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治世之道
自那日蕭染應了他,白束便天天候着,本想着沒幾天就能見着寧琅了,奈何卻遲遲不見動靜。
幾場春雨下來,天氣漸暖,妝花緞換作了軟煙羅,小人兒盈盈一握的骨架子立顯。蕭染屢次過來都搖頭嘆氣,怎的宮裏四大菜系好幾百道菜品硬是沒能把人喂起來,隔日就差秦讓從皇上禦用的小廚房裏往這送膳。
白束沒喂起來,常過來串門子的蕭懷劍倒是占了便宜,各色精巧玲珑的吃食糕點悉數進了他的肚子,幾個月的功夫就蹿了半頭,隐隐健壯的成年身架漸顯,說不過白束欺負起人來倒是愈加得心應手。
及至夏淺春深,院裏海棠都謝了白束方才見着寧琅。
那日陰沉了一天,到了午後更是淅淅瀝瀝下起雨來。
天色昏暗,瑛姑掌了燈,閑來無事将房裏的一應擺設都擦了一遍。擦至一張紫檀透雕貴妃榻時,白束坐在書桌前不禁笑了,“瑛姑,我又過不去,你還擦它做甚。”
他腳上這條鎖鏈,長約四丈,最遠從床至房門,他這開間八丈的房子卻只能踏足一半。
瑛姑愣了愣,放下手頭抹布,竟想着将那重逾百斤的貴妃榻拉過去。
白束急忙攔着,“在那放着罷,挪過來也用不上。”
鋪張宣紙拿鎮紙一壓,再把窗打開,雨水落在哪兒白束就拿圭筆蘸着丹砂一點,不幾時,一副踏雪尋梅圖躍然紙上。
忽聞院門輕響,白束擡頭看去,只見那人執一柄天青羅傘遮住了半身,一席素白雲錦翩然靈動,冒雨前來周身卻全無狼狽,宛若一枝濯而不染的玉蓮。
白束手裏圭筆驟落,頃刻暈染了大片紅梅,一雙眼裏再無他物,只消得那一席身影朦胧了視線。
拉開椅子奔了出去,甚至忘了腿上的束縛,右腳已然跨出門外,左腳卻被拉扯,身子一瞬失衡向前傾去。
穩穩跌進那個自帶冷香的懷裏。
瑛姑急忙上前,看見來人愣了一愣,再看小主子一反常态的激動,識趣兒地退了下去。
“怎的這麽不小心,”寧琅皺眉道,向後一看注意到那條鏈子,眼神不由一凜,“這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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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兒這才從寧琅懷裏擡起頭來,一雙眼睛清澈透亮,只是睫毛一眨,一行清淚簌簌下來,一腔委屈突然就收不住了:“你怎麽才來啊?”
“我……”寧琅張了張口卻無言以對。
他剛接到要教白束讀書習心法的旨意,第二日便被調往汝南協助當地剿匪平叛。從汝南回來還沒進汴京城門,又被直接發往少室山籌備春獵,今日辰時方歸,給兩位高堂請過安後稍事休整便趕了過來。
但無論這些理由多冠冕堂皇,終是自己爽了約,讓人在這高牆冷院裏等了這麽多時日,也不知道期間受了多少委屈。
寧琅彎腰下去把人抱起,到了房裏還是凝眉看着那截鐵索,良久才問:“皇上鎖的?”
白束漸漸止了哭,點點頭。
寧琅眉斂的更深,低頭将那冰冷鏈子抓在手裏,沉思片刻忽道:“我給你開了。”
白束愣了愣。
寧琅将鏈子在腕上纏了兩道,剛待發力,一雙小手忽的覆了上來。
白束對着寧琅搖了搖頭,“這鎖你不能開,開了便起違逆聖意,只怕會牽連了你。”
“你人是我帶回來的,我帶你回來是想給你一個安身之所,而不是這麽一個囹圄。”
“開了又當如何?”白束哀婉一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即便逃出去了,那你寧家怎麽辦?這樣的鏈子千千萬,被抓回來還是要鎖上的。”
寧琅看向白束,只覺這人雖仍是當日的樣子,卻已不是當時的心智。一想這幾個月這麽個小人兒在這深宮大院裏經歷了什麽,就一陣心疼。
終是放下了手中鎖鏈,把人抱在懷裏拍了拍,“若只有我孤身一人,我定帶你出去。”
白束靠在寧琅懷裏笑了笑,“有你這話便夠了。”
兩人在一起續了半天話,寧琅來的無聲無息,自是沒人看見,因此蕭染規定的那一個時辰自然也沒人驗證,直到雨霁天晴,才始覺已然夕陽頓下。
寧琅站在桌邊看白束那副踏雪尋梅圖,雖是最後沾污了一點,卻不影響整體布局。只聽寧琅道:“你這筆法倒是簡潔飄逸,只是這随形改步,筆端絲紛,花草山水講究一個近視之幾不類物象,遠視之則景物燦然,高者為山,下者為水,坎者為谷,缺者為澗,顯者為近,晦者為遠,你這不分高低遠近亂塗一氣也是別具一番風格了。”
白束面上一紅,“我這是閑來無聊打發時間亂畫的,要不你等我再畫一副給你看。”
“還有的救,”只見寧琅抓住白束的手,拿了一支羊毫大楷,在水盂裏沾了一沾,點墨輕掃,巍峨遠山立現,近處又換了紫毫小楷,或勾或挑,出了幾間茅房,不幾時踏雪尋梅硬是變成了桃之夭夭。
白束看的都呆了:“你竟然還會作畫?”笑一笑,“我就說你這手看着不像舞刀弄槍的,莫非是個業餘将軍?”
當日在路上寧琅穿的多是甲胄,即便脫了也是緊身窄袖的質孫服,渾然一體英勇不凡的将軍氣質。如今換了輕袍緩帶的緞織雲錦,又搖身一變成了那汴京城裏的翩翩君子。
“幼時學過一點,不得精髓,”寧琅看了看白束,又補了句:“教你還是綽綽有餘的。”
“我都說了我這是意外,”白束小聲嘟囔,“早知道你要來,我便早早畫幅好的候着了。”
“改日再畫吧,”寧琅一笑,“來日方長。”
白束一想,之前與寧琅耽擱了那麽久沒見上面,該是蕭染有意刁難,好在兩人都耐得住性子,誰也沒有在皇上面前急不可耐地刻意提起。如今想是過了他猜忌的那一關,以後寧琅再過來該不會再有阻礙了。
當即會心一笑,只覺這桃之夭夭也看着順眼起來。
“想讀什麽書?”寧琅問。
“四書五經母妃都教過了,儒家公羊傳曰‘夫王者,始受命改制,布政施教于天下,自公侯至于庶人,自山川至于草木昆蟲,莫不一一系于正月,故雲政教之始’,老子卻道‘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并作焉而不為始’。所謂治世,大一統還是無為而治,該當以剛化柔還是以柔克剛?”
寧琅愣了一愣,“這些也是你母妃教的?”
若靖和長公主當真教過他這些,那蒼狼部全族盡滅死的不冤了。
“不是,”白束搖頭,從床頭掏了幾本書出來,“都是蕭懷劍那渾小子,不學無術,日日被太傅罰抄書,我給他抄的手上都磨出一層繭子來了。”
“九皇子?”寧琅微微皺眉,接着問:“太傅不識得他那筆跡嗎?”
“所以才難寫嘛,”白束小聲抱怨,“他握筆就不對,寫的字龍飛鳳舞,而且腕子上有勁,我拟着寫一會兒手就酸了。”
“你會拟人寫字?”寧琅更為吃驚,擡筆在紙上寫了一行蠅頭小楷,“你拟我的試試。”
只見白束先是端詳了半晌,邊擡筆邊道:“你這字比他的好拟多了,筆鋒流暢,一氣呵成,頓筆處尤顯幹淨利落。”
說罷字已寫完,倒真有七八分相像。
寧琅兩方對比看了一會兒,“你想學我便教你,但你得知道,剛而易折,過慧易夭,這些東西非天子能臣不得觸碰,你雖學于心,不可顯于形,當今聖上猜忌心太重,你鋒芒太盛只怕會招來殺身之禍。”
白束點頭,眼裏有光:“我早晚有一日是要出去的,孔孟之道,規程禮法于我這深宅冷院并無助益,當日他鎖我,來日我定要他親手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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