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我從來都沒有選擇”……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我從來都沒有選擇”……

鶴青垂着手, 臉上的巴掌印格外明顯。

[嘤嘤下手可真輕,說了這些混賬話,竟一巴掌就了事。]

沈雲鶴樂得看好戲, 高高在上地嘲諷他。

交織的記憶令他痛苦不堪,一會是在魔域時沈昭纓抱着他, 承諾永不分開。

一會是在石橋村, 他們對天起誓, 發誓生生世世不背棄。

他混淆其中, 逐漸分不清現實與虛幻。

[閉嘴,你不該存在于世, 我要殺了你, 殺了你就不會那麽痛苦了……]

腦海中的聲音不斷刺痛他,他只覺得腦袋就像被萬千根針紮過。

恍惚之間,連屋門再度被推開他都沒察覺。

“對不起……”

他以為是嘤嘤回來了。

知韞蹲下身,憐憫地把他拉起來:“坐在地上像什麽樣子。”

腦中的聲音被打散, 鶴青清醒了幾分, 爬起來望着稀客。

“本來想更早來找你的,但你一直不來看我, 我這幾日傷勢才好了一部分, 勉強能下山走幾步。”

知韞的病容還是很明顯,她自顧自地坐下,倒了一杯水喝下,才止住喉嚨的癢意。

他面色不見愧疚,連為病人搭把手的自覺都沒有, 反而奇怪地問:“為什麽要來找我?”

“過去我說你會害死師姐,是我的錯,想不到最後是我連累了她。”

她沒頭沒尾地說下去, “你是越家人,與我一樣生來就背負血海深仇,師姐為了江家已經夠苦了,我不願看她再為越家殚精竭慮,這分明不是她的責任。”

“你在說什麽?”

鶴青沒聽懂。

“我忘了,你還缺失一段記憶,我正是為此而來。這是鳶尾花粉,把它喝下,你能在夢中憶起往昔。”

*

沈雲鶴:[你要聽她的嗎?]

[真是巧,她像是知曉我的急切,立馬來解燃眉之急。]

鶴青盯着瓶中裝着的紫色花粉,意味不明。

[她是嘤嘤的師妹,總不會害我們。還是你要再找別的法子?]

沈雲鶴也覺得她來得太巧,但眼下也沒其他法子。

[我從來都沒有選擇。]

鶴青半阖着眸,仰頭喝下。

明月高懸,月色溫柔似水,照拂着世間萬物。他安靜地躺在床上,在這惬意的夜晚,記憶被拉回過去。

在魔域的日子,大部分都無聊透頂。

在沒遇到沈昭纓之前,他一直過着游魂一般的生活,有時幾天都不眠不休,枯坐在殿內,看着日出月落。

後來他的身邊多了一個人,少女雖然不知道他在看什麽,但總會陪着他坐一晚上。

其實去仙門對他來說不算什麽,魔域對他來說并沒有歸屬感,只是聽到她主動要帶他一起走,他還是難免欣喜若狂。

在拜師儀式上,他見到了少女心心念念,天底下最好的師妹。

他一眼就認出,那個師妹身上有魔族印記。

魔族印記尋常人肉眼是看不見的,只有修習魔的術法才能看見。這種印記終身也無法去除,是只有魔族的奴隸才會被刻印上。

他看了一會,漠然地移開視線。

只要不傷害到沈昭纓,是否與魔有關系他不在乎,他也無意揭穿她的身份。

沒想到當晚入夜,知韞就來找他了。

她肯定地說:“你是魔,在魔族的地位也很高。”

正如他能看穿魔族印記,凡是在魔域待過較長時日的,也能感應到高等魔族的氣息。

鶴青并不驚訝:“你師姐并非不知道我的身份,你想做什麽?”

“你會傷到她的,”她加重語氣,“你是魔,魔都是沒有真情的,你不應該待在天山宗,這只會害師姐成為衆矢之的。”

在你來之後,我就看到了。我還看不清,但一定與你有關,我看見的事情從沒出錯過。”

他感到莫名其妙,索性直言不諱:

“你有告訴過嘤嘤,你曾到過魔域嗎?你連告訴她的勇氣都沒有,有什麽資格來與我說這些?”

鶴青沒去看她唰地變得慘白的臉色,皺眉離開。

沒過幾日,她又跑來道歉,稱當日是無心之舉,不應該對他懷有偏見。

他沒多說什麽,知韞對他的看法是好是壞,都與他無關。

他滿心期待着與心上人的婚典。

知韞和江時筠大吵了一架,這是嘤嘤告訴他的。

嘤嘤連日來都在為她們煩心,臉都瘦了一圈。

他心疼地看不下去,主動去找知韞。

“我不管你和江時筠鬧什麽矛盾,都适可而止吧,你想讓嘤嘤繼續為你操心?”

她沒有生氣,平靜地望向窗外:“你想知道嗎?你真想知道?”

“你想說什麽?”

他直覺不對。

“你會害死師姐的。”她一字一頓道,“我看到了,師姐被無數妖魔吞噬而亡,你們的婚儀注定完不成。”

鶴青不可置信:“你瘋了。”

“我所見之事,還從沒出錯過。”

她眼中不見波瀾,撫摸着窗臺上的鳶尾花,那花開得極豔。

“你還不知道吧,我和師父出自同宗,論輩分,我還得稱她一聲姑姑。我們擁有共同的血脈傳承,都能看見未來之事。”

她垂下眼眸,想起一周前和師父的争執。

也許師父也沒想到,素日看起來最乖巧的徒弟,也會忤逆她。

“啪——”

茶盞從她耳邊飛過,落在青磚上,發出清脆的碎裂聲。

“我平日是怎麽教導你的?天命難違,我們雖有接近神明的本事,但随意濫用,妄圖更改他人命運,這是會遭報應的啊。”

江時筠捂着起伏不斷的胸口,怒不可遏。

知韞跪在地上,臉上不見懇求:“師父,若是別人也就罷了,您忍心看着師姐去送死嗎?”

“我不忍心又能怎樣?江家只剩你我二人,我找了你這麽久,不是為了讓江家血脈斷在你這裏的。”

她痛心疾首,“我自毀雙目,就是為了不再看到命運,與其說這是上天賜予江家的祝福,不如說是一個詛咒。江家全都亡在這血脈天賦上。”

“不聞不問,難道就能更好嗎?您失了雙眼,他們還是要對江家趕盡殺絕。師姐執意去查真相,也是想為您報仇。”

知韞堅持着這一觀點,并不退讓,

“江家命數已盡,但師姐還沒有。您在魔域找到我時,難道就沒有悔恨過,要是不曾毀去雙眼,也許能更早知道我在哪。”

江時筠閉上雙眼,沉默不語。

悔恨嗎?自然是有的。

她是江家這一輩最有天賦的孩子,年少輕狂時,也曾妄想救下必死之人。

栽的跟頭越多,她越能感到自身的渺小。

她自願放棄血脈天賦,也慢慢在流失這些能力。

家族毀滅之時,她就後悔過,總會忍不住去想,要是她還能預知,是否能幫家族逃過一劫?

這幾年來,她能感覺自身的能力越來越弱,甚至這次知韞比她更早看見将來。

她苦尋多年,想尋找江家活下來的人,卻在魔域才感知到那一點微弱血脈。

她那時抱起骨瘦如柴的小韞,心痛不已。她們是江家僅剩的兩人。

也許這是老天對她不珍惜天賦的懲罰。

她語氣前所未有的嚴厲:“江知韞,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命,不是你能幹涉的。若你真看見你師姐的死亡,那也是她的命。”

這次談話不歡而散,知韞并未放棄,又來找過她幾回,但得到的回答一模一樣。

從回憶中脫身,知韞蹙眉:“師父不願救師姐,你也是嗎?”

鶴青不屑:“什麽天命,不過是你師父膽小無能的托詞。我若畏懼天命,早就死在魔域了。”

“那你便幫我一起,”她胸有成竹,“我們定能救下師姐。”

鶴青不知道她的辦法是什麽,他再也不會知道了。

幾日之後,情況急轉直下。

他跟随着少女逃亡,這種日子是他過慣的,他并沒覺得有什麽不好。

沈昭纓問他會不會對這種日子感到厭煩,鶴青只覺得,她怎麽會生出這麽可愛的念頭呢?

在天山宗時,她總是被無數人包圍,留給他的時間少之又少。

現在她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他只感到無比幸福。

他們跌落進了裂隙。

嘤嘤一直在他耳邊絮絮叨叨,說什麽一起死在這,也算是殉情了。

他答應了。

這一世着實沒有什麽好留戀的,說不定……還能在黃泉路上相遇。只願下輩子,他能早點遇見嘤嘤。

他在心中許願。

他猝不及防地被一股力量推開,緊接着,他看見少女回眸一笑。

真美啊......

他腦中空落落的,只剩這一個想法。

“砰”的一聲炸響,刺眼的白光席卷而來,他下意識閉上雙眼。

但他還是記住了最後一幕——

妖魔感受到純淨的靈氣,對他這個活人視而不見,興奮至極地撲上去,發出“嘎吱嘎吱”吞噬血肉的聲音。

那時候他是什麽想法呢?在後面的很長一段時間,他都回憶不起來。

他沿着沈昭纓指的路,不停地走着。這裏很安靜,也很空曠,沒有邪魔,沒有任何生靈。

天地間仿佛只剩他一人,時間在此處變得沒有意義。

他開始遺忘過去,懵懂得如三歲稚童,不知道為什麽會在這裏,不知道......自己是誰。

但不論走了多遠,他懷中始終抱着一柄劍,那柄劍上刻着栩栩如生的金烏,有一道聲音在支撐着他:“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一束光照射了進來。

他停下已無知覺的雙腿,有雜亂的腳步聲向他跑來。

“等等,這裏還有幸存者!”

他被扶到床上,有人給他喂下湯藥,關切地問:

“你叫什麽名字?家人還在嗎?”

“我的妻子...... 還活着。”

他說完這句,便昏沉沉地睡過去。

再次醒來時,江時筠坐在床頭,一副不知說什麽好的模樣,最終只是複雜地嘆一口氣:“只有你回來了。”

他不認得眼前人是誰,只會固執地重複兩字:“嘤嘤。”

她問:“嘤嘤還活着嗎?你們遇見了什麽?”

他失望地偏過頭,不再說話。

此處是一個被魔族襲擊過的村落,留下來的都是一些小門派弟子在做善後工作。

他很幸運,懷中的劍穗被人認出來自天山宗,才聯系到江長老。

自他醒來後,大部分時間都處于發呆狀态。

有時江時筠會過來陪他坐會,對他說起沈昭纓幼年趣事,還安慰他別傷心,人總要向前看的。

他聽得不耐煩了,便會轉頭:

“我為什麽要傷心?嘤嘤是誰?”

“你連她都不記得了,”江時筠最近嘆的氣越來越多了,“也是好事,不記得……便不會太痛苦。”

江時筠把他的名字告訴了他,并問他還想不想回天山宗。

他對一切都沒有歸屬感,去哪都一樣,也無所謂是否去天山宗。

鶴青剛一踏進山門,就感到有一道視線若有若無地在觀察他。

他不喜被人窺探,按捺下心中不适。

第二天江時筠就來找他,告知他昨天的人是宗主,并說宗主對他的劍很感興趣。

“這把?”

他把孤光抛出。

“不是,”她猶豫了一下,“是曜靈。”

鶴青想也不想就回絕:“不行。”

宗主卻沒有放棄,甚至親自來找他,并開出一個誘人的條件:“你難道不想找回你的妻子?我能幫你。”

他哪來的妻子?

可是……他的夢中似乎總出現一個妙齡女郎,隔着江,哀哀戚戚地望着他。

他最終還是應下了。

宗主很爽快,沒過多久就給他找來一名女子:“你看看,對她有印象嗎?”

他看着眼前人的容貌,确實與夢中有五分相似。

這人似乎很膽怯,鶴青還一字未言,只是咳嗽一聲,她就吓得一哆嗦,兩腿發軟跪在地上:“我錯了,我錯了,求您饒了我吧!”

他分明不記得,卻萬般篤定他的妻子絕不會這樣,那是一個縱使折了傲骨,也絕不屈服的人。

“你走吧。”

他後悔将曜靈交出去了。

此後宗主又給他找了不同的人,但除了皮囊是相似的,其餘皆是陌生。

他不勝其煩。

有一天宗主來問他:

“宗門有難,你願意剝去情絲,修煉至更高境界嗎?”

他自然不願,沒想到江時筠也來勸他。

她只說了一句:“夢裏的她越來越模糊了吧?忘了說不定會更好,也許未來某一天才能再次遇見。你若任其自然,反而會相見不相識。”

剝去情絲需承受常人無法忍受的痛苦,當鶴青面不改色出來時,江時筠欲言又止:“你真的剝去了嗎?”

他沒什麽特別的感受,只是心髒驀地一疼,像是有什麽重要的東西離他而去。

沒了情絲,他就算夢中再見到少女,也不能激起任何情緒。

白駒過隙,世人尊他為無情無欲的仙尊,他也仿佛生來便沒有情感,那些為了道侶尋死覓活的人,在他看來荒唐又可笑。

他行事公正,弟子們遇事更喜歡來找他處理,有一次,兩名弟子拉拉扯扯地來讓他評理。

女弟子大聲指責:“你還在狡辯!我都看見了,你們有說有笑,臨走前還依依不舍!”

“我都說了多少遍了,她只是我的表妹,我們正常道別幾句,就被你曲解成這樣,你簡直是不可理喻。”

男弟子滿臉失望,轉身向他控訴:“您也看到了,我實在無法忍受他了。”

“你們到底想來做什麽?”他不耐煩地道,“若只是說些廢話,以後就不必來了。”

兩人連忙告罪:“仙尊恕罪,我們來此只是想問您,若結下同心契,是否可解?”

“這我怎會清楚?你們該去找有道侶的人。”

鶴青擰着眉,顧及他們的面子才沒直接離開。

“可是……您不是曾有過妻子嗎?”那名女弟子猶豫地開口,“還是說您沒有與妻子結過同心契?”

她突然意識到什麽,慌張地捂住嘴,順便扯着旁邊人一起退出去:“抱歉,是我們冒犯了,您就當今日沒見過我們。”

妻子?他曾經有過妻子嗎?

一想到這個詞,他的頭就莫名疼起來。

江時筠每隔幾月就會來探望他,在她又一次來時,他問出了心頭的疑惑。

她不答反問:“你很在意這個嗎?既要追求更強的力量,就不該為外物所牽絆。”

然而江時筠沒告訴他,那兩名弟子已經被派到偏僻地方除魔了,十年半載都不會再回來。

他頓時覺得連日來的糾結毫無道理,就算真有妻子又能如何?以他的性子,想必在修仙前就與妻子和離,讓她另尋良人,好聚好散。

他把這件事抛之腦後,此後一心修煉。

可漸漸地,無論他突破哪個境界,都無法給他帶來滿足。

衆人豔羨稱贊聲,只讓他覺得內心越發空洞,似乎缺失了一樣很重要的東西,令他夜夜不得安眠。

歲月如梭,四季更疊,修行之人壽命漫長而無趣,不再有人在他面前提起那個模糊的影子,反而誇贊他是天生修煉無情道的好苗子。

直到入門試煉那遙遙一瞥,他撞上少女盈盈如水的眸子,那一刻,他心中缺失的一角被彌補。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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