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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今年的孟冬格外冷,還沒有到下雪的時節,京城的風就已經能将人凍僵。程慕寧畏寒的體征在冬日愈發明顯,在外鬥篷不離身,在內湯婆子不離手,屋內的炭火都燒得格外足,裴邵一進屋就脫了外袍,順手搭在架子上。

程慕寧坐在椅上寫東西,隔着道隐隐綽綽的卷簾能聽到她時不時的咳嗽聲,裴邵沒立馬走近,在炭盆上烤熱了手心方挑開簾子。

紅錦磨墨的手微頓,朝裴邵福了福身。

這幾日公主陸續在府裏見客,為方便起見沒有再挪動地方,紅錦隔三差五就能見到裴邵,已然習慣了。在公主撂下筆時也自覺放下硯臺,躬身退了出去。

“在看什麽?”裴邵走來,程慕寧自覺地讓出扶手的位置給他坐,裴邵微屈着腿斜坐在她身側,随意翻了下案上的抄本,說:“戶部剛拟的新稅法,中書省還沒有議定。”

中書省是宰相機構,原本的長官是許敬卿,他仗着外戚的關系獨斷專行,很多決策皆是他一人拍板定案,如今許敬卿被貶,這個位置沒有人頂上,沒了做決定的人,中書省商議起來也比往日費時費力。

程慕寧說:“其實當初我離京前試着提過推行新政,其中關于稅法的幾條,與他有異曲同工之處。”

“你想趁着戶部的東風,再提你的新政。”裴邵一語中的,道出了她的目的。

程慕寧沒有否認。

這些日子程慕寧與朝中官員走得近,裴邵就猜到了一二。這大半年案子一樁接着一樁,局勢動蕩不安,她必須耐着性子先替程峥收拾了這些爛攤子。如今眼看風波接連平息,她總算騰出手來做自己的事情。

但關于此項新政,當初之所以難以推行就是因為裏面有一條清丈田畝的政策,切切實實損害了世家大族的利益,要達官顯貴們仗着職務之便,多多少少都在土地數量上都有瞞報,程慕寧的方略無異于虎口奪食,許敬卿為首的老臣首先就不同意。外加程慕寧當初為了平穩局勢行事過于急切,本就得罪了不少朝中的老人,是以她不過是剛抛了個苗頭就被按下了。

其實最關鍵之處取決于皇帝的态度,可程峥是個寧願抱殘守缺也不敢越雷池半步的人,他最害怕的就是得罪人。

尤其是世家大族。

先帝臨終前兩年受制于這些人,程峥大抵是因此落下了什麽毛病,總也怕自己會落個同樣的下場,正如他當初不願對烏蒙起兵一樣,因為先帝正是敗在烏蒙手裏。

程慕寧偏偏與他相反,她行事太過果決,太不留餘地,程峥怕受她連累,所以不可能同意她的想法。

當初她離京前就因此與程峥發生過幾次激烈的沖突,如今舊事重提,姐弟二人避而不談的舊賬,自然也要跟着翻出來。

程慕寧往後略靠在椅上,說:“父皇駕崩後我對程峥抱有希望,竭盡所能為他鋪路,我原本覺得,我可以死,只要他在那個位置能坐得穩當。”

裴邵垂目看了她一眼。

程慕寧彎了下唇,好像并不覺得多傷心,只是語調平常道:“但後來想想又覺得不甘心,如果他甘願成為許敬卿的傀儡,那為什麽不能是我的?”

這是一句大逆不道的話,足以讓說這話的人人頭落地。

裴邵沉默,粗粝掌心搭在程慕寧後頸,指腹在那頸間摩挲了一下,像是安撫,“要我做什麽?”

這樣的話讓人無端心安,程慕寧仰頭看他,眉眼都要融化在裴邵的注視下,調侃道:“你就不怕世子再來一場家法伺候?”

這是個由着人親吻的姿勢,裴邵摸了摸她的唇角,“公主不是會護着我麽?”

他俯身吻下去,嘗到了她舌尖的藥味。

程慕寧平複着呼吸,順手捏住裴邵的耳朵。她雙眼霧蒙蒙的,顯得很無辜:“唉,那畢竟是你大哥,我不敢對着他兇。”

“嗯,你對着我兇。”裴邵唇畔微翹,戲谑地說。

誰對着誰兇,這人怎麽還倒打一耙。程慕寧在裴邵的耳語裏感覺到熱,她的聲音已經低了,“話說回來,世子年近三十,為何還不成婚?是朔東的女子沒有他看上的?要不要我在京中為他物色幾個?”

裴邵一揚眉,“你打這主意多久了?勸你歇了這心思。”

“為什麽?”見裴邵抽開身,程慕寧抓住他腰間的玉佩,追問道:“還是世子有心上人了?哪家的女子,我能不能送個順水人情,讓宮裏給他賜婚?”

天子賜婚是殊榮,尋常人沒有理由拒絕。

裴邵卻搖頭,“不行。”

“為何?”程慕寧原也只是随便一想,見裴邵拒絕得這樣幹脆,難免被吊起興致。

裴邵見她這樣看着自己,想了想,說:“也沒什麽,大哥的确有屬意的人,只是這人成親了。”

程慕寧“啊”了聲,倒是沒想到。

裴邵沉吟片刻,說:“大哥從前有個副将,七年前為了護他撤退被一刀砍死了。這人叫蔣捷,從小就跟着大哥,交情不亞于親兄弟,大哥難過了好久,心中也存了愧疚,便替他照料了家中的妻母。蔣捷的夫人那會兒正好七多個月的身孕,得知噩耗險些一屍兩命,荀叔廢了好大勁,才把一大一小都保住了。這幾年大哥對他們母子很上心,總之……

程慕寧撫摸他玉佩上的紋路,思忖道:“原來是這樣,可既然已經喪夫,那是不是可以……還是這位蔣夫人執意守節?”

“倒也不是。”裴邵說:“大抵是日久生情,她與大哥……後來的确有點道不明的情分,只是蔣捷的母親擔心孫子有一日會跟了我們裴家姓,覺得大哥是老天派來斷他們蔣家香火的,若是大哥執意娶她蔣家媳也可以,可就是不能把孩子帶走,那位舍不得孩子,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程慕寧又“啊”了聲,嘆氣道:“世子也是個可憐人。”

“可憐什麽。”裴邵垂眼道:“不過是沒有名分而已。”

話音落地,四周遽然一靜。

程慕寧把玩玉佩的動作停了停,看了看裴邵,拖着音調撒嬌道:“嗯……殿帥。”

裴邵很低地哼了聲,捏住她的下颔,兩人俯首揚頸間吻在一起。裴邵的唇有點涼,是風的味道,沖淡了程慕寧舌尖的藥味,她糾纏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撇開頭說:“我風寒還……”

裴邵不讓她說話,托着她的後頸吻得用力。

程慕寧着急忙慌地抓住椅子扶手,整個人陷了下去。

……

這一年來各司衙門腳不沾地,先是南邊的戰事,戶部和兵部這幾個月就沒睡過安穩覺,工部又因武德侯和許敬卿的緣故備受争議,這幾個案子一樁接着一樁,刑部也沒落個清靜,吏部為了填補工部的空缺,也沒喘上氣,六部中唯有禮部這一年來格外清閑。

但眼下朝廷逐漸安定,禮部卻忙得焦頭爛額。

十一月是禮部最頭疼的一個月,年關将至,各項節禮就得按規制準備起來。太廟祭祀、游藝行樂,什麽宗親宴外蕃宴都趕在臘月了,緊接着正旦又是聖上生辰,到了二三月皇後臨盆,又是連番的籌禮。

偏偏這個時候烏蒙的使臣提前進京了,這無異于火上澆油,禮部只能暫且放下手中的差使,籌備迎賓事宜。

幾個禮部官員坐在值房裏簽閱單子,聊天解悶道:“你說這烏蒙,往年不都是除夕才來,好端端怎麽提前了?他們這一提前,就得多籌備一日迎賓宴,張尚書原來為了省下銀子連聖上想設宴犒勞将士的要求都給駁了,這回又要花上一筆,他指不定怎麽心疼呢。”

另一人道:“那有什麽辦法,這來的是其他小國也就罷了,在烏蒙面前,那是打腫臉也得充胖子,有些錢不能省啊,我見今日人人都打着十二萬分的精神呢。”

這時有個穿着朝服的人從門外一腳踏進來,這人大冷天裏竟跑了個滿頭大汗,氣都沒喘勻,道:“宮裏有吩咐,今日宮宴先撤了,快把司膳局那些人叫回來。”

幾個官吏伸長脖頸,“怎麽了,聖上今日不是在太和殿接見使臣嗎?”

“別提了。”說話的人是禮部侍郎王冕,他匆匆換掉了朝服,說:“張尚書與那使臣發生争執,唉,張老一把年紀,一個氣不順昏了過去。這會兒禁軍正把人往府裏擡呢,我也得去看看。”

烏蒙這趟提前來朝是為了互市,然而他們提出的要求與明搶無異,張吉一個急火攻心,與其争執下竟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把程峥吓得夠嗆,也不敢在這個時候繼續設宴招待使臣。

這事迅速傳開了,程慕寧坐在氍毹上,案幾和腳邊各堆着一摞拜貼,她随意翻看着,說:“烏蒙的朝貢逐年下降,與邊關的貿易更是不肯讓利,且他們做生意不守規矩,上年互市兩邊的駐軍便險些擦槍走火,這兩年戶部收不到邊稅的錢,還往裏頭墊了不少,今年幾場戰事下來早已經傷筋動骨,張吉是不肯再讓了。這些拜貼都是散朝後陸續遞上來的,多半來自戶部,這些人擔心聖上點頭,想讓我勸上一勸。”

“其實讓與不讓戶部都很難。”沈文芥剛從翰林院來,朝服都沒來得及換下,紅豔豔的甚是打眼,他喝茶暖了暖身子,說:“兵部前兩日上奏了軍情,烏蒙在沿邊境線上加派了兵力,如此不遮掩,不就是做出架勢要挾我們嗎?明知大周今年戰事不斷,料定我們此時再折騰不起了,趁火打劫呢。張尚書這兩年也真是難,他今日不是單為了這次互市的事動怒,他是為了這一樁又一樁的糟心事,要我說當年就該直接打,現在倒好,賠了公主又折了銀子,到頭來叫人騎在臉上,什麽都沒撈着。”

沈文芥越說越氣,但這話現在說來也已經于事無補,烏蒙近年吞并了多個小部落,正是蒸蒸日上的時候,恰好與大周的發展趨勢相反,所以才有底氣一而再再而三地試探朝廷的底線,這時候想打已經很難了。

其實只要再給程慕寧一年時間,等鶴州和骊州的軍隊建設起來,養好了兵馬,未必不能打一場。

只是現在……

程慕寧攥着拇指,陷入沉思

沈文芥見狀,又寬慰道:“唉,你也別操心了,天塌下來朝廷也還有人頂着,馮大人也在想辦法呢。我看你的風寒都半個多月了還不見好,公主,身體要緊啊。”

“我知道。”程慕寧喝水潤了潤喉嚨,語氣平靜地說:“這事還要再等等,且看看朝廷的風向吧。”

【作者有話說】

裴邵:大丈夫能屈能伸,不過是沒有名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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