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重傷

第070章 重傷

梁懷夕只身疾馳前往沭陽灣, 一向謹慎小心的人,鮮少這般慌了手腳。

他追着落日,還未至沭陽灣, 便已經在幾十裏之外聞到了濃重的血腥氣。

等到看見那屍橫遍野的場景時, 懸着的心已然是沉入了冰涼的湖底。

他踉跄着撲倒在屍山之上,翻開那一具具屍體和斷臂殘肢,瘋狂又偏執地尋找着那個人。

“皎皎!皎皎!……”

無人回應, 也沒有哪一個身體是她。

衣衫被血污浸染得已經看不清原本的顏色, 幾次劇烈咳出的血也被他随意擦去, 即使如此,仍舊再堅持不懈地尋找。

上天是眷顧他的, 最終還是讓他在夕陽尚未落盡之時,尋到了那幾近冰冷的身軀。

“皎皎, 皎皎,你睜開眼看看我。”

确認她還有微弱的脈搏後,梁懷夕暗暗松了口氣,避開那些傷處小心翼翼地抱起她, 像是對待一件一碰既碎的瓷器。

迷迷糊糊間,沈南迦聽到了有人一直在呼喊她的名字,她想看看是誰,卻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

她以為自己是死了的, 或許又會和前世一樣,變成游魂,困在誰的身邊,可渾身的疼痛卻是真實的。

死了為什麽還會這麽痛呢?

“別, 別晃了,好痛啊。”她有氣無力地嘟囔道。

沈南迦要強, 從還未長牙的年歲起,即使是摔得頭破血流,也沒喊過一聲疼。

如今這無意識的一句呢喃,揪得梁懷夕心痛。

很快,還沒等他無限自責自己為什麽沒有早些發現的時候,他的心又懸了起來。

不遠處出現了隐約的人跡,八成是來清掃戰場的寒部人。

他來得匆忙,也不知沈西炀現下有沒有派人尋過來。

謹慎觀望片刻,人數不多,若只有他一人倒是能保證全身而退,可當務之急,沈南迦不能再受到任何傷害。

不能讓寒部人發現他們,眼下只能往山上走了。

梁懷夕抱起沈南迦起身,“走,我帶你離開這裏。”

夕陽落盡,天色暗下去,冬夜就變成了吃人的鬼怪,更冷,風雪也更大。

山崖間的路蜿蜒曲折,艱難險峻,可梁懷夕抱着懷中的人,每一步都走的很穩當,借着夜色和林木遮掩,很快甩掉了身後的追兵,躲進了山間避風的岩洞之中。

升起了火,洞中便暖和了起來,但沈南迦的身體仍舊是冷冰冰的,氣若游絲。

她渾身都是傷,鮮血汩汩地向外湧,尤其左肩上的一箭,貫穿了整個胸膛。

那不是普通的箭矢,而是寒部人特制用來打獵的,箭頭和箭身上都有倒鈎,只要是紮進了血肉中,動一下便會不斷地穿刺皮肉。

“乖,別睡,你看看我。”

沈南迦努力地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梁懷夕擔驚受怕的面龐。

前世自己沒能堅持到他來,若是見到了,他也會是這般神情的吧。

她動了動身體,調動自己求生的欲望。

梁懷夕在這裏,她不能死。

她見過自己死去後梁懷夕的樣子,那個目光凜冽,裹挾着一身寒風而來的男人,在見到她的屍體後,崩潰無助。

他放棄了一切,只求一死的模樣早就深深刻在了她的靈魂中。她不想再讓他變成那個樣子。

要活下去,起碼不能死在他的面前。

僅着這麽一個信念,她努力讓自己已經渙散的意識聚集,拼盡全力睜着眼睛,一眼一眼将他看進心裏,叮囑自己不能死。

可每一次的呼吸,肩上的那支箭都會摩挲着血肉,痛得她快要死去。

梁懷夕的臉色不比她好到哪裏去,唇色淺淡得沒了顏色。

他這時已經顧不上什麽男女之別,褪去沈南迦身上沉重的胄甲,撕開自己的衣裳做綁帶,包紮好那些滲着血的傷口。

“你忍忍,我把箭拔出來。”

這箭已經穿透她的身體太久了,磨出了一個足有半拳大的血肉模糊的血洞,每動一下都會再刺破更深處的血肉,再多一會兒,即便不會血盡而亡,也是會活生生痛死。

“啊。”

只是輕輕一碰,都痛得沈南迦低吼。

梁懷夕心急又心疼,半摟着她的身體,一手用力抽出那支箭。

“啊!”

将血肉生拉硬拽扯出去的感覺,不比在獄中受的那百多種刑罰好受,她面容煞白,汗落如雨,渾身的經絡都漲了起來,手指不自覺用力緊摳着梁懷夕的臂膀,指甲深深嵌入。

梁懷夕像是感覺不到這疼痛,拔箭的手依舊很穩,幾乎用最快的速度将箭抽了出去。

沈南迦也徹底力竭,渾身濕透癱倒在了他懷中。

她的目光有一瞬間的清明,粗喘着氣問道:“你為什麽,總是能找到我。”

前世也是,如今也是,叫她死都死不安生。

拔出的箭帶着肉塊被扔在地上,滾燙的血濺滿了梁懷夕的全身。

他滿頭滿手都是汗,用力按壓着那湧着血的血窟窿,這些傷,甚至比挨在他自己身上還要痛。

“想見一個人,總能找到的。”

他盡力将傷口包紮好,脫下了自己的外袍把人摟在懷中。

“是我自私想纏着你,你盡管恨我就是。”

沈南迦想擡手撫撫她皺着的眉心,可擡手太過艱難。

恨,她也想恨,恨他兩世都不能讓自己死個痛快,可是她舍不得啊。

這個人,明明自己活着已經很艱難了,卻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讓人知道。

不多久,即使火光明亮,沈南迦的眼前越來越暗,思緒也越來越迷亂起來。

“好冷啊。”她喃喃道。

梁懷夕用力摟緊,只恨自己身寒,再怎樣都給不了她多少溫暖。

但很快,她的身體不再冰冷,變得滾燙,像一團火焰,碰一下都會被灼傷,可他卻毫不畏懼地依舊擁着。

迷茫之間,沈南迦好像又見到了前世在北疆的場景。

那時梁懷夕奉旨駐守北疆,聖上有意讓他死在苦寒之地,可他頑強地活着,一次次從地府爬回來,一次次替沈家守着這片土地。

“好冷啊,你生病的時候是不是也這麽痛。”

淚水混着汗水而下,午夜夢回間,她無數次見過梁懷夕被病痛折磨将死時的情形。

那麽痛,那麽絕望,可她只是魂魄,即便是一個簡單的擁抱也做不到。

如今,也算是體會到了他的痛。

梁懷夕雙目赤紅,哄孩子般溫聲道:“我生病,不痛的。”

有些病痛,一旦成為習慣,就感覺不到那麽疼痛了。

沈南迦反而更加難過。

騙子,明明那麽痛。

不斷的高熱之下,她要慶幸這疼痛能讓她還存留一些清明,反複告誡她不能死。

她已經是去過一回地獄的人了,沈家還前路未明,為了沈家,為了梁懷夕,她不能死。

“別睡,我怕冷,怕黑,你別睡,陪我說說話。”梁懷夕哽咽着,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般的害怕。

若是她死了,他茍延殘喘這些年的這條命也算是到頭了。

呼吸逐漸粗重,沈南迦還撐着欲将合上的雙眼,“我陪你,你給我講講故事吧。”

“好。”梁懷夕又收緊了臂彎。

“許多年前,在一個大家族中,有一個小孩,他從小便沒有母親,父親也不喜愛他。”

他清冷的聲音此刻溫潤如暖玉,娓娓道來,像是在講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又像是在敘述自己親身的經歷。

“在他之上,還有多位兄長,其中要屬嫡長兄最受父母疼愛,受盡尊貴榮寵。父母的溺愛讓這位嫡長子頗愛欺辱庶出手足,尤其是這個沒有母親的孩子。”

“有一天他受了嫡長兄的責罰,挨了一身打倒在花園的石子路上久久起不了身。他很餓,很痛,沒有力氣再爬起來了。沒有人在意他,也沒有人管他,路過之人無不唾棄。”

“一直到日落,出現了一個小女孩,她躺在他的身邊問道,你在做什麽?小孩說,他在看星星。可當時夜幕還未至,天上不會有星辰。他以為小女孩會嘲笑他,和所有人一樣厭惡他。可小女孩依舊躺在他的身邊,她說,那我陪你等星辰吧。”

他始終凝望着懷裏的人,講述着這段故事,眼裏的柔情散在淚中,凝出難以言明的遺憾和悲傷。

沈南迦已經有些聽不清梁懷夕的聲音了,但還努力吊着自己的精神。

聽他講到出現的小女孩時,眼前好像朦胧呈現了同樣的場景,陌生又熟悉。

“小女孩分給了他糕點,他們便并肩在地上躺了一整晚,數了無數顆璀璨的星辰。”

對那個孩童來說,最閃亮的那顆,就在身邊。

沈南迦:“然,然後呢?”

她迫切的想知道這段印在腦中又遠又近的記憶。

梁懷夕頓了頓,眉間的遺憾之意更甚,聲音喑啞,“後來,他們沒再相見過。”

究竟是沒再見還是不能再見,如今沒人會再告訴她了。

淚水劃過眼角,無聲無息,那箭矢損傷的地方分明不是心髒,可為什麽胸膛中跳動着的地方卻撕扯一般的疼。

很久,很久,久到沈南迦以為自己的魂魄又要再次離開身體游散在梁懷夕身邊時,她聽到自己在問。

“容時,我之前是不是見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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