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那日汴京城裏人盡皆知,風光煊赫的寧将軍抱着一血衣少年從宮裏出來,穿過禦街,一路往南薰門而去。那少年一雙手環住寧将軍脖頸,一雙眼睛澄澈如深秋天際,眨也不眨看着寧将軍,不時拿衣袖給人擦一擦額頭上的汗。寧将軍低頭看一眼,說不盡的柔情缱绻,眼神虔誠竟像看着一方神龛。

出了南薰門早有一輛将軍府的馬車在候着,小厮看見來人拱手回禀:“老爺得知昨夜宮中巨變,料想三少爺便不會再回去了,特令我在此候着,車上幹糧銀兩藥材都備齊了,老爺還令我将寒鐵槍給您帶出來了。”

“你代我轉告父親,孩兒不孝,不能為他養老送終了。”将白束小心翼翼放在馬車上,從車內拿出寒鐵槍,這槍是當日這小人兒所贈,泥潭不損铮铮骨,一入華堂光照衣,猶記得那小人兒環在他身後,願他戰無不勝攻無不克,願他苦寒不度風沙不侵,願他鮮衣怒馬早日還家。笑一笑,将寒鐵槍往地上一杵,“憑君莫話封侯事,從此我再不過問朝中事,再無敵寇可殺,這槍于我無益,便不帶走了。”

翻身上車:“你代我去驿館找柳文清,讓他來找我,他知道如何能找到我。”

小厮拱手稱是。寧琅将白束攬在懷裏,揚鞭催馬,馬車緩緩駛離汴京城門,空餘一柄寒鐵槍屹立門前,迎着日光熠熠生輝。

将來自有後人替他拿起這槍,一腔熱血染黃沙,立功立業,換家國國泰民安。

他這餘生,只護一人平安喜樂。

“小束,”寧琅将人攬在懷裏,“你看,我們出來了。”

略一回頭,餘光所見城牆上站着獵獵身影,身姿挺拔依舊卻已有了遲暮之态,再不是當初把他從書房裏拎出來扔上戰馬就趕赴沙場的骁勇将軍。

“怎麽了?”白束輕聲問。

“沒事,”寧琅收回視線在人肩上拍了拍,“我們去哪?”

纏滿白紗的小手伸出一根手指,寧琅駕着車向着那條小路而去。

《楚傳》有載:澄光二十三年,至正元年,骠騎将軍長平侯寧琅因常年征戰積病辭世,年僅二十七歲,曾收複西戎北狄,征讨夜秦,解汴京城之困,追封長平公,谥號忠肅。

自此世間再無寧琅。

天牢外,一小太監被獄卒提出來,扔在天牢門口的石階上。

盡管全身傷痕累累,那小太監還是忍着疼爬起來,癱坐在地沒由來笑起來。天牢外的空氣都是新鮮的,深吸了幾口只覺那嗆了血的肺葉都帶出幾分凜冽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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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新皇,也不過就是個剛剛上位的小毛孩子,到底不敢抵觸祖宗禮法,礙着國喪的面子還不是就這麽把他放了。

不過,真疼啊,看看自己一雙手,當初對那個小崽子施刑時只見人咬緊了唇一聲不吭,他還嫌力度不夠,到他這兒只一個手指他就把祖宗十八代全交代了。果然十指連心,一根竹簽子下去眼前都黑了,腦中一瞬空白只恨不得了卻此生,那小家夥看着柔柔弱弱的,也不知是怎麽忍的。

緩了好一會兒剛待爬起來,卻見一襲身影慢慢逼近遮住了眼前日光,那小太監順着一雙繡着仙鶴騰雲的布靴一路看上去,只見人身高八尺,一身綠莽俠裝,沖他咧嘴一笑,黑布往頭上一套擡起來就走。

再睜眼就是在一條荒無人煙的小道上,自己腿上套着一根繩索,而另一端則是連在一匹剽悍黑馬上,一個響鼻熱氣噴騰,顯然已是急不可耐了。

小太監當即吓得魂飛魄散,話說的也結結巴巴:“你們……你們大膽,我是朝廷欽點放的人,你們……你們想幹嘛?”

“我們不是朝廷的人,”那綠衣男子上前笑了笑,“我們是江湖人,講究的是一個快意恩仇,不受你們朝廷監管。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得罪那個人,他讓你死,就斷沒有人敢留你。”

小太監愣了一愣,當即跪地俯首涕淚橫流:“各位大俠,各位大俠饒命啊,大俠們無非是為財,我在東順胡同一家破敗院子裏還藏了一點錢財,都送給諸位大俠,諸位大俠饒了我罷。”

“哦?”綠衣男子挑了挑眉。

“還有,還有……”小太監見有戲,忙不疊道:“翠紅軒的紅姐兒那是我姘頭,我在她那留了幾張永泰錢莊的銀票,憑票兌現,大俠們盡可以去取。”

綠衣男子笑道:“你一個太監,還有姘頭?”

小太監讨好笑着:“也就是抱着睡覺,這不是……那啥嘛,圖個安慰。”

“哦,”綠衣男子在人頭上摸了摸,“那行,原本打算讓你曝屍荒野的,看你這麽識時務,到時候送你副棺材。”

小太監一愣,當即哭嚎:“大俠……大俠饒命啊!”

綠衣男子手裏馬鞭一揚,黑馬四蹄紛飛,當即将人拖了出去。

直到人和馬都眺望不見,哀嚎聲還是不絕于耳。

柳文清撫了撫身上的塵土,笑道:“果真是個好差事,去把錢都取了,還有幾個人來着?”

手下人道:“回少莊主,還有幾個侍衛。”

“侍衛?侍衛有錢拿嗎?”

“都是些貪贓枉法的侍衛,收受的錢財肯定少不了。”

柳文清點頭一笑,“走,天牢外邊等着劫人去。”

新皇上位又值國喪,舉國臣民都等着看這位新皇的舉措。蕭懷劍也沒讓臣民們失望,一邊有條不紊地籌備國喪事宜,親自跪經三十六日,終日素服素齋,簡直堪稱孝悌典範,另一邊卻肅清宮闱,各房各院各司各部的人員逐一審查,但凡有一點疑點便逐出皇城永不錄用。還沒等松一口氣,全國官場又被血洗,命新上任的吏部尚書将歷年吏部任命的官員名單列舉出來一一與當年科考結果核對,不符者罷免,即便符合的也要參考上任幾年的績效,領着空饷而不作為的,罷免,與罪臣蕭啓有勾連的,罷免。

一時間宮裏宮外大換血,新朝新氣象,再有新政頒布,上下一效,果然行雲流水,毫無凝滞梗阻。

那日又是被以右相為首的幾個大臣堵在乾清宮裏,一人手裏幾張畫像,苦口婆心地勸說着陛下當以江山社稷為重,早日納妃立後綿延子嗣,以保皇家香火鼎盛。

蕭懷劍腦袋都大了,撓撓頭:“朕年紀尚小,這事兒不急,不急。”

“不小了陛下,”右相不勝其煩道:“您都到弱冠之年了,若不是前幾年您外出征戰耽擱了,如今小皇子也該滿地跑了,想當年先帝有您時也不過二十又一,可您是皇九子啊,更不必說……”

“右相,右相,”蕭懷劍擺擺手打斷,“如今國喪期間,不宜張羅旗鼓辦喜事。”

“陛下不必擔心,臣都為陛下想好了,”禮部尚書笑呵呵道:“可以先選進宮來不設立名分,等過了國喪再統一分配,這樣就不算納妃,既不違祖宗禮法又能解當前之需。”

蕭懷劍心裏只道朕一點也不需,這禮部是不是太閑了,天天淨想着怎麽鑽祖宗的空子,改天得給他裁冗裁冗,面上卻還是強顏歡笑道:“朕如今剛剛繼位,政務還沒理順,實在有心無力。”

“陛下勤于政事這是萬民之福,只是這與納妃并不沖突啊,政事白天幹,那什麽晚上幹,勞逸結合方能事半功倍啊!”

衆大臣:“右相所言極是啊。”

蕭懷劍:“……”

恰在此時門外太監來報:“啓禀陛下,燕王蕭啓抓到了。”

“抓到了?!”蕭懷劍騰地站起,直把諸位大臣吓了一跳,“怎麽抓住的?”

太監回道:“今日清晨大理寺一開門人就五花大綁在門外石獅子上了……外服都被扒了,只穿着一身亵衣亵褲,看手法好像是江湖人幹的。”

“哦?”蕭懷劍愣一愣,當即明了,笑一笑:“還真像是那位江湖朋友幹的出來的。”

“大理寺丞請示陛下該當如何處置?”

蕭懷劍想了想,反倒又坐了下來,“告訴李英,把人收監天牢,伺候好了。”

太監愣一愣,擡頭又看了皇上一眼确認自己沒聽錯,這才拱手退下。

蕭懷劍看着桌上一摞奏章,終是會心笑了笑。沒抓到人之前他寝食難安,日日想着等人抓到一定要生啖其肉,讓人嘗盡世間酷刑,如今人抓到了,他反倒靜下來了。蕭啓心高氣傲,對他最殘酷的刑罰便是将人的心氣一點點消磨掉,直至自己對自己心生厭惡。他這種人怕的不是失敗,而是日複一日的毫無希望。

右相輕咳一聲:“陛下……”

蕭懷劍笑着擺擺手:“允卿所奏。”

“啊?”衆大臣一臉茫然。

“朕說允卿所奏,”蕭懷劍笑道:“那什麽孫太傅的孫女,衛将軍的妹妹,你們看着辦罷。”

足足過了半個月蕭懷劍才第一次去天牢看他這所謂的五皇叔。

衣物雖是髒亂,但看得出還是打理過了,與那些蓬頭垢面的天牢囚犯截然不同。只是再也不屑裝那副溫和的表象,睨了蕭懷劍一眼,笑道:“還是憋不住了,想來看看你的殺父仇人?”

蕭懷劍冷冷道:“不只是殺父仇人,還是殺兄仇人,是整個大楚國的仇人。”

蕭啓嗤笑一聲,“那你打算怎麽對付我這個仇人?淩遲?腰斬?五馬分屍?”

“不,”蕭懷劍道:“再怎麽說你都是我皇叔,我會好吃好喝伺候好你,直到你天命所歸,壽終正寝。”

蕭啓總算擡頭正眼瞧了人一眼。

“五皇叔對朕給你選的這個府邸還滿意嗎?這片牢房裏關的盡是死刑犯,日日哀嘆自己時日無多,但皇叔你不同,你不用憂心這個,你會一直在這兒待下去,這間牢房朕給你留着,死了也是爛在這裏,最後化作白骨化作齑粉也還是在這兒。”

蕭啓眼裏寒光一閃,冷笑道:“我活在這世上你能心安嗎?你就不想為蕭染報仇?蕭染死的時候我就在場,看着他一點點倒下去,眼裏的不甘和恐懼我都看見了,真是人間盛景,蔚為大觀。”

蕭懷劍指節握的青白,終是慢慢松開,“朕會讓你看到什麽是真正的人間盛景,朕要讓你看着這牢房裏終有一日再無死刑犯,朕統治下的大楚,萬國來朝,國泰民安,朕是萬民敬仰的皇帝,而你只是天牢裏的囚犯。朕已告知太史令将你的名字劃去,等你死後再無人提起,你就在這天牢裏郁郁而終煙消雲散罷。”

“蕭懷劍!”蕭啓猛地站起,“你憑什麽抹去我的名字!成王敗寇,我雖算不上功成,卻也是一代枭雄,史官無偏依,你無權抹去我的名字!”

“皇叔,功成者才有說話的權力,敗寇就只能任人宰割,”蕭懷劍笑了笑,“皇叔歇好,朕改日再來看你。”

“蕭懷劍!你有種就殺了我!”蕭啓攀住攔木,“你有種就殺了我,否則我日日詛咒你蕭楚江山,天災人禍,國破家亡!”

蕭懷劍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轉身離去,臨走又吩咐道:“看着點,別讓人死了。”

出了天牢,明媚的陽光一打,只覺一身陰霾通通散盡,山河清明,百廢待興,他就要讓天下人看着他是如何整頓河山開創盛世的。

四月後,栖霞山。

正值漫山紅透,楓林霜染,明豔勝過二月繁花,一席白衣踏着苔痕階綠漫步而上,衣袂飄飄,翩然出塵,走幾步回一回頭,笑道:“師父莫不是人到中年,力不從心了?”

寧琅笑一笑,只道:“我從不從心,你不知道?”

“師父~”白束嗔怪一聲,面色一紅,與霜打紅楓相映,美不勝收。隔着三兩步臺階問道:“那師父為何走的這麽慢?”

寧琅擡頭看了看,點點日光透過枝葉罅隙投下,攀上玉潤臉側,眼角一顆小痣直映的楓林都失了顏色。

只道:“我找這漫山紅葉裏最好的一片,贈予良人,換得與君歸。”

白束言笑晏晏,眼裏漾着一池春水,“那師父找到了不曾?”

“找到了。”

兩步上前,将那小人兒環抱懷中,從那小人兒頭上摘下一片。白束剛待去取,卻被借機一躲,隔着紅葉落下一吻,冷香萦繞,經久不散。

執起那只纖細小手,指尖瑩潤似玉,指節皙白若荑,笑問:“與君歸?”

白束眼角彎彎一笑:“與君歸。”

“師父我走不動了,你背我吧。”

“力不從心了?”

“不是力不從心,是養精蓄銳。”

“養精蓄銳要做甚?”

“嗯……自然是做些從心之事。”

-正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正文到這裏就完結了,給自己撒花……過兩天更兩條番外,嗯,就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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