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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姜瀾雲微不可查地頓了一下,當即朝裴邵拱手,語氣平和:“聽聞殿帥前陣子一直在京營巡防,不想今日在宮裏撞見。”

“此前聖上大病未愈,免了我随駕禦前,如今聖上平複如故,我自也要當好我的差事,姜大人往後撞見我的次數,恐怕是只多不少。”裴邵說。

姜瀾雲微笑,道:“有殿帥衛戍宮中,我心安還來不及,有何可怕的。”

“的确,畢竟姜大人出身姜氏,知禮守法,知道什麽該做——”裴邵也朝他笑,“什麽不該做。”

姜瀾雲唇畔的弧度淡了些。

程慕寧察覺到這二人似乎氣場不合,只思忖地揚了揚眉,沒有說話,只目光不輕不重地落在裴邵身上。裴邵才慢慢看過來,說:“公職在身,就不打擾姜大人與公主敘話了。”

程慕寧微微颔首,側身讓他過了。

裴邵面上看不出情緒,但程慕寧隐約能覺察出這人又不高興了,她遠遠打量他的背影,揣摩中陷入沉思。

自打公主回京後宮內宮外已是傳言紛紛,但姜瀾雲看他二人話都沒有多說兩句,不像是重歸于好的樣子,不免試探道:“公主與殿帥當年……”

不願提及當年的事,姜瀾雲頓了頓,換了個方式問:“公主與殿帥可是有什麽誤會?”

“嗯?”程慕寧目光還落在那逐漸走遠的人影上,聞言回過頭,笑說:“我和裴邵之間沒有誤會,倒是小姜大人,你二人可是有什麽不愉快?我記得四年前裴邵進京,沒多久你便去了地方歷練,莫非是這兩年,發生了什麽我不知道的趣事兒?”

姜瀾雲微頓,淡笑道:“哪有什麽趣事,殿前司與大理寺時常共事,兩司共事時有摩擦,要說不愉快倒也不至于,只是難免……談不上熱絡。”

程慕寧點頭道:“裴邵受父兄影響,性子直爽,偶有不周之處,還望小姜大人不要放在心上。”

直爽……

姜瀾雲頭一回對直爽兩個字有了更深的見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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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瀾雲緩了緩,道:“公主多慮了,殿帥身擔衛戍皇城的重任,行事皆以聖上為首,并無不周之處。”

“本宮知道,小姜大人素來大度。”程慕寧溫聲道:“時辰不早了,我還要去同皇後請安,便不與小姜大人多敘了。”

姜瀾雲拱手讓步,自覺恭送她離開。

望着公主款款離開的背影,姜瀾雲臉上得體的神态淡下去,他抿唇作出了個落寞的表情,順着程慕寧的話,想起四年前。那年裴邵才剛進京不到三個月,正在政事堂附近當差。

姜瀾雲已入翰林,時常跟着姜覃望入宮聽政。一日沈文芥吃壞了肚子,散了小朝會後便将幾本古籍塞到他手裏,撅着腰說:“這是公主要的,勞煩了,替我交給公主!千萬要給她,沒得瞧不見書她又要向老師告我的狀了。”

都已經憋不住了,沈文芥還是要說一句:“她就知道我最怕老師,我跟你說,別看她長得跟那天上的青女素娥似的,實則一肚子壞水,打人總往七寸打,可不要讓她盯上。”

姜瀾雲笑着應下,心裏卻不知有多羨慕沈文芥能與公主有這般交情,尋常人想被公主看在眼裏都難。

把沈文芥催走之後,他尋來宮女打聽一二,幾經周折才在政事堂後面的長亭下找到公主,見她趴在石桌上睡得正香,左右不見宮人侍奉,姜瀾雲猶豫過後沒有叫醒她,而是一改平日秉持的所謂君子之禮,在旁凝望了許久。

公主永寧……

少時宮宴,他得見過這位公主幾回。

大抵用驚為天人來形容也不為過。

但她最讓人眼前一亮的并非是超塵脫俗的容貌,而是那輕盈華貴的氣度,光是站在那裏,便猶如天邊明月,可望而不可即,盡管借着沈文芥的關系與她有了更深的交情,姜瀾雲也從不敢對其逾矩半分,就連多看她一眼都覺得是冒犯。

可人有貪嗔癡欲,姜瀾雲無法控制欲念橫生。

無人之境,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撥開公主額前那散落的幾縷青絲,然而還沒有觸及一根頭發絲,手腕便被一把刀柄給抵住了。姜瀾雲猶如大夢初醒,驚惶擡頭,就見裴邵冷眼睨着他。

那眼神淡淡的卻透着兇狠,仿佛姜瀾雲做了什麽十惡不赦的壞事。

姜瀾雲一時間被他震懾中,竟也覺得自己罪大惡極,他倉皇收手,把古籍匆匆往桌上一放便疾步離開,但走了沒多久,他又覺不對,且不說他沒做什麽,這會兒四下無人,讓裴邵一個禁軍虞侯單獨在公主左右,只怕更不合适。

思及此,姜瀾雲又匆匆趕了回去。他止步在小徑拐角處,看到裴邵靜靜站在公主身後,就那樣垂眼盯着她看,那雙眼睛幽深而勒迫——

那分明,是看獵物的眼神。

他……

裴邵似乎察覺到姜瀾雲的目光,他擡眸看過來,先是一愣,眉梢很輕地挑了一下,平靜長久地和他對視。

仿佛是在奉勸他,離遠點。

姜瀾雲垂放的身側的手倏地攥緊,正要拔步上前時,卻見趴在石桌上的公主緩緩睜了眼,姜瀾雲下意識頓步,而裴邵的神情當即又變成了那副清澈漠然的樣子,仿佛方才什麽都沒發生過。

程慕寧回頭對他笑,笑得柔情綽态,可裴邵也只是很淡地回應。

這之後沒多久,宮裏宮外便傳出了公主與裴邵的種種傳聞,姜瀾雲啓初并不信,但他後來又進宮幾次,見他二人舉止親近,便向沈文芥旁敲側聽地打聽了一二,沈文芥卻是支支吾吾,唉聲說:“公主……興許有公主的苦衷。”

結合時局,姜瀾雲立即就明白了。

可他無法阻止程慕寧犧牲自己的清譽去利用裴邵達成目的,因為他給不出更好的解決辦法,他只能看着她與裴邵日漸親密,她看向裴邵的眼神讓人分不清是真情還是假意。

姜瀾雲愈發難受,于是與家中商議,以歷練為由離開了京城。

三年過去了,時至今日,事情仿佛又回到了原點,他還是無法阻止,也無法助她一臂之力。

姜瀾雲喉間苦澀,倍感無力。

傍晚時分,餘霞成绮。程慕寧給皇後請過安後沒有逗留,趕在宮門下鑰前回到了公主府。她攤開一卷圖紙,命人去請了杜藺宜來,對他道:“我聽說你原先在書院學過營造之術,看得懂圖紙?”

杜藺宜在公主府這麽長時日,還是頭回被公主主動召見,卻沒想是問這種與政事毫無相關之事,略微有點失望,思忖道:“并未深學過,只能淺看一二。”

杜藺宜是個有八分說三分的人,他既然說能淺看一二,想必也是很懂的,程慕寧笑了,把案上的圖紙往前一推,“還請杜先生看看,這幾座房屋的建造是否固若金湯?”

瞧着像是宮苑的建造,杜藺宜不動聲色地仔細瞧過,方才那點失落煙消雲散,顯然是來了興致,說:“此圖結構精巧,想必這繪圖之人是營造方面的老手,敢問公主這是誰的手筆?”

程慕寧沒有回答他的話,只是挑眉道:“一點問題都沒有?”

杜藺宜再看一遍,誠實地搖頭道:“沒有,若說有問題,就是這構造太精密了,按這工序,工匠起碼要多廢上幾個月甚至是半年的時間。”

康博承的确是個在公事上一絲不茍精雕細刻之人,程慕寧想了想,又問:“假使一座尚未竣工的殿宇,遇到什麽才會倒塌?”

“倒塌?”杜藺宜愣了愣,說:“若要拆毀——”

“不是拆毀。”程慕寧提醒他說:“倒塌,我說的是使其看起來自然倒塌。”

這話簡直經不起揣摩,揣摩起來就像是陰謀。

杜藺宜怔了怔,仔細看了這圖紙,吞吞吐吐地說:“這樣精巧的構造,若非遇到地動,想要自然倒塌實在很難,除非事先拆毀掉幾根承重的楹柱,風吹雨打後,或許有倒塌的可能。”

程慕寧沉吟道:“倘若建造用的工料皆為次品,底下的木樁已經被雨水泡爛,此時再拆楹柱,有幾成倒塌的可能?”

杜藺宜一愣,察覺到自己似乎觸及了什麽朝中秘事,精神一震,說:“倘若支撐樓板的木樁有了裂縫,即便不拆楹柱也極有可能倒塌,這時若再将楹柱拆毀,恐怕是支撐不了多久的。”

程慕寧遞筆給他,“可能找到支撐力最強的幾根楹柱?”

杜藺宜自然是能的,他拿過筆圈了幾處地方,交還給程慕寧後,實在忍不住問:“這是……哪裏的宮苑?”

程慕寧收了圖紙,但笑不語。

杜藺宜便知自己問多了,他輕咳嗽一聲,如今竟也懂分寸了,拱手道:“若公主無事,那鄙人便先告退了。”

程慕寧颔首:“有勞杜先生。”

待杜藺宜滿腹疑窦地走後,程慕寧把圖紙交給銀竹,道:“去找人再确認一下。”

銀竹應是,遲疑道:“公主不信杜先生?”

“一來他并未真的鑽研過營造之事,未必就說的全對。”程慕寧靠在椅子上,搖着扇說:“二來,總要試上一試,才知是不是能用之人,倘若不能用,公主府不養無用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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