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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24章
窗外, 夜色濃得像化不開的墨,偶爾傳來遠處車輛駛過的微弱聲音,很快又被無盡的寂靜吞噬。
消毒水刺鼻的氣味彌漫在醫院每個角落。
女孩長翹的睫毛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淡淡的陰影。呼吸聲在寂靜的病房裏顯得格外清晰。
她身體蜷縮着, 像是在抵禦着某種無形的恐懼。被子蓋在女孩身上,卻似乎無法給予她足夠的溫暖,她在睡夢中偶爾會微微顫抖, 像是迷失在黑暗的森林裏找不到方向的小鹿。
宋晚秋拉開椅子坐下, 伸出手,溫柔地将女孩額前淩亂的發絲撥開, 手指輕柔地觸碰着她的臉頰, 輕聲低語:“小孩,別怕,一場夢而已。”
淩晨三點, 江暖從昏睡中悠悠轉醒, 意識帶着些許朦胧, 目光茫然地掃視着周圍。
忽地,她的視線定格在趴在床邊熟睡的女人身上。
昏黃黯淡的燈光灑在女人身上,勾勒出她略顯疲憊的輪廓。柔順的長發宛如黑色綢緞,從肩膀滑落,幾縷發絲散落在臉頰旁,随着她輕柔的呼吸微微晃動。
意識漸漸回籠,江暖想到了自己在昏迷前給宋晚秋打得那通求救電話。
幸好,她可以随時聯系到宋晚秋。
江暖無聲的對宋晚秋說了句“謝謝”。
她擡頭看了眼斜上方的輸液瓶,随後又看向熟睡的宋晚秋。
思忖半晌, 江暖抿唇, 屏住呼吸,單手撐着床, 艱難起身。
耳邊傳來細微響聲,宋晚秋猛然睜開眼,入目便是坐在床邊,小喘着氣的江暖。
“你醒了?感覺怎麽樣?還難受嗎?”宋晚秋急忙坐直身,擡手按了下後頸。
輸液瓶在吊杆上微微晃動着,江暖一臉虛弱地坐在病床沿,眉頭輕皺,藥水正緩緩地順着輸液管滴入她的血管。
她輕搖頭,小聲說,“我想去洗手間…”
“你這小孩,手上還紮着針呢,想上廁所怎麽不喊老師啊。”宋晚秋擡頭看了眼輸液瓶,起身,伸出手,“來,老師扶你去。”
随着宋晚秋起身的動作,江暖看到了她藏在卡其色風衣下面的那件居家圓領睡衣,心下生暖。
宋晚秋見女孩盯着自己晃神,不明所以的眨了眨眼,“你發什麽愣呢?又不想上廁所了?”
聽她這麽一說,江暖想起正事,好看的五官擰成一團,手不停拍着床,催促,“你快幫我把輸液瓶拿下來,我要去上廁所!!”
宋晚秋抑制不住的笑了一下,小心地拿起輸液杆,同時伸出另一只手扶住江暖,“小心點。”
江暖輕輕嗯了一聲。
女孩腳步虛浮無力,每挪動一步都顯得極為艱難,宋晚秋緊緊攙着她的胳膊。
從病床到廁所短短一段距離,兩人走得異常遲緩。宋晚秋輕聲說,“別急,慢慢走就好。”
她的眼睛始終留意着輸液管的情況,保證輸液管不會出現彎折或者回血現象。
兩人來到洗手間門口,宋晚秋将輸液杆靠在牆邊合适之處,扶着江暖慢慢走進去。
臨出門時回頭叮囑:“老師就在門口,你要是有哪裏不舒服,就喊老師,知道嗎?”
“知道了,你快出去吧。”江暖站在馬桶邊一邊揮手,一邊嗫嚅,“我又不是小孩子…”
宋晚秋冷冷瞥了她一眼。
小孩都知道吃藥要根據醫生定得劑量吃。
不多時,江暖拉開門走了出來,宋晚秋趕忙迎上去,動作輕柔地将她扶回床上。
宋晚秋垂眸看着平躺在床上晃神的女孩,捏着水壺給她倒了一杯熱水,“胃還疼嗎?要不要喝點兒水?”
江暖回過神,偏頭望向宋晚秋,扯出一抹虛弱的笑,“不喝,不疼。”
頓了頓,又說:“謝謝你送我來醫院。”
宋晚秋坐在椅子上,手肘放在膝蓋上,撐着腦袋,“不用謝。”
江暖一眨不眨地看着宋晚秋身上的睡衣。
她應該是在睡覺時接到了電話,衣服都來不及換,急匆匆便趕來救她了。
現在我醒了,她該回家了吧。
江暖慢悠悠地轉過頭,沮喪地望向頭頂白色的天花板,扁了扁嘴,“你可以回去了。”
宋晚秋身子往後靠了靠,柔聲說:“老師今晚不回家,就在這兒陪着你。”
江暖唇角勾起又放平,“用不着你陪我!”
宋晚秋一噎,聲音溫柔,“老師想陪你。”
江暖眸光一亮,扭頭看向宋晚秋。
雖然她很想讓宋晚秋陪自己,但又不想給對方添麻煩。
江暖勉強對宋晚秋笑了笑,笑容裏透着一股倔強,“我現在已經沒事了,你快回家吧。”
宋晚秋擡手揉了把她的腦袋,帶着點嗔怪的口吻,“你這小孩,怎麽聽不懂大人的話呢?”
江暖驀地偏開頭,将腦袋紮在枕頭裏,聲音低低的,悶悶的,像是壓抑着許多情緒。
“我不需要人陪的,以前生病的時候,我經常自己住院的。”
宋晚秋手裏一空,頓了頓。
江暖用手指不停揪着枕頭邊兒,“小時候我身體不太好,總是生病,我媽媽工作特別忙,有時候沒辦法來陪我,就會讓保姆照顧我。可保姆阿姨也有很多事要忙,半夜等我睡着了,她就悄悄走了…”
江暖自幼就害怕醫院,在她眼裏,病房的角落仿佛被黑暗吞噬,那陰影裏像是潛藏着無數能将人吞噬的未知恐懼。
因此每次住院,她都不敢安心入睡,哪怕困意來襲,也會強撐着,時不時睜開眼睛,看向床邊的凳子。
如果看到媽媽或者保姆的身影,她便閉眼小睡會兒。如果那把椅子空蕩蕩地立在那兒,她就把自己縮成一團,像一只被遺棄的受傷小貓,睜着雙眼,等待天明。
說完,江暖将腦袋從枕頭裏放出來,眸光閃了閃,呢喃仿似嗚咽,“所以我早習慣了,一個人住院沒什麽大不了的…”
女孩低垂着眼,睫毛低低覆蓋下來,那雙黑白分明的、澄明的大眼睛被遮了個徹底。
宋晚秋覺得有只無形的手,在一瞬,揪住了她的心髒。
她忍不住想,每次生病對這小孩而言就是一場需要獨自面對的戰鬥吧。沒有親人無微不至的守護,只能獨自在恐懼的深淵裏苦苦煎熬。
在她最脆弱、最需要關愛的時候,身邊連一個可以依靠的人都沒有,那她小小的心靈得承受多少不安與無助呢?而她又是怎樣在孤獨和惶恐中度過那些漫長黑夜的呢。
越了解這個叛逆小孩,越能發現她的優點。
懂事、善良、仗義、單純…
如果可以,她希望江暖可以不這麽懂事,不要這麽擰巴,直接的說出自己“需要人陪”。
宋晚秋身體前傾,伸出手,輕輕握住江暖緊蜷着的手,面露疼惜,語氣堅定,“江暖,老師不忙,老師不會走。”
江暖怔怔地盯着手背上溫熱柔軟的手,心中不由自主地湧起一個強烈的念頭:如果這是媽媽的手,那該有多好。
讨厭的江女士,就是個大騙子。
小時候,她總是騙自己,說忙完手頭的事情就會來醫院陪着她,可結果呢?每次她都是在空等中度過漫長的時光。
長大了,又騙她出差一個月就回來,可她左等右等,等到了九月,等到夏天都結束了,那人的身影卻始終沒出現。
從小到大,她就像一個飄忽不定的影子,永遠只存在于那些無法兌現的承諾裏。
想念混合着被欺騙、被忽視的委屈,在江暖胸腔裏不斷膨脹。她用力眨了下眼,突然難過得不行。
不行,江暖,你千萬不能哭。你剛還在宋晚秋面前逞強,說自己早已習慣一個人住院了,現在要是哭出來,那得多丢人,多打臉啊!
江暖緊咬着下唇,快速顫動着眼睫,努力把即将決堤的淚水憋回去。
宋晚秋靜靜看着面前嘴角微顫着的女孩,眸中似乎糅雜了沉郁的夜色,她輕輕地、似有似無地嘆了口氣,握緊女孩輕顫着的指尖。
安靜了好幾秒,她緩聲道:“江暖,如果想媽媽了,就哭吧。”
“我才不想她呢!”江暖身子微顫着,閉了下眼,聲音很輕,帶着哽咽的氣音。“她為什麽總是騙我呢?”
她不想哭,說話的聲音卻染上哭腔。
宋晚秋緊抿着唇,捏了捏江暖的指尖,“江暖,前面在你睡着的時候,你媽媽有給老師打過電話,她其實很關心你的。”
“不是的,她根本就不關心我!”
想到生死之際那通無人接聽的電話,江暖眼睫間的淚花被徹底絞碎,淚珠簌簌往下掉。
江暖閉眼苦笑,淚水沖破輕薄眼皮,止不住地往外湧,“宋晚秋,你知道嗎?當時我身體真的非常不舒服,我感覺自己都快要死了,我就想在最後再跟她說幾句話,可我根本就打不通她的電話…”
宋晚秋垂眸,怔怔地看着砸在白色床單上的晶瑩淚花,喉頭發緊。
她咬了咬牙,哽了哽喉嚨,“江暖,有時候大人會被很多事牽絆住,因此可能做不到自己承諾的事情,但這并不代表她不在乎你。”
江暖抽回被對方握着的手,捂住眼睛,眼淚浸潤在指縫,肩膀一抽一抽的。
她似乎遲疑了一下,但最後還是說了。
“她需要我,但她不愛我。”
宋晚秋不太明白她這句話,以為她只是在發洩情緒,便沒多問,柔聲安慰,“你媽媽怎麽會不愛你呢?每個孩子都是媽媽最愛的人。或許她只是錯誤地以為工作或者其他事情更緊急,忽略了你的感受。但你要相信,她一定是愛你的。”
江暖下意識地張了張嘴,最終什麽都沒說。
委屈又孤獨的女孩哭了很久,宋晚秋一直在旁邊耐心地安慰着。
漸漸地,江暖止住哭泣,用衣服袖口擦了擦臉上的淚,又抽抽鼻子,勾唇一笑,“其實她不愛我也沒關系的,反正我一個人也挺好…”
宋晚秋遞給江暖幾張紙巾,用手輕輕捋了捋江暖臉頰有些淩亂的頭發。
“很多時候,大人有大人的無奈。不過現在有老師在這兒陪着你,你可不是一個人哦。”
宋晚秋帶來的淡淡暖意從四面八方湧來,将江暖包圍在其中。
她擦了擦臉上的淚,看着床頭櫃上大大小小的紙團,十分嫌棄的皺起眉。
她瞪大眼睛,強行挽尊,“宋晚秋,長大之後我真的很少哭!我很堅強的!我最近這兩次哭,都是被你害得!!是你說讓我哭…”
女孩眼睛和鼻頭紅紅的,臉頰上挂着兩道明顯的淚痕,頭發也因為哭泣變得有些淩亂,幾縷發絲貼在汗濕的額頭上。
整個人看起來有些疲憊,又透着一種宣洩後的脆弱,仿佛一朵在風雨中被吹打過的嬌花,惹人憐惜。
宋晚秋抿了抿唇,擡起手,摸了摸女孩濕漉漉的臉頰,挪了挪拇指,替她擦去臉上的餘淚。
“江暖,無論是想念、委屈,還是悲傷、痛苦,這些情緒都需要一個出口,哭,就是我們與生俱來的一種釋放情緒的本能。”
“而且,哭并不代表軟弱。恰恰相反,它代表着你在勇敢地面對自己的內心。很多人害怕被別人看到自己哭泣的樣子,于是将這些情緒積壓在心底,可這樣只會讓自己越來越難受。所以你能哭出來,是非常勇敢的表現。”
宋晚秋頓了幾秒,嘴角牽起一抹笑,“每個人都會哭,所以不要因為哭而覺得不好意思,它是我們生活中很正常的一部分。”
江暖眨眨眼,長睫扇動,眼神很軟,“那你會哭嗎?”
宋晚秋輕輕點點下巴,彎着眼笑,“老師看到感人的電視劇會哭,聽到傷感的音樂會哭,和好朋友分別會哭,和父母發生争執也會哭…”
江暖腦海裏驀地閃過暑假在酒吧見到宋晚秋時的情景,那時候她以為這個女人是個沒有感情的壞女人呢。所以剛開學的時候,她以為這種壞女人一定會是個不靠譜的老師,可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她發現這人和自己之前想象的簡直判若兩人。
她溫柔、成熟、知性、熱情…
她是個很好、很負責任的老師!
江暖斂起思緒,抽了抽嘴角,嗫嚅,“那你可比我能哭多了,我看電視和聽歌時可不哭…”
宋晚秋:……
宋晚秋無語扶額,一時有些哭笑不得,自己為了安慰這小孩都快把形象全毀了。
忽地,宋晚秋想到什麽,問:“對了,你怎麽會吃那麽多藥呢?”
話音一落,江暖愣了幾秒,随後像是被觸碰到敏感之處,猛地把身子往被子裏一縮,語氣慌亂,“好困,我要睡覺了。”
宋晚秋不明所以的看着藏在被子裏的人,想到了已經很晚了,仔細給她掖好被角,“今晚你安心睡覺,老師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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