也驟變。
不在原本的房子吃飯,就是怕觸景傷情。可他們真心愛過的孩子,觸目所及皆是回憶。牆上有她量身高劃的線,櫃子最頂端,她穿過的小衣服還舍不得扔。就連沙發底下,檀宜之剛掃出一個她丢的玩具,捏在手裏,悵惘許久。
張懷凝低垂着頭,頭發沒紮,散落的碎發把眼睛都遮住了。靜的哀思默默流淌。
事出緊急,檀宜之也顧不上其他,牽着張懷凝的手就往外跑,便道:“媽,那我們先走了,去給舅舅送水果。”
要向前看,不是多勵志的話,而是停在原地他們都會生不如死。檀宜之把張懷凝拉上車,極強硬地轉換了話題,道:“你和我媽相處倒自然些了,之前你們怪怪的,我還以為是鬧別扭了。”
“有一次你媽在客廳坐着,沒開燈,我以為她是你,靠在她肩上和她說話。太尴尬了,所以我一直沒臉見她。”張懷凝的臉色緩和些了。
“她倒沒和我說這事。”檀宜之是真心笑了。平日禮節性的微笑做不得真,他真心微笑時總會帶些羞澀,略微把頭一低。
檀宜之先去了舅舅家,把水果籃放在門口,敲敲門,發了個條消息就走。他不進門和舅舅打招呼,解釋道:“我舅舅心裏還過不了這個坎,見到我,難免要讓我進去坐坐。現在落魄了,他也尴尬,還是不見面比較好。”
張懷凝不置可否,心底卻冷冷,想着他連一個落馬親戚的心情都考慮到了,卻沒有顧及到她喪女後的心,那麽心急火燎就要提離婚。
離婚時,他們把財産對半開,市價不好,曾經住的婚房就沒有抛售,而是按照行情折現錢,檀宜之抽了一半給她。房子的貸款依舊是檀宜之負責,張懷凝沒帶走多少東西,只有她的衣服和書。
檀宜之原本想再給她些補償,畢竟女兒的事他難辭其咎,又是頭七剛過提的離婚,實在是問心有愧。但張懷凝基本沒多要,也不做多餘的解釋。他視之為她的體面與愛意,愈發過意不去。
然而張懷凝只是信不過他。她的疑心是不動聲色的, 信任裂了道口子,就分崩離析只剩戒心。誰知道他以後會不會打官司把錢要回來?她私下咨詢過律師。得到的回複是,如果不是白紙黑字寫明的,确實能再追讨。
她以最大的惡意忌憚着他,卻不撕破臉,婉拒時笑吟吟道:“你留給了我,比錢更重要的東西。”
檀宜之愣了半晌,才道:“對不起,我配不上你的好。”
張懷凝另有一套自住房,是姐姐當年留給她的。房子的地段不錯,是電梯房。檀宜之堅持把張懷凝送到家門口,一出電梯,就看到門前對着兩大箱東西,還附了一張精美卡片。
檀宜之道:“楊浔一直挺喜歡你的,反正你離婚了,他來追求你,也很正常。”
“楊浔喜歡我?怎麽可能?”張懷凝納悶,拿起卡片來端詳,“這不是楊浔送來的,是我舅舅。”
“那就當我誤會了。”檀宜之自然不信。哪有那麽巧,他有舅舅,她的舅舅也來。那張卡片上有署名,雖然沒看到全名,但他已經瞥見那個木字旁了。有木字旁的姓氏可不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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