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沼澤

第068章 沼澤

隆冬降至, 長汀河之上已經厚厚的覆上了大雪。隔着寬闊的湖面,一邊是熱鬧慶祝寒月節的寒部,另一邊是沉寂的沈家軍。

各處的營帳中都燃着火, 身影忙碌。唯有靠近主帳的一頂營帳中未點燭火, 分明是白日,帳中卻陰暗如黑夜,唯有縫隙中漏進來的一點光亮。

在那束光亮之下, 塵埃起舞, 半影半明藏着個頹廢的身影。

那人發束散亂, 胡子拉碴,一雙漆黑的眼眸無神空洞渙散着, 他歪歪斜斜地癱在椅中,黑衣之下右手臂的袖子空蕩蕩的垂着。

除了這極寒的帳中吐着的那股白氣, 很難覺得這身影還活着。

帳簾被人拉開,恍然的光亮下,迎來了什麽人。

“你來了啊。”

沈東绛開口,盡管那聲音已經在努力地透出溫柔, 卻也如同破了的風箱,漏着音調。

他連擡頭的動作都很機械,對上行至面前那人的視線。

那束漏進來的光照在沈南迦泛着晶瑩的眼睛上,像林間迷路的小鹿。

“觀良都跟我說了, 你的部署很好。”沈東绛扯起僵硬的嘴角。

這是這麽多天,沈南迦頭一回見到清醒時的沈東绛,差距大到讓她險些認不出眼前的人,淚水頓時盈滿了眼眶。

他斷了右臂, 下身的經絡受損,如今是個連站都站不起來的廢人。

起不了身, 他只能擡擡那僅有的方便活動的左臂,苦笑着道:“在那傻站着做甚,過來啊,怕我現在的樣子?”

沈南迦不住地搖頭,話語卻哽在喉頭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我們家皎皎長大了。”望向眼前人,那鼓着嘴憋着眼淚的模樣和小時候一模一樣,沈東绛渙散的眼睛裏多了些欣慰。

他性子悶,再加之與弟妹的年歲相差較大,所以印象中對他們還總是從前愛鬧頑皮的樣子。

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觀良站在了他的身邊,分擔他的責任,就連如今,皎皎也穿上了胄甲,站在了這站在這充斥刀槍劍戟的戰場上。

是他這個哥哥沒當好,從前沒能讓她永遠天真爛漫,以後恐怕也保護不起他們了。

沈南迦撇了撇嘴,哽咽道:“要是我再早點,你就不會……”

那只布滿粗糙拙繭的手擡起,摩挲着擦去她的淚水,甚至難得的如兒時般溫聲細語哄起來,“什麽時候學會自責了,從小父親不就教過,別做無用的事情,自責便是其一。”

沈南迦垂着頭,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珠子,哭得泣不成聲。

沈東绛生來就是要繼承父親衣缽的,襲爵統軍,征戰四方,背負家中所有的希冀。

打從記事起,他沒有一天不在用功習武,學習兵法。學不好槍便刻苦地練刀,日夜不斷的練,希望終有一天能替父親平一個太平盛世。

可如今,他卻是拿不起刀甚至下不了地,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弟妹被迫成長,去迎接那些腥風血雨。

接連幾日,他都不願見任何人,不吃不喝自暴自棄甚至連傷藥都不肯換。如若不是還牽挂着家中盼歸的妻子還有尚未面世的孩子,他倒是寧可戰死在石鼓關。

看着曾經戰功赫赫,足以安定軍心的沉穩将軍,如今卻自我折磨憔悴得變了個人,沈南迦不能不自責,她無法心安。

可哥哥說得對,自責是最無用的事情。

她強壓下自己已是崩潰的情緒,詢問道:“大哥哥,有件事……”

沈東绛知道她想說什麽,率先一步打斷,“城防圖,已經不在我身上了。”

這個結果可想而知,而沈南迦想确定的是另一件事,“是李都尉引你進的石鼓關,也是他傷的你對嗎?”

多日來,她和沈西炀多次進出石鼓關點清了所有的将士,唯有這個人生死不明。

對于這個人,沈東绛顯然是心有準備的。

“他現在在何處?”

沈南迦搖搖頭,“生死不明。”

短短幾個字,可其中的意思已經很明确了。如果不是做了逃兵,就只能是叛敵了。

沈東绛悶聲苦笑,擡手掩面自嘲着。

已經失去了的臂膀好似猶在,甚至還能感覺到刀刃紮進血肉時的感覺。

“其實你早就有所懷疑了對吧。”

如若他什麽防備都沒有,恐怕活不下來。

沈東绛抿着發白的嘴唇,“我以為他有苦衷的。”

他早就察覺到了李都尉的異樣,可卻因為二人年少相識,又曾在沙場上并肩作戰無數,生死之間相互依靠,直到那直沖他心髒的一劍刺破盔甲之時,他都還相信他未言明的苦衷。

正因如此,沈南迦也更加氣憤,“可哥哥你有沒有想過,即使他真的有苦衷,也是要用你的命甚至清白去交換的。”

前世沈家滅門的其中一個原由,便是軍中出了叛徒,洩露了機密,當時沈東绛失蹤,所有人都認定這個叛徒便是他。

因為這個叛徒,寒部大肆進攻,沈家軍拼死全體陣亡在沭陽灣。

真正的叛徒在寒部逍遙,而她的哥哥,無聲無息死在不見天日的石鼓關,還要被人扣上罪名。

沈東绛只會更加自責,他的一時疏忽險些送了所有人的命。

良久,他在黑暗中喑啞出聲,“如今我已然是個廢人了,之後的一切都交給你們了。”

他的弟弟骁勇善戰,他的妹妹是不輸男兒分毫的巾帼英才,而像他這樣的殘兵敗将終該落幕的。

入夜後的北疆,凄涼靜谧,蒼茫天地之間,雪原是暗色的,蘊藏着無盡的黑暗和恐懼。

長汀河邊的駐軍已經分成幾波借着夜色悄然回到了歌簕關中。

這座城池還如表面看上去的那般平平無奇,閑适随和,可在無人可見的暗處已經做了新的部署。

沈南迦站在高聳的城牆之上眺望着遠處的黑暗,眉心微蹙,眸色深沉。

蕭瑟的寒風吹起她的披風和鬓角的碎發,迎風起舞。

忽然,肩上多了些重量,緊接着是環擁而至的溫暖。

她回過頭,幫她披上外袍的正是梁懷夕。

“我不冷。”

暖飽思淫欲,這是沈自炡常常挂在嘴邊的,他也總是要将士們少穿一件酒肉半飽,總要有些困難才能做到清醒,時刻充滿警惕。

梁懷夕替她系好,“夜裏風大。”

沈南迦反手扣住了他的手指,還是那麽的冰涼,假意埋怨卻滿眼擔心,“知道風大還跑到這裏來?”

他自是穿得厚實,可臉還是那樣的蒼白,渾身帶着寒氣。

梁懷夕抽出手系好外袍,倚在牆邊,固執的別過臉,“這裏的風景好。”

“茫茫一片,在哪裏看都是一樣的。”沈南迦有些不解風情道。

北疆的風景她看過三年,冬日裏的景致都是一樣的枯燥乏味。

“不一樣,”梁懷夕眉眼含笑,看向她時分外溫柔,“這裏是彩色的,有戰旗。”

“在帳中不也能看到?”

“只能看到不能臨近。”

沈南迦這才明白,他哪裏是來看戰旗的,而是專門來看自己的。

她眉心舒展幾分,本該高興的,卻控住不住地多了幾分傷感。

“若是美景傷人也要靠近?”

下雪了,飄飄揚揚,如鵝毛,更有幾分永祎王府中的滿園梨花之景。

梁懷夕長眉一揚,擡手拂去沈南迦發間挂上的白雪,“美景何錯之有,只能怪我無力消受。”

沈南迦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眼前這人此時好像多了些許的生氣。

“我突然有些好奇,你以前是什麽樣子的。”

意氣風發?少年英姿?總之一定很耀眼。

梁懷夕只是笑了笑,眸光像是在回憶什麽很久遠的記憶。

片刻後,他手裏多了一抹紅色,遞在沈南迦面前。

“這個給你,雪娘果。”

他特意去了解了,在北疆,雪娘果寓意着希望。

沈南迦接過,有些遺憾,“我這次沒帶什麽東西給你。”

“你已經給過了。”

他想要沈南迦在愁緒之餘的展顏一笑,如今已經都得到了。

這話比北風更輕,說話的人眼中的柔情愛意卻比茫然大雪更厚重,此刻,以後,他滿心滿眼唯有一人。

“沈副将,寒部大軍過河了。”

沈南迦回過神,沉聲嚴肅道:“吩咐下去,巡邏加強,都打起精神戒備起來。”

梁懷夕有些失落地收回了眼神,與她一樣,同樣望向那沉寂着的遠方。

那黑暗好似更近了些,像是暗藏殺意的猛獸,随時都會沖破囚籠。

“你覺得這一仗我們能打贏嗎?”沈南迦突然問道。

或許現下全營上下都覺得部署完全,在做一場有準備的仗,可這些希望都是沈南迦給他們的。

同樣也只有她知道,這場仗打得會有多難,多慘。

敵軍的數量,遠比他們想象中的還要多,沒有支援,沒有底細,甚至敵軍營中還有個我方的叛徒。

前世即便是拼上了全部的沈家軍的性命* 才算是對他們的重傷,今生就算是按照前世的經歷做足了所有的準備,沈南迦也沒半分能夠全勝的辦法。

她能做的就是死的少一點,再少一點。

慘痛的失敗在她心中萦繞,揮散不去,沒一點底氣,如同深陷沼澤,墜不到底。可即使如此,她也從來都不是輕易對人示弱的人,此刻在梁懷夕身邊,卻沒來由地問出了這樣的問題。

沈南迦沒打算有人能把她從沼澤中拉出來,可卻踩到了黑暗中的一塊沉木。

“我相信你的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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