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五材十過
送走了欲哭無淚的蕭懷劍,白束始才同寧琅說上話,一開口沒忍住就先笑起來,言笑晏晏,眼角小痣愈顯溫柔。
“師父,你太厲害了,”白束笑着道:“這蕭懷劍以後怕是再也不敢讓我給他抄書了。”
寧琅慢慢走上前,拉着襟領給白束把衣衫整好,指尖輕巧劃過鎖骨,白束只覺點點微涼,瞬間暑意頓消。
“九皇子性子是頑劣些,但确是幾個皇子中根基最好的,好好磨練必成大器。”
“要磨練他師父還得下點功夫,”白束在書桌前坐定,“這渾小子太皮了,一肚子歪腦筋,等他成器早都不知道什麽時候了。”
“能一直這麽自得其樂也挺好,”寧琅看着沒關好的院門,“他若真有那個雄心大志,只怕太子容不下他。”
轉而低頭看着白束:“上次讓你作的《任将》可作好了?”
“作好了,”白束起身到書架上取了壓在最下方的一本書,翻開之後拿了幾頁紙出來,到桌上一一鋪開。
洋洋灑灑三大頁的行楷,既不沉悶枯寂,又不過分活潑,用筆、結字、章法、墨韻皆法意兼備。運筆雖快,筆調卻沉着有序,長撇、懸針等出鋒之筆皆尖銳飽滿,富有力度。
以這小人兒的腕力該達不成一氣貫通,縱觀全文卻無凝滞頓筆之勢,寧琅不禁看向白束:“寫了多久?”
“那日你走了之後便開始作了,寅時方作完。”
寧琅皺眉:“又不是隔日就問你要,這麽着急作甚。”
“白日裏不敢寫,”白束低頭喃喃道:“我怕有人突然過來,東西收不及。”
寧琅看着白束,良久之後嘆了口氣,低頭去看白束作的文章。
“五材十過?”寧琅看看白束,“《六韬》?”
“是,《六韬》之《龍韬》有雲:将有五材十過。所謂五材者,勇、智、仁、信、忠也。勇則不可犯,智則不可亂,仁則愛人,信則不欺,忠則無二心。所謂十過者:有勇而輕死者,有急而心速者,有貪而好利者,有仁而不忍人者,有智而心怯者,有信而喜信人者,有廉潔而不愛人者,有智而心緩者,有剛毅而自用者,有懦而喜任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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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寧琅沒有打斷便接着道:“這實則與《孫子兵法》有異曲同工之處。将有五危:必死,可殺也;必生,可虜也;忿速,可侮也;廉潔,可辱也;愛民,可煩也。凡此五者,将之過也,用兵之災也。覆軍殺将,必以五危,不可不察也。”
寧琅點頭,“那你認為任将該當何如?”
“兵者,國之大事,存亡之道,命在于将。将者,國之輔,先王之所重也。故為将者,敢死而不輕生,戀生而不懼死,急忿而後反思,廉潔而不苛吝,愛民而非溺民,忠于君而君命有所不受,趨利避害,心系萬民該當如是。”
寧琅将手頭紙張放下,看着白束:“那為君者呢?”
白束猛地一滞:“師……師父?”
只見寧琅緩緩說道:“為君者,亦有十過。一曰,行小忠,則大忠之賊也;二曰,顧小利,則大利之殘也;三曰,行僻自用,無禮諸侯,則亡身之至也;四曰,不務聽治而好五音,則窮身之事也;五曰,貪愎喜利,則滅國殺身之本也;六曰,耽於女樂,不顧國政,則亡國之禍也;七曰,離內遠游而忽於谏士,則危身之道也;八曰,過而不聽於忠臣,而獨行其意,則滅高名為人笑之始也;九曰,內不量力,外恃諸侯,則削國之患也;十曰,國小無禮,不用谏臣,則絕世之勢也。記住了?”
只見白束點點頭,一雙眼裏隐現淚光。
若說之前他還遲疑過自己如此所作所為會不會有朝一日牽連寧琅,如今算是一顆心放在了肚子裏,寧琅是把自己與他系在一處的,同生則同福祿,同死則共黃泉。
寧琅将白束文章折起,拿火折子點了一旁的蠟燭,送至近前又有些不舍:“絕世文章,拿去參加科考也不為過。”
略一猶豫還是送上前點了,只見袅袅火光倏忽騰起,将那字字句句頃刻之間化作灰燼。
眼看着最後一點紙張燒盡寧琅方松了手,瑛姑及時過來将那紙灰收進簸箕,拿去海棠樹下埋了。
入了夜瑛姑早早鎖了門,伺候白束梳洗後識趣兒地回了西廂房,過了沒一會兒就見主房裏熄了燈
剛來那幾個月小主子夜夜睡不安穩,時常半夜就醒過來對着燭光發一宿的呆。自打寧将軍過來哄着小主子睡覺,人每天能醒到日上三竿,好像要把那幾個月沒睡好的覺都補回來。
果真有些人在他那裏便是那注定了的命,缺了整個人就不完整了。
“師父……”白束拉着寧琅的手,一雙眼睛在暗處尚且清澈無比,“今日聽蕭懷劍說,你六歲便去從軍了?”
寧琅愣了愣,點點頭。
“才那麽小……你不怨嗎?”
寧琅看看白束,擡手撫了撫白束額發,“你現在也還小,卻讓你面對這些,你怨嗎?”
“我這是被迫無奈,怨不得別人。”
寧琅在暗處笑了笑,“你又怎知我不是被迫無奈?”
白束張了張口,卻終是沒說出話來。
只見寧琅眉目深沉,“本來我寧家有三子,大哥二哥随父親常年在外,本想着他們習武我從文,留在京中也能互有照應,所以我幼時習的全是琴棋書畫聖賢文章。奈何那天忽有人報大哥二哥一夜之間都沒了,父親把大哥二哥送了回來,隔日便帶我去了戰場。”
“一夜之間……”白束喃喃自語,“什麽戰事這麽慘烈?”再一想:“那年你六歲……那豈不是……”
當即從床上彈起大驚失色:“是我族人殺了你大哥二哥?!”
月光下寧琅眉目如水,沉靜幹冽:“那場戰事本就不該發生,先帝在位時,與西戎交戰了五年,最後雖是險勝,國力卻也消耗殆盡。先帝駕崩,現任皇上初登寶座,一心想着收複故土來彰顯他的威儀,當時父親百般勸阻,奈何皇上一意孤行,還要禦駕親征。北狄與殘餘西戎部落聯合,借助地形圍困大軍于伊犁河,我大哥二哥為了掩護皇上撤退,所率的先鋒軍全軍覆沒。”
白束臉色蒼白如雪:“所以當真是我族人……”
寧琅笑了笑,“那時靖和長公主還沒去和親呢,你更是不知身在何處,”轉而斂了笑,“你蒼狼部全族的血我手上也沒少沾。”
白束眼裏慢慢凝了淚:“為什麽要有戰事紛争啊?人人各守其地,百姓安居樂業不好嗎?”
“這世上貪心的人太多,我不犯人奈何人來犯我。自凡有國戰事便沒休過,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将功成萬骨枯。”
白束忽的一驚:“那你……”
大楚境內無良将,跟随先帝開疆拓土的老一輩皆已半截入土,新一輩在十二年前那場大戰裏折損了大半,所以當年寧老将軍将年紀尚幼的寧琅帶入軍中也确是無奈之舉。縱觀大楚全境,如今能帶兵挂帥的只有寧琅一人,若戰事再起,只怕寧琅在京中便留不住了。
“不用擔心,”寧琅看穿了白束心思,輕輕握了握那白玉小手,“如今北狄大敗,西戎不成氣候,邊疆尚能安穩幾年,我這次在京中應該能多待一陣。”
白束斂下眉眼,看了看腳上鎖鏈:“若我是自由之身,便能随你去了,開疆拓土,馳騁塞外,那時候你一定威風的緊。”
“以後的事誰也說不準,”寧琅将絲緞薄被給白束蓋上,“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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