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遁入紅塵

張太醫取來鹽水執起白束那手小心沖洗,寧琅坐在床頭将人抱在懷裏,茶色眸子一點一點森寒收縮。那是撫琴作畫的一雙手,煮茶點茶行雲流水,在滿園春色裏偷摘一朵蕙蘭,握過白玉棋子,給他穿過甲也卸過甲,如今卻是變得血跡斑斑,指縫間遍布污血,每次沖洗便帶走縷縷暗紅,直将一盆清水染的不見底色。

換了三次水才将那雙手洗出來,張太醫拿來一根纖細的釺子,一點一點挑出指縫裏的竹刺。

盡管服了麻沸散,小人兒在夢裏還是皺了皺眉,指節僵硬回縮,無奈之下寧琅只能抓住那手按在床上,眼看着那尖頭釺子一點點深入血肉挑弄着。

寧琅目不轉睛,每一下都挑在他的心頭上,恨不得這些罪由他來代人受過。怎麽就能讓他一個人穿過那麽大的皇城?怎麽就放心把他交到別人手上?

聽見白束低聲喃喃了什麽,寧琅俯身下去才聽見那小人兒小聲重複着:“師……父……”

寧琅只覺鼻頭一酸,眼眶逼得通紅,這人在意識朦胧之際尚還是念着他,那在他受這些折磨的時候心裏叫嚣的肯定都是他,而他卻渾然不知。

大太監進來禀報,在承天門抓到了攜財物私逃的司禮監太監,問皇上如何處置。

蕭懷劍正皺眉看着白束處理傷口,聽到通報這才收了視線,指節還是緊握着呈現青白之态。

這些人想從白束那裏逼供出造反謀逆的罪證,不成後只能先想辦法遁逃,只是他們不知蕭懷劍早已鎖了城門,就等着他們自投羅網了。

蕭懷劍冷冷道:“朕要當初在小束身上試過的刑罰在他身上一一試一遍,沒把同黨和蕭啓行蹤供出來前別讓他死了。”

“我要他死。”寧琅語氣冰冷,擡起頭來一雙血紅的眸子透着嗜血寒光。

“這……”大太監猶豫回道:“國喪期間不宜酷刑殺生……”

“他謀害父皇殘害小束,朕還動不了他不成?”

“你們只管讓人招供,”寧琅眼裏寒光一閃:“剩下的我自己處理。”

大太監愣了愣。

蕭懷劍擺擺手示意按寧琅的意思做,大太監這才躬身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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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久燭花暗,張太醫幫人處理完後提着藥箱躬身退下,寧琅還是将人抱在懷裏,自始至終一動不動。

那副身骨還是那麽柔軟,緊靠在他身上像是失了筋骨,呼吸輕而緩慢,眼角小痣好像也失了血色,呈現一種蒼白的灰暗。

蕭懷劍坐在椅子上定定看着那兩人,神思卻已不知飄離去了何處。他才剛剛繼位不過三天,父皇被人毒殺,好友被人迫害,身邊不知隐藏着多少眼線,而殺父仇人就藏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随時準備着把他從這還沒坐穩的龍椅上拉下去。

他看似坐擁天下,卻又好像一無所有。

原來當帝王是這麽個滋味,沙場上面對的是真刀真槍,卻遠沒有這宮牆內的暗箭傷人傷的徹底。難怪父皇猜忌心會重,只因這位子暴露在最高處,底下衆人皆想圖之,坐在這裏的人不用甲胄把自己包的嚴嚴實實便注定會被傷的體無完膚。

大太監推門進來,帶動燭燈忽閃,将剛捉拿的小太監供出的名單送到蕭懷劍手上。

蕭懷劍看了一眼,道:“抓了再審,直到再審不出一個名字為止。”

大太監小心擡頭看了看,只見那年輕帝王隐在燭光暗處,臉上神情竟肖似先帝在世。

急忙收了視線躬身退下。

蕭懷劍看着那躍動的燭燈,他坐上這個位子被教的第一課,原來當皇帝不只是要政令布施造福蒼生,還要冷血殘酷,該趕盡殺絕的時候就要趕盡殺絕。

兩個人守着一個昏睡中的人直守了一夜。

第二日大太監送來一身素服伺候蕭懷劍穿上,原本要傳早膳被人擺擺手拒絕了,剛要去寧壽宮為父皇主持國喪,但聞哭聲大作,竟是沖着他的乾清宮來的。

“怎麽回事?”蕭懷劍問。

剛好門外候着的內官進來通報:“陛下,大臣們在外面跪請您懲處殺害先皇的兇手。”

蕭懷劍蹙眉:“蕭啓還未歸案,朕如何懲處?”

“這……”內官跪地:“大臣們說殺害先皇的是……是伯顏律之子伯顏束。”

只覺一陣刺骨的寒意從暖閣裏透出來,那內官生生打了個寒顫。

“混賬!”蕭懷劍登時大怒:“誰說的殺害父皇的是小束?!”

恰在此時聽見門外右相哭嚎:“北狄叛逆伯顏律之子伯顏束暗藏宮中十年,包藏禍心,謀害先帝,其罪當誅,老臣以死懇請皇上懲治奸佞,以慰先帝在天之靈啊,皇上!”

衆大臣跟着齊喊:“請皇上懲治奸佞,以慰先帝在天之靈!”

“反了嗎他們?真兇尚在逍遙法外,他們跑到這兒來逼宮!”

蕭懷劍怒氣沖沖走到門前被大太監一把拉住:“皇上,皇上息怒啊,外面是您的朝臣,代表的是天下蒼生,最後那盞茶是小主子送上去的這有目共睹,如今燕王還未抓到,沒有證詞為小主子洗脫嫌疑,您卻必須得給天下人一個交代啊!”

“你是什麽意思?”蕭懷劍瞥了人一眼:“你是要朕把小束交出去平息衆怒?”

“陛下,您看不出嗎?這是蕭啓的陰謀啊!您不把人交出去便有人打着包庇奸佞的罪名讨伐您,”跪地伏首,“陛下這只是緩兵之計,再委屈小主子幾天,等把蕭啓抓到了再把小主子放出來就是了。”

蕭懷劍一把拽住人的襟領将人拖到床前,“你自己看!他這副樣子,別說幾天,只怕出了這乾清宮就沒氣了!”

大太監微微擡了擡頭,沒看見白束,卻見一道徹骨的眼神直直看過來,大太監心生厲寒,再不敢言語半句。

不只是因為争吵還是時辰到了,懷裏的小人兒動了動,寧琅低頭下去,眼神一瞬溫情似水。

白束皺眉掙紮了片刻,終是眯開了一條小縫,輕輕喚道:“師父……”

寧琅執起那只指尖纏滿紗布的手貼在臉上:“是我……我在這兒。”

“師父……師父我好疼啊……好吵啊……外面是什麽人?”

寧琅只輕聲道:“不相幹的人。”

“師父……我們什麽時候走啊……我想走了……”

寧琅在人額角親了親:“我帶你走。”

他說過好多次不為國不為家只為這一人,卻終究放不下,但他為國為家做了那麽多,他守着城門,守着這些所謂的國之棟梁,到最後卻連一個人都換不來。

這一次,即便血淚成河,即便背負千古罵名,他也要把人帶走!

剛要抱人起身,只聽蕭懷劍道:“慢着。”

寧琅目光一瞬森寒。

“等着朕。”蕭懷劍輕聲道。

那年輕帝王轉身而去,迎着晨光推開那扇門,衆大臣齊齊仰頭看過來,一時鴉雀無聲,只見光芒萬丈全映在那帝王身上,真正的君臨天下!

竟比當日在文德殿繼位之時還要莊嚴。

“是誰說殺害先皇的兇手是伯顏束?”蕭懷劍沉聲問。

衆大臣面面相觑,右丞相拱手回道:“伯顏束衆目睽睽之下毒害先帝,人證物證俱在,請陛下……”

蕭懷劍打斷:“朕問你是誰說的。”

右丞相愣了一愣,道:“是吏部尚書何沖知會臣的。”

蕭懷劍示意左右,立即有侍衛上前将吏部尚書拎了出來。

“此人涉嫌謀害先帝,收監候審。”

吏部尚書登時急道:“皇上,皇上臣冤枉啊!先帝是伯顏束謀害的,與臣無關啊!”

右丞相也愣了一下:“皇上這……”

“好,朕讓你心服口服,”對侍衛道:“把人放開。朕問你,你是如何得知先皇死于毒殺?”

吏部尚書伏在地上汗如雨下:“臣是聽宮裏內官說的……”

“滿口胡言!昨日知情者皆被圈禁在澍蘭苑裏,朕發現情況後立即就鎖了宮門,除非是毒殺父皇的人事先逃出去了,其餘人等根本出不了皇城,試問你若不是跟投毒者串通,如何知道父皇是被毒殺的?!”

吏部尚書登時伏首:“臣……臣……”

蕭懷劍接着問:“你又是如何知道伯顏束在宮中,還知道他在朕的寝宮之中?我就問在場的所有人,若不是這人挑撥,有誰知道伯顏束是誰?”

“而你之所知道,是因為你勾結叛臣蕭啓,所有這些不過是蕭啓讓你煽動群臣的借口,要麽把伯顏束抓了讓朕和寧将軍決裂,要麽把伯顏束放了讓朕和群臣決裂,是不是?!”

吏部尚書登時一句話都說不出了。

“把人壓下去。”蕭懷劍揮揮手,回過頭來睥睨群臣:“還有誰?”

群臣愣了愣,最終還是右丞相打頭:“不管他消息是如何得來了,或許他真的私通燕王,可是伯顏束毒害先帝證據确鑿,皇上不能放虎歸山啊!”

“你憑什麽以為是伯顏束毒害的父皇?”蕭懷劍垂眸:“就因他姓伯顏對不對?朕記得幼時小束被父皇囚禁宮中,朕問他父皇為何囚他,他只道因他生來就有罪,還是罪大惡極。你們也是這麽認為的是嗎?就因他姓伯顏你們便只記得他是伯顏律之子,為什麽沒人記得他還是靖和姑姑之子,當年是靖和姑姑只身赴北狄,才換來了大楚邊界十年安定,若不是靖和姑姑,說不定伯顏律早已入住中原,你們還能站在這兒求朕抓他兒子?”

蕭懷劍對着房內一指:“你說伯顏束謀害先帝,朕告訴你伯顏束幹過什麽,他為信陽城裏孤苦民婦申冤,為萬千仕子打通了科舉之路,江南大旱,他自己尚且幽禁宮中吃不飽穿不暖,他把澍蘭苑裏所有恩賞拿去赈濟災民,他還為災民呈上萬民書,救萬民于水火,一人之力扳到權臣禇珺,直至幾個月前,你們躲在文德殿裏瑟瑟發抖之時,他在城門救濟士兵。這些沒人知道,甚至朕也不知道,若不是他的貼身侍女寫給朕,朕不知道他拖着一副瘦弱身子幹過這麽些事。你們不信可以去他貼身侍女那裏查證,所有證據她都存着,這些他都幹過,唯獨毒害先帝這一條他沒做過!如今叛敵剛剛掃地出門,朕想給他恩賞,他不要,他只想攜心愛之人歸隐江湖,便是你們這些賢臣、能臣堵在這裏,堵住了他的生路,非要置人于死地!朕就問你們,你們幹過什麽,有什麽資格在這裏堵人!”

“他教朕仁而愛人,教朕清源正本,教朕憐憫蒼生,”蕭懷劍悲戚一笑,“他教錯了,他該教朕暴虐成性,教朕獨斷專行,教朕殺人如麻,那樣朕就不必在這裏跟你們廢話了!”

群臣伏地,乾清宮外鴉雀無聲。

瑛姑不知何時從澍蘭苑趕過來,手裏舉着一個盒子跪在地上,裏面是所有白束與外界之人的往來書信。

影衛沈青江跪下:“當日家父蒙冤下獄,承蒙恩公相助,為家父沉冤得雪。”

又有身邊的小太監跪地:“奴才的妹妹昔日被惡霸逼辱,是小主子出錢讓奴才把妹妹送走。”

登時竟從四面八方湧出好些人一一跪下,歷數白束這些年來所作所為,最後齊齊變成了一句話:“求諸位大人放小主子走吧。”

哭聲恸天,較之之前那些大臣們假模假式的哭有天壤之別。

萬籁俱寂,最後還是右丞相先站了起來,退至一旁,大臣們見勢紛紛站起,将門外一條路讓開。

蕭懷劍回房,沖寧琅點頭。

寧琅将人輕輕抱起:“小束,我們走。”

白束一雙手環上寧琅脖頸,由人抱着一步步走出乾清宮。

陽光明媚,白束微微眯了眯眼,又往寧琅懷裏靠了靠。

衆大臣這才看清他們口誅筆伐的伯顏束。氣質如蘭,面色如玉,眉目如水,眼角一顆朱砂痣豔紅如火。只是那一席白衫上滿是是瀝瀝暗紅,一雙手上纏滿白紗,由當朝戰功赫赫的大将軍抱着步步向前,那小人兒一雙眼睛盡在寧琅身上,周圍一切置若罔聞,眼裏再也容不下其他,只此一人。

當年在漠北,是這人将他從羊皮毯子裏抱出,目光一對視便知是前世今生的有緣人,如今再由這人抱走,續約來世,生生世世。

那一席身影漸漸遠去,白衣翩跹,像一只破碎的蝶,步出乾清門,步出宣德門,步出所有人視線。

從此這世上再無寧琅,再無白束,天高水闊,只你我二人。

作者有話要說:  蕭懷劍怎麽這麽優秀,沒白疼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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