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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054

054

離人苑

屋內燃着倒流香, 一圈一圈灰白色的煙霧自下而上地纏繞着整座香爐,綿延不盡,絲縷欲散。

“你攻打南照, 究竟是為了什麽?”芊芊低頭, 問那安靜躺在榻上的人。

是野心嗎?

如果當真是為野心, 為何任那刀尖沒入時,還要忍痛将我抱緊呢。

謝不歸緊閉着眼, 唇上血漬半幹,上身赤.裸, 烏發披散滿身。

匕首被拔了出來, 腹部的傷口也已經被人處理過, 一圈一圈用幹淨的紗布包紮好。濃郁的藥味兒掩蓋了他身上的薄荷香。

他似乎正在做夢。

陷入冗長的夢魇醒不來,羽睫顫抖,一層薄薄的紅,自耳際蔓延到脖頸。

“你、你要去哪。”她聽到男人模糊不清地問了一句。

芊芊一怔,倏地輕聲道:

“去江南。”

什麽?

芊芊把手蓋在他的眼睛上,笑着問:

“夫君,春天來的時候,我們一起, 去江南好嗎。”

她的眼裏帶着笑意, “咱們乘一葉扁舟順流而下,看垂柳依依,桃花灼灼,待游至漁村,便去嘗一嘗我最愛吃的魚羹, 也嘗一嘗你最喜歡的甜杏釀。”

“等入了夏,我們可以親手摘下菱角, 取那荷花瓣制成荷花燈,趁夜放入湖中,看星河倒注,浴浴熊熊,如神靈夜游,傾數斛螢火于天地之間。”

她說罷,也沒有聽到任何回應,唯有滴漏聲聲。

她垂了垂眼,低聲說,“燒了你送的玉腰奴,是我不好。”

“抛下你和悠然,是我不好。”

“若有來生,我們生在尋常巷陌,做一對平凡夫妻。男耕女織,一屋兩人,三餐四季,好嗎?”

他依舊沒有回答。

“祝芊芊……”

芊芊聽到他睡夢中呢喃的呓語,他最後對她的那份感情,是愛還是恨?在這個安靜的雪夜,這些似乎都已不再重要。

臨走時,侍衛和婢女都有些猶疑:“娘娘……”

芊芊朝他們打了個手勢:“不要告訴他我來過。”

謝不歸夢裏是一場沒有盡頭的春夜。他睡不着,便披衣起身,外出散步。

卻不曾想,妻亦未寝,于是夫妻二人,同游春庭。

庭中下了一場梨花雨,片片梨花在月光中飛舞,宛若落雪。

“郎君,郎君!”忽然有人在後邊呼喚他的名字,似乎是有很緊急的事。于是他止步。

可身邊的人卻徑直向前走去,她撐着一把骨傘,身形清薄,衣裙和發絲飛揚,月光籠罩她周身,猶如那短暫栖息于花枝上的蝴蝶,随時都會飛走。

他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夫人。”

垂在身側的手指卻忽然傳來輕微的拉扯感。

謝不歸低頭,看到他的左手小指上系着一根紅線,而那紅線連接的另一頭,正是她的手腕。她越走,這紅線便被拉得越長。紅線當中,還挂了一枚金鈴,正在叮當作響。

他看着這根紅線,隐隐覺得心安。

這紅線,是他親手給她系上的。

只要紅線在,人就在。

只要鈴铛在響,不論她去哪裏,都能找到她。

謝不歸立在那裏,腳步如同生根一般,始終無法踏出一步,看着那身影漸漸走進風雪之中,他忍不住在後邊喊她。

夫人。

卿卿。

祝芊芊。

那身影卻似乎不曾聽見,漸漸地,謝不歸沒有了意識。

待外面喧嚣響起,謝不歸眉頭一緊,打開眼睫,從那長長的夢中跋涉而來。

夢中是一場漫無邊際的春夜,至于看到了什麽人,夢到了何樣事,卻已是模糊不清。

他輕輕咳嗽着,腦海中突然閃過夢境的碎片,新婚之夜,燭滟流光。

他持着系着紅花的稱杆,挑起蓋頭,看見朝思暮想的心上人那張明豔羞澀的臉龐,

他記得夢中那個一身喜服的自己,癡癡看着她,低聲問了一句:

“你會像當初在燈會上拉着我穿過人群一樣,領着我走過這一生嗎。”

新娘子笑眼彎彎,紅唇如花,說:“當然會啦。我是你的妻子呀。”

想到這裏,謝不歸擡眼問:“有人來過嗎。”

男人披散長發,白玉似的臉上看不清表情,婢女小心翼翼回:“有。”

“宋女使求見陛下,只是奴婢謹記陛下吩咐,不曾放人進來。”

謝不歸聞言沒有回答,視線看向窗外,忽然一怔。

雪下得愈發大了。

-

齒犀微露朱砂唇,手荑緩轉青蔥指。

芊芊瞥了一眼旁邊,托盤裏放着一條鮮亮華麗的衣裙。這是一條百鳥裙,在南照乃是祭祀時王女所穿的服飾,一般不會在尋常的場合穿着此裙。

不禁微微一嘆。

真是……準備得很充足呢。

黑暗中,一道人影緩緩地步至光明之下,臉龐被燭光勾勒得愈發嬌俏。

北涼公主。屠曉菁。

“自然。”少女朱唇微勾,“曉菁敬重王女,王女的大日子,曉菁豈敢怠慢。”

她淺淺笑着,聲如白雨跳珠,透出拒人千裏的清寒。

“到了現在,還自稱曉菁嗎。”

芊芊并不轉頭,安靜地看着鏡子裏那一張陌生的臉,“穆王妃。”

屠曉菁,不,鄭蘭漪很是意外:“曉菁聽不懂王女在說什麽呢。”

芊芊也不多說,只拿唇紙在嘴唇上最後抿了一道,如此,妝容便成了。

鄭蘭漪說:“從邺城到桂城這一路,王女吃了很多苦吧?”

她站到芊芊身後,探手執起一把象牙梳,替她梳頭。

“我還不是穆王妃,只是知還妻子的時候,也走過這樣相似至極的一段路……有一段路連馬車都過不去,我只能下來,徒步行走。”

“我的腳磨破了,臉,手上也生了凍瘡,王女知道凍瘡嗎?擠破後會流出血和膿水,任是多好看的手也會惹人嫌惡。”

芊芊倦怠地垂了垂眼,這一晚,似乎誰都想對她傾訴心事,拿她當那知心樹洞麽。不過她也沒有辦法把對方趕出去,因為門外守着十幾個身強力壯的士兵。

鄭蘭漪,勾結了大魏的将領。

鄭蘭漪聲音很輕:“我知道,只要翻過那一座山,我就能見到知還,救他的命,和他團聚。思念一個人到極致是什麽感覺?王女體會過嗎?像是腿上紮着滾燙的針,我撫摸着小腹,我的孩子像是睡着了,我說知還你等等我,你再等等我,我和孩子不論生死,都會跟着你。”

鄭蘭漪為她挽起發髻,挑選着合适的發釵和步搖,突然想起,南照首飾多以銀飾為主,便取下那金簪,換了純銀的簪花,給她細心地簪上。

“我在路上,遇見了山賊。”

鄭蘭漪笑着說:“他們殺了我的婢女,還有随從。”

“然後,他們圍住了我。”

“我聽到他們的語言,才知道他們是殊來古國的人。他們的眼神讓 我知道他們想對我做什麽,啧,兩腿一張的事,可是知還在等我,我不能死在這裏。”

“說起來,殊來古國的人跟你們南照的人一樣呢,都很信仰神靈。”

“而且他們極其畏懼一種邪神,他們相信一個女子如果下.身流血不止,便是被邪神附體,會帶來災禍。”

“我不過一深閨婦人,他們都是四肢健全的男子,我能做些什麽呢?哭着求他們放了我嗎?太蠢了。所以,我用知還送我的白玉簪,紮進了腹部。”

鄭蘭漪為她戴上銀發簪墜,墜飾是小鈴铛,動起來會有叮叮當當的聲音,她撥弄了一下,像是覺得頗為有趣。

“只要能救知還,只要能活着見到知還,豁出我們娘倆的性命,算得了什麽?他們果然怕了,畏懼地不敢靠近,我以為他們會放過我。”

“可是。”

“他們之中有人認出我是謝不歸兄長的妻子。”

“你也知道,謝不歸最令人津津樂道的是什麽,”

鄭蘭漪輕輕笑道,“是他曾一手覆滅了殊來古國啊!”

鄭蘭漪不無鄙夷地說:“太可笑了,那樣茹毛飲血的野蠻人竟也是愛着他們的故土的。”

“一個、兩個、三個。啊,五個。一共五個人,對,他們一共五個人。也許是太久沒吃飯,也許是剛才與我的護衛打鬥,受了不小的傷,我捅死了兩個人,割下了一個人的腦袋,挖出了一個人的眼珠,還有兩個吓得魂飛魄散,竟然丢下他們的同伴逃走了。”鄭蘭漪輕聲嘆息,“殺人好簡單,真的好簡單,像是捏死蟲子一樣容易。我為什麽從前從沒想過,我為什麽一直在忍?鄭家的那些人可比山賊好殺多了,如果我早一點悟出這個道理,或許就不會吃那麽多苦。”

“但我傷得也很重,站直都不可能,只能趴在地上,一點一點地往前爬。”

“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到知還的身邊去。我好喜歡他啊,真的很喜歡,很喜歡,喜歡到想跟他在一起,一生一世。”

鄭蘭漪取出一條銀發簪鏈,認真地給芊芊戴上,細銀鏈纏繞在那兩根烏黑的辮子上,還有一些細鏈子則垂在肩部,襯着女子精致的妝容,顯得格外華麗。鄭蘭漪忽然生出一種自己是那入殓師的錯覺,她愉悅地笑了笑。

“不知爬了多久,我看到了散落的辎重。那是我變賣嫁妝,四處籌措銀兩,才好不容易籌集到的軍需,就這麽全都灑在了地上。我看見——狼。好多狼。它們埋在那些家丁的肚腹之間,吃得滿嘴是血。護送軍需的家丁們,全都死了,沒有一個人活下來,哦,還有我,我一個人。”

“太蠢了,真的太蠢了,我憑什麽會覺得我一個人,光憑我一個人的力量,可以改變這一切?謝知還的祖母,那個老東西,一心弄權,嘴上說着知還是她最疼愛的嫡長孫,還不是說放棄就放棄,假惺惺地哭一場,什麽都不為他做。謝知還的弟弟,就是那個戰無不勝的神威将軍,無人尋得他的蹤跡,想必當時正黏在你身邊,在你的裙邊跟你日夜恩愛吧?謝知還的堂弟,更是個不頂事的廢物。我婆婆倒是愛子深切,可她能做的也不過是多給我籌措一些軍需,借我一些家丁,護我到達戰場。”

“而我爹,堂堂鄭國公,因為大桓皇帝的猜忌,也按兵不動。”

“可憐我的知還啊。”

“知還,知還,怎麽就,不知道還家了呢?”

芊芊始終沉默。

“所以我說,王女你真的是命好,那麽一條遙遠的路,那麽多的危險,你卻能安然抵達你愛人的身側。”

芊芊看向鏡中人:“所以你将你遭遇的一切歸咎到謝不歸身上,想要報複他?”

所以才會對悠然動手,才會精心地謀劃了這一切。

“報複……”鄭蘭漪笑了,眼角溢出晶瑩,瘋狂又悲傷,“太幼稚了,我沒想過報複他,我只是拿回我夫君此生最想要的東西。當然,順帶讓他嘗一嘗永失所愛的痛苦,也是個有趣的主意,這世上怎能我一人如此痛苦?從前知還與我在一起時,總是不忘他這個弟弟,其實知還他啊,對每一個弟弟妹妹都很好,可是,他的靈柩擡回邺城時,永安都為他哭了,謝淨生卻一滴眼淚都沒掉,真是一如既往地令人憎惡。”

謝知還最想要的……

是皇位嗎?

“到底是他想要,還是你想要?”

“我不想妄自評價你的對錯,”

芊芊站起身來,拿起那件百鳥裙,滿頭銀飾在燭火中如星子閃光,辮子纏繞的銀鏈微微搖晃,如同銀河落九天。

“你曾經說,終有一日我會理解的,可是,”她搖了搖頭,“時至今日,我仍舊無法理解你的所作所為,你知道謝不歸不會與你分享權力,于是想盡辦法從皇陵逃脫,從北涼竊來權力,成功再次進入這角鬥場中。可,如果你當真是為了你的深愛之人,為何可以跟殺害你夫的人一同合作,與虎謀皮?騙別人可以,騙自己就有些可笑了。”

世間之事,悲涼莫過。

妻不知夫,夫不知妻。

鄭蘭漪擡手,抹掉眼角的眼淚,亦是笑了,她脂粉被淚水洗去,露出那顆标志性的淚痣,欺騙性十足。

“給王女講了那麽長的故事,竟然絲毫都沒有打動王女麽?”

她就這麽痛快地承認了:

“深情?自我感動罷了,每一個上位者不都是如此麽,總要為自己的發家史編出一個觸動人心的故事,要麽彰顯他們生來就不與凡人等同,要麽站在道德制高點——不,不是我,我也不想的,我都是被逼的,都是命運不公啊……沒錯,那個孩子,我殺了,沒有丁點不舍,一團未成形的血肉罷了,不論如何有我重要嗎?就算它下到地獄,知道是為了母親去死,想必也是願意的。”

“百年之後,若能再見知還,”她臉上現出一個微笑,“我也可以說是為了他才滿手血腥的啊,這全都怪他死得太早,若他不死得那麽早,或許我就不會變成今天這樣了呢?我嫁給他,也只是想要擺脫鄭家罷了,其實,我從未愛過他。”

“從始至終,我都是為了我自己。”

芊芊嘆了口氣,若是當真不愛,為何會期盼着百年之後,與之再見呢?

鄭蘭漪看着芊芊換上那身百鳥裙,烏發紅唇的女子,如那瓢潑的血雨,行走的紅霧。

她露出一個微笑:

“王女,請吧。”

門外森森甲胄。

“王女。”臨出門前,她又忽然問了一句,“你不怕麽。”

芊芊耳邊不由得回蕩起項微與說的那一席話。

春秋齊女的真相……

“即便是斷情,也無法煉制出來。這一點,王女比我清楚。因為春秋齊女斷的不是情,是命。”

“唯有承載它的容器受到強烈撞擊,在瀕死的那一刻,才能使其破殼而出。”

“世上,哪有活死人肉白骨的聖藥。有的不過是……”

“以命換命。”

鄭蘭漪的問題,芊芊并沒有回答,她踏出門外,風吹動身上衣裙飛揚,雪花落在裙裾上頃刻融化,便成了一抹血痕。

心中只是想,這身裙子這樣的紅,原是用胭脂蟲染色出來的。

只有用胭脂蟲染色,才能使裙子呈現出一種鮮豔、飽滿的紅色,且對織物的影響極小,通常能保持原有的柔軟和光澤。

傳說中,胭脂蟲染就的衣裙。

永不褪色。

記得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也穿過一次,這樣的衣裙,是什麽時候呢……

是大婚。

芊芊仰頭望着那一輪明月。月光下飄落的雪花片片晶瑩,閃爍微光,恍惚如至當年。

紅燭高照的深夜。

“歡娛在今夕,嬿婉及良時。”

那時,那個郎君站在她身前,低低吟誦着,耳尖微紅。

而她思維跳躍,笑嘻嘻地接了一句。

“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

卻叫他輕輕捂住了嘴。

郎君眼睫蜷曲,眸色是那樣深,那樣深,他溫柔地說:

“噓,這兩句,忘了吧,芊芊,”

“不要記,永遠不要記。”

-

戰事是後半夜起的。

踢踢踏踏聲伴随着馬兒嘶鳴聲,戰鼓擂動,攻城的號角吹響,箭矢如雨。

守城的士兵一波接一波地倒下,滿地屍體和鮮血。

城牆之下,喊聲震天。

“大魏皇帝遇刺!殺啊!殺進城內,取皇帝首級,為死去的弟兄們複仇!”

“殺!殺!殺!”

“叮!”她鬓邊的一朵銀花被流矢擊飛,墜落在地。

旁邊挾持她的士兵倒下去,胸口插着一支利箭。

很快便有另一名士兵替上來,挾持住她。

血流過腳邊,浸濕了鞋襪。

突然,有人悚然一聲:

“那是、那是大魏皇帝?”

“他沒死?!”

“咻!”芊芊睫毛一顫,轉眸看去,只見城牆上出現一道熟悉的身影,從容不迫地彎弓拉弦,一箭射出。

百步之外,南照的先鋒将領,甚至連躲避都不能,頭顱便被鐵箭洞穿,從戰車上摔了下來,栽進雪地之中。

于千萬人中取敵首級,如探囊取物。

這一箭極大地震懾了攻城的南照士兵。登時,攻城的速度慢了下來。

大魏皇帝身披黑色大氅,那圍着下颌的玄黑色絨毛,襯得一張臉白無血色,長身玉立,緩緩放下弓箭。

“陛下……”蘇倦飛有些擔憂,這傷口崩裂不是鬧着玩的,可他也知道,若是沒有君王坐鎮,這桂城遲早被破,對峙到現在,南照士兵已經被逼到極限,今夜這一戰是他們的背水一戰,士氣前所未有的高漲,反觀大魏這般,分明已露怯意。

卻因為陛下的坐鎮,而重新穩定下來,士兵們分立兩側,揮劍砍斷敵軍射來的利箭。

“陛下安然無恙!大魏江山永固!爾等南蠻子,還不快快投降!”

南照士兵心中也清楚,太和城必定也在經歷與桂城一樣的事。

他們的親人、愛人、友人也如桂城裏的百姓一般,瑟瑟發抖擔驚受怕,随時都會被攻進城內的魏軍如宰殺牛羊一般殺死。

怎能退?不能退!

“轟!”攻城木又是一場撞擊,腳下的整個地面都在震動。

“祝老賊!”突然一聲厲喝。

“南照王女在此!”公孫羽抓着芊芊,拿刀架在女子柔弱的脖頸上,“老賊若不速速投降,你這外甥女即刻在三軍陣前,血濺三尺!”

謝不歸猛地抓緊了城牆上的青磚,骨節泛起青白之色,他臉色愈發慘白,猛地轉過頭去,兩只眼如鬼火,盯着那一襲如血紅衣的女子,清瘦的下颚線繃緊,愈顯得鋒利。

公孫羽硬着頭皮,刀卻堅定地抵住芊芊的脖子,哪怕是陛下頃刻要了他的命、他九族的命,他也不能退下!他必須這麽做!

是他之前被這妖女蠱惑,竟将這樣一個重磅炸彈留下,若非北涼公主提點……

紅顏禍水,不論如何,都必須殺之!

然而,帝王只是看了一眼,便漠然地收回了視線,他一手捂着腹部,一手垂在身側,黑眸盯着戰場上,南照三軍已全部集結,一眼望去,烏泱泱的看不到頭。

雪,愈發大了。

公孫羽見皇帝并未表态,當即大喜,他的刀壓向芊芊脖頸,血線滲出,冷聲道:

“看來王女自視甚高,你看看陛下對你,可有幾分在意?一個女人如何比得過這大魏江山、桂城百姓!”

然而刀下女子,卻紋絲不動,甚至那一雙眼裏,不曾流露出半分恐懼,只是安靜地看着戰場,似乎在等待着什麽。

只見,那黑壓壓的南照士兵如潮水般分列兩側,露出潔白的雪地。

一人駕着高頭大馬,提劍而來,銀甲兜鍪,他擡頭,望着城樓上驚險的一幕。

祝拂雪。

他的視線中映出皇帝和士兵的身影,以及那刀下纖柔的女子,是最鮮豔的紅。

他的親衛厲聲道:“大将軍,大魏背信棄義,攻打我們在先,今又以王女性命相逼,着實可恨!若不能生擒皇帝,千刀萬剮,實難消心頭之恨!”

“王女與南照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今南照危在旦夕,随時都會覆滅,我們唯一翻盤的機會就在今夜!若是南照亡國,王女……又豈會茍活?大将軍,攻城吧!”

“不可因一人,而棄全軍于不顧啊……”

“将軍攻城吧!末将願為王女陪葬!”

“末将願為王女陪葬!”

“末将願為王女陪葬!”

祝拂雪麾下親衛,幾乎盡數皆跪。

唯有極少數人,猶豫不決。

一親衛喝道:“少祭司還在途中,必定會帶來太和城的消息!拱衛太和城的軍隊,尚有五萬餘人,更有大巫從旁輔佐,而那些大魏士兵長途跋涉,又是從奇險無比的棧道攻入,損傷必然慘重。各地聖壇分舵亦在集結軍隊,向王宮圍攏,屆時必将魏軍甕中捉鼈!若是王城局勢扭轉,危難解除,我等此刻冒進,豈非白白害了王女性命?!”

“不如再等等,等少祭司——!”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

“報——”一小兵慌亂地從後方跑來,跪在祝拂雪馬蹄前。

“是少祭司的援軍到了嗎?”有人期冀地問。

小兵顫抖着聲音說:“是、是……”

衆人松了口氣

“是北涼!”

那小兵以頭搶地,哭道:“大将軍,我們的後方……被、被北涼軍堵死了!後方軍隊正與北涼軍厮殺……卻不敵……被殺得人仰馬翻……”

腹背受敵?!

此一刻,衆人面若死灰。

前面,是固若金湯的桂城,大魏皇帝親自坐鎮,看起來安然無恙,對方精于兵術,陰險狡詐,詭計多端,所謂遇刺,想必是放出來的煙.霧.彈;

而後方,竟被北涼大軍包抄!

南照,還有什麽南照?今夜過後,将再無南照。

大魏北涼兩大強國,早就聯合起來,預備要将南照瓜分了!

火光照在每一個人的臉上,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是死一般的寂靜。

“咣當!”

有人掉了手中的兵器,就是這一聲巨響開始,接連不斷有人丢下兵器,跪在地上,開始哭嚎,大叫。

更有甚者,竟直接拿刀抹了脖子,血飙到旁邊士兵的身上,将對方吓得踉跄倒地,一片煉獄景象。

頃刻間,雪地之上,布滿死屍,血腥彌漫。

但還有人,正堅定地望着他們的大将軍,可以說南照所有喘息的機會,都是大将軍嘔心瀝血,争取出來的。大将軍就是南照的神,最後的守護神!

祝拂雪凝望城樓。

隔得太遠,他看不見他家囡囡的神情,不知她看到這一幕,心中又是如何想法?

他想起阿姐分娩的那一天,他是第一個抱她的人。

那麽小啊那麽軟,他阿姐就靠在床頭說,她父親去得早,想給她取個名字,也沒有人商量,不知叫什麽好。

阿弟,你給她取一個吧。

“這是我們南照的月亮,蝴蝶媽媽的阿滿,”祝拂雪耳邊回蕩起當年那個少年懶散的聲音,“阿姐,不若就叫芊芊吧?芊芊百草,生生不絕。俯仰天下,素心可鑒。”

“芊芊……祝芊芊……”阿姐笑着,溫柔地看着女兒,“聽到了嗎,以後你就叫芊芊了,”

“長大了不要學你舅舅,成天沒個正形,只想着往外跑,一點沒有将軍的樣子。”

少年一手抱着嬰孩,一手揉着頭發,“哎喲阿姐可別數落我了,不然小芊芊長大後要不親舅舅的!”

珠簾敲擊清脆,軟綿綿的嬰兒躺在襁褓中,嘴裏嗷嗷嗚嗚,不知在念叨什麽。

一陣風從珠簾之間穿過,孩子便長大了。

孩子自幼情感淡漠,怎麽逗都不笑,給她買撥浪鼓,磨呵樂,哪怕是趴在地上給她當小馬騎,她就是不笑。

少年覺得,這天底下第一難事,是治理國家。

而比天底下第一難事還要難的事兒,便是哄他家囡囡笑了。

後來在白龍脊見到外甥女,是他解甲歸田的事了,小小的人兒,臉上都是傷,就連身上也多是毒蟲咬出來的傷口,依舊板着臉不笑。

直到他從背後提溜出那個毛茸茸的,渾身棕色長毛的小怪物,小姑娘才露出了一個天真的、可愛的笑容。

“舅舅!它好胖!”銀鈴般笑聲灑落耳畔,是這天地間最美好的樂章。

祝拂雪仰天長嘆。

“畢賢弟!若你還認我這一個酒肉朋友,今日,祝某有一不情之請!”

祝拂雪忽然翻身下馬,他步步走到城樓之下,不過須臾,已進入了弓箭手的射程範圍。

弓箭手紛紛拉動弓弦,瞄準了這個叫他們痛恨、叫大魏棘手的敵人。

陛下卻道:“全部停手。”

“大将軍!”

“大将軍!”

意識到什麽,祝拂雪的親衛全部在他身後跪了下來,凄恻無比。

祝拂雪取下兜鍪,輕輕地放在雪地上,而後先屈左腿,後又屈右腿,雙膝朝着城門,重重跪下,高大的男子驟然擡手,橫劍在頸。

劍光映出男子深邃的眼,都說外甥像舅,他那雙眼與祝芊芊果真是極其相似,

“今!祝拂雪願以一命,換大魏陛下一句誓言!”

“祝某愧對南照,愧對君上,愧對故國。願以殘軀為吾國、吾王做最後一件事。今自戕于此,令親衛斫下頭顱,獻與大魏。”

“祝某身死之後,萬望陛下饒恕王女性命,善待我南照兵士!”

男人明明跪着,魂靈卻好似站立不屈,英雄末路,徒留悲嘆。

大魏皇帝只有一個字:“諾。”

就在這時——

“大将軍!”

是城樓上的女子說話了。

那清亮的聲音宛若一聲泠泠的琴音,或說,如一道貫徹人心的電光,祝拂雪驟然擡眸,卻見挾持她的士兵沒了蹤影,而她身側,站着一名熟悉至極的少年。

巫羨雲!

“芊芊!”

原來早不知何時,巫羨雲便偷偷潛入了桂城,而他所率領的那一小隊士兵,正在城牆下接應,那其中——赫然有一頭巨獸。

渾身覆滿了柔軟的深棕色長毛,生有一對卷曲的長牙,正是當年,祝拂雪送給芊芊的小寵物,于白龍脊陪伴王女長大的猛犸象。

她為它取名,大塊頭。

此時,大塊頭正用前蹄刨着厚厚的雪,發出低沉的嗚咽聲。

祝拂雪身側,匆匆走來一名士兵:

“大将軍,北涼人不知為何忽然停止進攻了,且剛剛收到少祭司托人帶來的消息,太和城的局勢控制住了……”

誰能想到事情竟會迎來這樣的轉機?

這時,巫羨雲又放倒了一個士兵。

謝不歸道:“抓住那個南照人。”

他黑色的眼睛,掃過那紅衣少年,和他身側的紅衣女子,二人一色鮮亮的紅,多像一對新人。

皇帝冷冷的,不帶感情的,一字一句道:

“給朕把他剁成肉泥。”

皇帝一聲令下,士兵前仆後繼。

巫羨雲又踹倒一個士兵,肩膀卻被砍中,鮮血滲出,他僅僅只是皺了下眉,連一句聲音都沒發出。

少年緊攥着芊芊的手腕:“我帶你走!”

自然不能往城牆下走。

一茬一茬的士兵從樓道口冒出來,一靠近便是一通亂砍,饒是身手再好,也躲不過那些四面八方砍來的亂刀,更別說帶着芊芊。

他邊拉着芊芊在過道上奔跑,一邊快速解釋,“大塊頭在下邊接應,一會兒我數三二一,我們一同跳下去。”

他嗓音幹淨,有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我們小時候玩過這個游戲的,不要害怕,芊芊,大塊頭會接住你的。”

這一圈城樓哪怕是最低凹處,都有足足十丈之高,若是身體沒有任何的緩沖,就此落下,必死無疑。

芊芊看着兄君,少年戴着面具,露出幹淨的下颌,他說這話時紅唇微翹,帶着一抹憨态可掬的笑意,極為冷靜、游刃有餘,不多時,他們已經站到了那有南照士兵接應的城牆邊上,巫羨雲先站上去,朝她遞出手。

“來。”

多像當初繼任儀式,少年半跪在地,握住她遞出的手,為她戴上蓮花尾戒。

芊芊伸出手,緩緩地與他兩手交握,忽然看着他道:“你根本沒打算往下跳,是不是。”

巫羨雲一怔。

“大塊頭是我養大的,它每一聲叫聲,我都知道是什麽意思。”她輕輕地說,“它受了很重的傷,就快死了,是不是。”

巫羨雲渾身血液驟然凝固。

耳邊再聽不見任何聲音,思緒似乎回到了幾天前,那個滿是混亂和血味的雪夜,是,不可否認,大魏皇帝确是軍事上的奇才,他算無遺策,派人截殺了他和南照援軍,饒是他和大塊頭全力一戰,最終率領殘部殺出重圍,大塊頭也因為救他,受了極重的傷,命在旦夕。

此刻的每一聲,都是那聲聲催促的哀鳴。

以它如今的能力……只能救下一人。

而他,原是來替她死的。

早在那一年他為她蔔卦,就已明白,今生他是為她而來,也将為她而死。

“你要……活下去啊。”

巫羨雲輕松一笑,他眸如藍海,很溫柔很溫柔地說,“王女,那年拒絕你,不告而別,回時故人将殁,而我無能為力,此事已成畢生遺憾。這一次,本君只要你活着。”

一命換一命。

遠處的士兵們已經揮着刀,沖了過來,轉瞬即至。

巫羨雲眼底閃過一絲決絕的狠色,他一把握緊芊芊的細腕,把她拉往身前,就要換她去走那唯一的一條生路。

哪知芊芊反手一推——

巫羨雲知道,男女力量懸殊,她根本不可能推動身懷武藝的自己。

然而,他整個身子卻不可控地往後仰去。

巫羨雲瞳孔驟然緊縮,大腦裏一片空白。

很快他知道了原因——他的手臂上,不知何時趴了一只鵝卵石大小的蜘蛛。是絨球!

絨球收到主人的命令,咬了他一口,讓他身中毒素,渾身僵硬,只能與絨球一同往下墜落。

飓大的風聲于耳邊刮過,在那急速的、冰冷的、如同萬箭穿心一般的氣流之中,巫羨雲感到五髒六腑像是被撕扯成碎。

他的耳邊,回蕩着女子輕柔的聲音。

——別了,兄君。

——待我身死以後,切記取出春秋齊女,救我孩兒性命。

——替我跟阿母說一聲,對不起。女兒,回不了家了。

思緒千回百轉,墜落卻是一瞬間的事。

身子重重跌入那一團柔軟的長毛中,被溫暖的棕色長毛所環繞,巫羨雲身子劇烈彈動了下,渾身麻.痹,手腳僵冷,一動而不能動。

大塊頭呼出的白氣在寒冷的空氣中迅速消散,它的身體上布滿了傷痕,那是被士兵的刀劍所傷。

它巨大的頭顱低垂下來,鼻子無力地垂在了雪地上。目光不再清明,而是充滿了遲暮老人般的疲憊和混濁。

方才的一躍,已經耗盡了它全部的生命。

它的前肢斷裂,滲出鮮紅,巨大的身軀近一半都埋進了雪層之中,正一聲聲發出低沉的吼叫。它的眼角緩緩閉上,眼角流下一行思念舊主的淚水。

它就快要死了。

巫羨雲躺在猛犸象那餘溫尚存的背上,睜大眼睛,看着天空。

他感到喉嚨一癢,牽動着整個身體猛地一顫,突然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

少年清瘦的胸膛起伏,不斷嗆咳出血,這血越咳越多、越咳越多,直到将他的半張臉、脖子都染紅,像是臉上開出了一朵又一朵的血花,那一股一股鮮血又順着衣襟,滴落在雪地中。

他動了動嘴唇,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他沿着那高高的城牆往上看,卻只能看見一片鮮紅的衣角。

此時此刻,世間寂滅,巫羨雲的心裏只有一個聲音,在那無助而絕望地哭喊——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啊不要不要……

不要啊芊芊求你了不要啊……

“砰!”

世上一切,灰飛煙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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