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063
第63章 063
063
他喝酒了嗎?似乎還喝了不少。
想到那天看到的出血量, 芊芊心中一緊。
這個人是真的不想活了嗎?竟如此折磨自己的身體——割腕,還酗酒。
耳邊腳步聲漫過。
芊芊立刻收斂心神,屏氣凝神地扮演屍體。
躺進棺材時, 芊芊就發覺了一個不同尋常之處——這棺木寬敞得異乎尋常, 至少能容納兩個體型正常的男子, 而她的身量本就纖細,這裏的空間放下三個她都綽綽有餘。
而它的質地是那極其貴重的金絲楠木, 顯然,這原本是為皇帝打造的棺木, 卻用來存放皇後的屍體, 尺寸遠超尋常棺木, 其用意不言而喻。
年年冥婚,喜房停靈……生同衾,死同穴。
大魏皇帝對皇後的用情之深,令人動容,也令人費解。
他的執念,深到了常人無法理解的地步。
突然,一陣輕微的震動傳來,仿佛有什麽東西觸動了這具棺木。
接着, 衣袍摩挲聲響起, 酒味和薄荷香亦是分外濃烈,芊芊意識到——是謝不歸進入了這副棺材裏面,坐在她的身旁。他身上帶着一絲溫暖的氣息,瞬間驅散了周圍的寒意。
原本寬敞的空間瞬間變得狹小起來,身邊人的存在感極為清晰, 不容忽視。
“砰、砰砰”
芊芊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一些。
謝不歸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坐在她身畔。
他坐得很近, 她能感覺到他的呼吸,輕輕拂過臉頰,帶來一絲溫熱。
他的呼吸聲很輕,但在這寂靜的棺木內,卻顯得格外清晰。
她能感覺到他的視線落在她身上,仿佛在仔細端詳着她的臉。
不會——這麽快就露餡了吧?
芊芊依然閉着眼,但能感覺到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她的臉上,須臾,他開了口,帶着一種深深的眷戀和不舍。
“你知道嗎?”他輕聲說道,輕得像是一片羽毛,但在寂靜的棺木內,卻顯得格外清晰。
“我有時候真希望,這一切只是一場夢。”
“醒來後,你還在我身邊,會哭,會笑,會同我争吵。其實,哪怕你從未愛過我,哪怕一次一次地推開我……又有什麽關系。明明只要活着,活着就好。”
他的手指輕輕撫摸她的臉頰,指尖顫抖,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
“但我知道,永遠不可能了。”
謝不歸的聲音變得低沉而沙啞,話語的間隙有一聲哽咽,充滿淚意。
“你已經不在了。”
他的手指緩緩離開她的臉頰,氣息依然圍繞,慢慢地,他一只手掌輕輕墊在芊芊的腦後,另一只手則小心翼翼,托起了她的肩膀,動作輕柔,仿佛在對待一件易碎的珍寶。
衣物摩挲聲再度響起,接着,她的頭被輕輕擡起,放到了一個柔軟的所在——是他的腿。她能感覺到他大腿的溫度,透過布料傳遞過來。
芊芊依然緊閉着眼,但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每一個動作。
頭皮傳來輕微的拉扯感,他似乎在做什麽極為細致的事情,指尖,輕輕撥開她耳邊和頸間的發絲。
他的體溫偏低,手指觸碰她時,帶來一絲涼意。
随後,一道鏈子輕撞聲響起,她感覺到一個冰涼的物體,落在了她的鎖骨下方。不知為何,芊芊的腦海中立刻浮現出一個物體的形象——
一塊長命鎖。
刻着蓮花紋,每一根紋路都異常熟悉,仿佛曾在夜裏摩挲過千遍萬遍。
皮膚清晰地體會着金屬的質感。他為她戴上它,仿佛在進行某種儀式。
這一刻,芊芊心中湧起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感。
這塊長命鎖并不重,卻讓她感到心口沉甸甸的像是壓了塊巨大的石頭,喘不過氣來,仿佛偷走了他對先皇後的珍視和愛意。
雖然,她是為了穩住局勢才這麽做,但她正欺騙着他,欺騙着一個君王,這也是事實。
這樣的舉動真的有用嗎?
如果皇帝發現先皇後的屍體被毀,還有別的女人冒充她,甚至躺在他準備的棺材裏,南照和大魏的交易會不會毀于一旦?
她有把握阻止皇帝的暴怒,趁他殺死她前将來龍去脈一一說清,并得到對方的諒解嗎?
走錯任何一步都是死局。需得徐徐圖之。
眼下,由她僞裝屍體,這一步棋似乎是走對了,至少他的情緒到現在……還算穩定。
可能是喝了酒的緣故,他并沒有發現屍體被掉包,成了有溫度的活人……他方才給她戴長命鎖時都很小心,盡量沒有跟她直接的觸碰,像是怕刮傷她的皮膚。
想到皇後的屍身,歷經三年都栩栩如生宛若活人,只怕是保存不易,大約是連一根頭發絲,都是極脆弱的吧。
剛這麽想着,謝不歸的手指便無意識地撫過她的頭發,仿佛在通過這個舉動獲得慰藉。
然後,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到時辰了。”
時辰。什麽時辰?
芊芊依然靜靜地躺着,身體一動不動,但感官卻異常敏銳。
突然,她感覺到一片柔軟的布料拂過了口鼻,似乎是他的衣袖。
接着,她的嘴唇上傳來一陣溫熱而濕潤的感覺,仿佛有什麽液體滴落。
那液體帶着一絲鐵鏽般的腥甜,瞬間在她的唇齒間蔓延開來。
血。
是血!
芊芊立刻意識到,是他的血,是他手腕上那道未曾愈合的傷口,所流出來的血。
皇帝把他正在流血的手腕,放在她的嘴唇邊,一滴一滴,将血喂進她的嘴裏。
每一次液體滴落在她的嘴唇上,她都能感受到他手腕的輕微顫抖。
心中湧起一陣複雜的情感。
有震驚,有疑惑,甚至在一瞬間,心髒微微的抽搐,竟是一陣陌生的痛楚。
血滴緩緩流入口中,腥甜的味道在舌尖蔓延開來,仿佛是他,在與她共享着氣息和生命。
謝不歸的另一只手輕輕托起她的下巴,确保每一滴血都能順利地流入她的嘴裏。
盡管他如此小心,還是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樣,鮮血沿着她的嘴角兩邊淌了下來,紅色的絲線經過她的下巴,滑過她的脖頸,最終沾染上那塊長命鎖。
芊芊能清晰感知到血滴滑過皮膚的軌跡,帶着一絲涼意和粘 稠。
四周彌漫着一種令人窒息的凝重,仿佛連空氣都停止了流動,時間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
謝不歸的呼吸聲變得更輕了,若是不仔細聽,幾乎難以捕捉。
甚至讓人産生一種詭異而荒謬的對調感——仿佛他才是棺材中的死人,而她是那未亡人。
他略帶薄繭的指腹輕輕撫過她的臉頰,拭去那些流下的血滴。
誰知,越擦越顯得斑駁,仿佛她的臉上描畫了紅蝶。
像是三年前,她冰冷死寂地躺在雪地裏的那一幕。
謝不歸呼吸一窒。
他的動作開始變得有些急促,擦去血的動作越來越快,帶着一絲不安和焦慮。
她能感受到他的手指在她的臉上徒勞地擦拭着,試圖讓她的臉恢複幹淨,但血痕卻像是一種無法抹去的刻痕,越擦越多,越擦越深。
越擦,越像當初。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停止,放棄了擦拭的動作。
芊芊能感覺到他的手掌輕輕托住了她的下巴,指尖微微發抖,那種顫抖不是害怕,而是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仿佛他面對的是一個,他永遠無法解決的難題。
接着,謝不歸的手緩緩移向她的脖子,停留在那塊長命鎖上。
長命鎖上已經沾染了許多鮮血,表面被染成了暗紅色。
芊芊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卻能感受到,他的身體微微前傾,似乎在靠近她。
陰影籠罩而來。
鎖骨,微微一重。
他的嘴唇,顫抖而虔誠地,在她頸間那枚長命鎖上親吻,吻得那麽輕,那麽深,仿佛在親吻一個難以觸及的靈魂。
他的身體也在發抖,芊芊甚至能感覺到他的心跳,隔着衣衫,與她的心跳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種奇妙的共鳴。
這一刻,世界仿佛靜止了,只有他們兩個人,和那塊血已幹涸的長命鎖。
謝不歸的嘴唇緩緩離開,但他的手指依然輕輕撫摸着鎖身,仿佛在确認它的存在。
這一刻,芊芊終于确定。
陛下,一定很愛很愛皇後。
他用他的血,他的生命,向皇後證明了這一切。
只可惜,佳人已逝。
再也無法體會并擁抱這種珍貴的情感。
芊芊心中的憐憫和愧疚愈發深重,她竟然如此欺騙一個情深之人,實在是過分。
在心理壓力不斷的累積之下,身子,也變得沉重而無力,更別說睜開眼睛,向皇帝坦白這一切了。
四周不知何時恢複了寂靜,只能聽見燭火燃燒發出的哔剝聲,和男子逐漸變得平穩而舒緩的呼吸聲。
他似乎……睡着了?
待耳朵捕捉不到一絲可疑的動靜後,芊芊緩緩睜開了眼,眼前如有千花萬葉飛旋。
待視線清明後,她下意識地看向一旁,映入眼簾的是一張蒼白而英俊的臉。
他果然靠着棺材睡了過去,頭微微歪着,束起的黑色長發披散了一身。從這個角度看去下颌線更加清瘦,比之前在含章殿看到的那次,似乎骨相更加鋒利了。
然而更加惹眼的,是男人身上那一襲大紅色的婚服,紅中帶玄,玄中有金,以金線勾勒龍紋,腰佩和田玉鴛鴦。
然而,當她仔細看去,卻發現了一絲異樣。
在他鮮紅的衣領下,隐約透出一線素白。
那是……孝衣。
潔白而肅穆。
心猛地一顫,仿佛被什麽東西擊中。
婚服和孝衣,喜服和白衣。
這兩種極端的象征,竟然如此矛盾又和諧地出現在一個帝王的身上。
芊芊靜靜地望着他,他長眸緊閉,睫毛在眼睑投落下極深的陰影。呼吸依舊平靜,耳廓以及耳後皮膚殘餘着酒醉後的深紅,臉上帶着一絲疲憊的神情。
他本該寬闊的身體微微蜷縮着,像是一個需要保護的孩子。
芊芊眨了眨眼,想要轉動腦袋從他腿上離開,但又怕驚醒了他,只能作罷。
他看起來像是難得睡一個好覺。
借着微弱的光線,仔細打量着他。
被她這麽放肆地盯着看,他依然睡得很沉,眉毛在睡夢中稍微舒展了些許。
俊美得令人心折。
平息掉心頭那不該有的一絲漣漪,她的目光很快被他的手腕吸引。
他的皮膚是冷白色,便顯得那兒的傷口愈發觸目驚心,鮮血已經凝固,但傷口周圍的皮膚依舊紅.腫,顯得格外猙獰。
心猛地一縮,疼痛仿佛從他的傷口傳遞到了她的身上。
芊芊輕輕咬了咬嘴唇,盯着那道傷,不吭聲。
他經常這樣做嗎?
給皇後喂血。
目的是什麽呢?難道說……
芊芊突然一個激靈,難道說這就是屍體三年不腐、鮮活如生的秘訣嗎?
記得自己此前不知在什麽亂七八糟的雜書上看到過,說上古有那割肉喂血的養屍之法……
若他也看過那種雜書,信了這偏方,還試驗成功了……豈不是過一段時間就要放血來喂屍,那喂完後呢,就這樣靠在旁邊休息嗎?
難道過去的每一個夜晚,他就是這樣喂血之後,放任傷口不處理,默默蜷縮着,睡在皇後身邊?
跟死人同棺而眠。
意識到了這一點,她卻并未感到不寒而栗,相反是一種深深的動容。
思想鬥争了半天,終究還是心頭的愧疚同情占據了上風。芊芊小心翼翼地坐起身,盡量不發出聲音吵醒他。
她輕輕挪動到他的身邊,跪坐下來,仔細觀察他的傷口。
傷口很深,幾可見骨,且不止一道,新傷疊着舊傷,黑紅交錯,邊緣還有些撕裂。
心中猛地一緊,芊芊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開始尋找可以包紮的東西。
幸運的是,芊芊在他的袖子裏摸到了一小瓶藥酒,看來他并非全然不在意身體,也會随身準備一些藥物。
打開藥瓶的塞子,一股淡淡的藥草香氣撲鼻而來,讓人心安。
芊芊撕下一條幹淨的衣角,在上面輕輕倒上一些藥酒,而後握住了他的手開始包紮。
他的手指微微一動,似乎在睡夢中感到了疼痛,芊芊立刻停下動作,屏住呼吸。
直到他的手指再次放松,她才繼續進行包紮。
用布條仔細纏繞着他的手腕,盡量讓每一圈都緊貼傷口,但又不至于太緊,以免影響血液的流通。
芊芊動作很慢,卻很是熟練,熟練得自己也有些驚訝,像是此前做過許多次相同的事。
沒有多想,将布條打了個結。
觸目驚心的紅色被幹淨的白色取代。
包紮完畢,芊芊托着那只修長的手,仔細檢查着自己的成果。
雖然纏着白色布條,一眼看去顯眼得不得了,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猜到發生了什麽,但至少他的傷勢不會再惡化下去。
就在她心中的愧疚感略輕,放下男人的手腕的一瞬間,那只手突然擡起來,把她的手指給攥住了。
攥得很緊,指骨都因為用力而泛白。
芊芊愣了一下,擡起頭,正對上他緩緩睜開的眼睛。
他醒了。
濃長的羽睫不自知地輕顫,黑色的眼睛裏帶着初醒的水光,如同浸了兩輪溶溶的冷月,眼神清冷,但更多的是一種深邃和專注。
他沒有立刻開口,只是靜靜地盯着她,仿佛要把面前的這個人深深地镌刻在記憶之中。
她被他看得有些不知所措,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幾分,像是在胸口揣了一只活蹦亂跳的兔子。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麽,卻發現自己一時語塞,只能回望着他。
謝不歸看着她,嘴角忽然微微上揚,露出一個淡若霜雪的笑。
似那窗臺上的雪霰,一吹就消散了。
男人薄唇開合,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聲音,清冷微啞,帶着一絲痛苦和自嘲:
“看來……我真的瘋了。”
無可救藥到了這種地步。
竟然幻想出她死而複生,活生生地坐了起來,還給自己包紮傷口。
舉手投足都是對他溫柔關心的樣子。根本就不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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