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場日落 “我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也……
第1章 第一場日落 “我不是這個世界的人,也……
《覓聲尋途》
晉江\聞不渡
“旅游療法是一種通過積極的旅行參與和體驗來增強人們身心健康和幸福的治療方法。”【1】
在過去漫長又黑暗的一年裏,郇時瑧用旅游的方式進行着自我療愈。
早上九點,郇時瑧在酒店吃過早餐之後決定出門逛一逛,這是他到國外旅居的最後一天。因為一些原因,在巴黎的舅舅很不放心他一個人待在國內,便極力邀請他來巴黎玩,盛情難卻,郇時瑧來了,但是也沒有一直待在舅舅家。
他今日是跟着舅舅秦皓鋒來慕尼黑的,在此之前,他一直在西班牙和巴黎間往來。舅舅一大早就出去談合作了,他們約定好中午在皇家啤酒屋碰面,然後再出發去機場。
慕尼黑近日的天氣算不上很好,天空像是蒙了一層破布,灰霧迷蒙,風吹過來還帶着涼意。藍色的有軌電車勤勤懇懇地在城市中往來穿梭,把一批又一批的游客和上班族送往他們想去的目的地。
沿着中央火車站旁邊的街道走個十幾分鐘,穿過拱形又稍微有點尖頂的卡爾門,再往前幾步就到了著名的瑪利亞廣場。在廣場正中央有一根聖母柱,最頂端站着金色的聖母雕像。
郇時瑧也學着其他游客的模樣,對着廣場上的标志性建築拍了幾張照片。
聖母柱旁邊就是新市政廳和舊市政廳,非常戲劇性的是,從視覺角度上看,棕褐色的新市政廳看上去比舊市政廳的年代更加久遠。
新市政廳的造型是非常标準的哥特式尖頂,高處還有一個放置木偶報時鐘的地方,據說每天有三個時間段會有木偶報時鐘的表演。
廣場旁邊有很多店鋪,路邊的臺階上面擺放着許多不知名的鮮花,與沉悶的建築色彩融為一體。街邊還有很多賣畫的、唱歌的和賣小飾品的人,郇時瑧從人群中穿過,一陣陣涼風拂過他露在外面的臉頰。
或許應該戴個圍巾出門的。
他在一家咖啡店裏買了一杯咖啡,中心城區左右不過廣場上幾個可以打卡的點,郇時瑧也不想再動彈。
把內搭的高領毛衣往上拽了拽,堵住了脖頸處的縫隙,他捧着咖啡坐在街邊的長椅上,目光淡淡地看着往來的行人。
好像每個人都有目的地,他們都朝着既定的方向義無反顧地走着。
心理衛生專家也提出過:“人、地點和目的,是個體通往健康恢複之路的關鍵。”【2】
所以即使沒有方向,郇時瑧也強迫着自己出門。哪怕只是随意地扔了骰子決定目的地,那也比他一個人待在空寂無人的地方享受漫無邊際的孤寂和絕望好。
郇時瑧不清楚他這樣的日子還要持續多久。每當他以為自己走出來了的時候,時不時顫抖的手和加快的心跳會向他發出警告,把他拉入深淵。
不過沒關系,總會好的。
就像現在,灰蒙蒙的天空中隐隐透出一絲光亮,厚重的雲層裏掙紮着顯露出太陽的輪廓。
今天會是個好天氣。
不遠處的木偶報時鐘開始表演,郇時瑧喝完了手裏拿着的咖啡,把空杯子丢進垃圾桶裏,雙手插在大衣的口袋裏往皇家啤酒屋走。
“小郇,這裏!”
秦皓鋒已經到了,桌面上已經擺了兩份烤豬肘和兩杯黑啤。
烤豬肘、啤酒、白腸,這三樣是餐桌上的常客。
郇時瑧在手機上打字:“舅媽讓我看着您,不能喝酒。”
秦皓鋒挑眉:“你不告訴他不就行了?”
郇時瑧還想打字勸着,秦皓鋒快速地飲了一口啤酒,“沒事的,我會回去和他認錯。現在,讓我們享受當下。”
享受當下,郇時瑧品了品這四個字,也端起啤酒喝了一口。沒有想象中的苦澀,入口醇香,十分順滑。
表皮酥脆的烤豬肘味道也還不錯,但若是讓他一日三餐都吃,是消受不起的。
在喧囔的交談聲和帶着麥香的啤酒味裏,他們慢條斯理地享用了一頓午餐。陽光徹底從雲層後面鑽出來,灑在哥特式建築的尖頂上面,路邊的鮮花也被鍍了一層金色。
秦皓鋒結了帳,又給了一些小費,帶着郇時瑧打車前往機場。
“記得回來看看我們。”
“好,替我向舅媽問好。”郇時瑧揮了揮手機,屏幕上亮着幾個字。
···
飛機慢慢地在跑道上滑行,然後起飛,稍許颠簸之後進入平穩。
郇時瑧端起卡塔爾航空給頭等艙乘客準備的泰亭哲香槟,桃紅的酒液裝在透明的香槟杯裏面,在昏黃的氛圍燈下蕩漾着慵懶的波紋。
這桃紅的酒液讓他想到了在潘普洛納的奔牛節上看到的桑格利亞汽酒,那是一場盛大的狂歡。
可惜他因為身體原因只能站在酒店陽臺的位置,廣場上的人們穿着白色的衣服,拿着紅色的三角頭巾,他們叫喊着歡呼着,互相潑灑桑格利亞汽酒,衣服很快就會從白色變成桃紅色,或者說粉色。
現在,他什麽也聽不見了。沒有狂歡,沒有聲音,只剩下升入高空之後因為氣壓變化而導致的耳鳴。
在起飛的時候,他便把左耳的助聽器摘了下來。
空姐也知曉了他的情況,會對他多一些額外的照顧和細心詢問。其實郇時瑧并不需要額外的照顧,但是他也不會婉拒旁人的好意。
失去聽力之後,視覺就變得敏銳了起來,窗外的雲層,刺目的光暈,都在他的眼裏有了各種形狀。
可惜,沒有看到日落。
郇時瑧的目的地是國內的晉南市,他準備完成一本屬于自己的作品集。晉南市自然環境優美,風景秀麗,又有着獨特的人文風光,是收集繪畫素材絕佳的地點。
從慕尼黑回國,中間要在多哈的哈馬德機場轉機,然後再坐幾個小時才能到達晉南機場。
十幾個小時的飛行,郇時瑧臉上顯現出倦意。
他啓用了許久不用的手機卡,接二連三的信息轟炸差點把他的手機卡到關機。
郇時瑧猶豫了一下,挑了一個號碼撥了回去--
“嘟嘟嘟......”
正要挂斷,還沒來得及慶幸,那邊就傳來一個大嗓門:“艹!你小子還活着啊!你死哪裏去了?知不知道我們很擔心你啊?陳教授天天問我你去哪裏了,也沒有你的消息,郇時瑧,你還有沒有心啊?!”
“微信打字!不要裝死!”
心口湧上來一股難言的暖意,郇時瑧久違地笑了笑。
他的長相很難讓人一眼猜出年齡,精致的五官組合在白皙的小臉上卻又不失男子英氣,銀灰色的碎蓋劉海下一雙澄澈的桃花眼微微彎起。
他在穿搭上也很時尚,一米八的個子撐起了駝色的大衣,牛仔褲修飾出一雙筆直的腿,腳上蹬着白色運動鞋,這副俊朗的模樣讓飛機場門口來往的行人忍不住側目打量。
郇時瑧一邊聽着電話那頭的聲音,一邊在微信上打字發送過去:“師兄,我回國了,現在在晉南。”
彭炜:“怎麽去晉南了,還不回京江嗎?”
“想要畫一本畫集。”
彭炜沉默了片刻,重重地嘆了口氣:“小郇,人要往前走。”
眼睛一陣酸澀,可是明明還沒有天亮,哪裏來的刺目的陽光呢?
“我現在在晉南隔壁市區,你的車我給你開過來。”彭炜不再勸什麽,“陳教授那裏,你自己去說吧。教授年紀大了,還要一天天操心你這個關門弟子,小郇,不要讓我們擔心了。”
郇時瑧打了一行字,又删删減減。
最後只發出去:“我知道了。”
他挂斷電話,也結束了和彭炜的交流。手指一轉,點在了陳教授的對話框上面,裏面是滿滿的未讀訊息。
郇時瑧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有些發暈。
最後,他把和彭炜說的話又發了一遍給陳教授。
好了,現在該開始新的旅途了。
郇時瑧要往前走了。
他不知道彭炜說的把車開來是什麽時候,至少他現在什麽也沒有。他已經訂了一間民宿,現在還是早上不到七點,他需要到民宿好好睡一覺,緩解長途奔波的疲憊。
天還沒有亮,當地氣溫保持在個位數到兩位數的區間。
郇時瑧在軟件上打了車,幸運的是這不是一位會和乘客聊天的司機,他們全程保持着友好的沉默,免去了郇時瑧的不便。
民宿在稍微遠一點的地方,但是一路上風景很好。
“到了。請您在車內支付一下。”
郇時瑧沉默着把支付頁面遞過去。
“謝謝,請慢走。”
這是一座依山而建的民宿,旁邊有一眼望不到邊際的湖泊。
現在是旅游淡季,民宿沒有什麽人。他拖着行李箱走過一個短坡,看見門口倚靠着一個人影。
暗淡的路燈下,人影動了動。
“郇先生是吧?”
沒有人回答。
不是所有人都會手語,郇時瑧也沒有動作。
陰影裏的男人走了出來,高個子,眉目淩厲,面相在暗淡的天色下看着有些兇。
陳宇走近:“您好,我是民宿的老板之一,我叫陳宇。”
“您是來我們這兒的吧?”
郇時瑧松開拉着行李箱的手,用手機打字:“不好意思,我不能說話。”
在陳宇愣神的時間裏,又調出了民宿訂單給他看。
“噢,好的,跟我來。”
陳宇禮貌的沒有多說什麽,郇時瑧想,他看上去很兇,但是人好像還不錯。
入住了有落地窗正對着湖泊的豪華大床房,郇時瑧心情稍微放松了點,對接下來的旅途有了憧憬。
看來旅游療法是有效果的。
“您先休息,我也住在這裏,就在203房間,需要幫助随時可以找我。”
“謝謝。”手機屏幕閃着微光。
黑夜的邊際處已經泛起了白芒,敞開的窗戶處洩露進來幾聲鳥鳴,厚重的窗簾一拉,隔絕出了兩個不同的世界。
···
等到郇時瑧醒來,沉睡的城市已經徹底蘇醒,外面天光大亮,床頭的電子鬧鐘顯示時間是下午三點,窗簾的縫隙間傾瀉進來明媚的陽光。
拉開窗簾站在落地窗往外看去,湖水很深,在陽光下是深藍色。湖面靜止的時候是柔和平靜的,陽光在上面灑下一層金箔,躁動的風一吹過,湖面就晃動了起來,跳動着蕩漾出一圈圈銀光。
剛醒來時的茫然和莫名其妙的低落瞬息就被窗外的風景撫平了。
簡單地洗漱之後,他換上一套高領的羊毛衫,一條黑色夾絨闊腿褲,外面裹着一件過膝的黑色大衣。
郇時瑧從行李箱夾層裏拿出一條灰白色的條紋圍巾系在脖子上,又掏出了便攜水彩本、一支針管勾線筆、兩只黑天鵝不同型號的筆和一盒用餅幹盒子裝的荷爾拜因固體水彩顏料。
把所有東西裝進了一個黑色的單肩挎包裏,郇時瑧背着包走出了房間。
“嘿,下午好!”陳宇就在民宿大廳坐着。
清晨的時候沒有仔細看,郇時瑧這才發現民宿整體的布局都十分有文藝氣息和浪漫色彩。
室內的裝飾都是暖色調的,不規則的布藝沙發、圓形的編織吊燈和木質的旋轉樓梯在橙黃的燈光下看起來非常溫馨。
大廳一邊是大門對着院子,兩面是落地窗,剩下一面旁邊有個小門出去有一個延伸出去靠近湖泊的落地露臺,那兒還安裝了幾個吊椅。
有兩只貓咪躺在露臺的木質地板上曬太陽,一只白色的布偶貓,一只藍色的英短,肉嘟嘟的,長得很讨喜。
陳宇端着一個陶瓷杯走來,笑着問:“是要出去玩了嗎?需不需要給你介紹幾個好吃的好玩的地方?”
淡淡的茶香飄過,郇時瑧看了一眼他的茶杯。
手指在手機上面打字:“是的,想要出去逛一逛,如果您有時間的話,可以向我推薦一下嗎?”
“嗨呀,太客氣了。叫我陳哥就好。”
陳宇走到前臺,從抽屜裏掏出一個小冊子:“這是附近的一些景點和餐館介紹,是我們民宿自己整理的。”
郇時瑧接過小冊子翻了翻,裏面是手寫的景點和張貼上去的照片,還詳細的把地圖也貼了上去。
“謝謝。”打字道謝。
“不客氣,祝你玩得開心。”
告別之後,郇時瑧上了車,在游玩之前,他要先去一個地方。
郊區,陵園。
個人進入只需要出示有效身份證件。
郇時瑧慢慢地走到了其中一塊墓碑前面,他低下頭,垂眸看着照片上的人。
江延航,你會不會後悔和我成為朋友?他在心裏問着。
這個問題注定得不到回答,他從包裏拿出便攜水彩本,一個人蹲在旁邊畫了一幅小畫,然後用小石頭把它壓在墓碑旁邊。
沒有過多停留,郇時瑧看了江延航一眼,轉身離開。
他沒有注意到地面上掉落了一張之前畫好夾在本子裏的水彩畫,等他離開,那張小畫被風卷着吹到了另外一個人腳邊。
男人撿起地面的紙片,正要丢進垃圾桶,卻怔了怔。
是一幅田園水彩畫,用色明豔大膽。亓斯骛愣住的原因是,他覺得這幅畫的風格特別眼熟,他稍顯急切地擡頭尋找,偌大的陵園裏,卻沒有一個影子。
已經走出陵園的郇時瑧見到了晉南的第一場日落,他想到了一首詞--
落日熔金,暮雲合璧,人在何處。【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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