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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謝靈仙第一次聽到這話十分誠惶誠恐,就差讓我跪下來不要再說。
我便十分惡趣味地又說了一邊。
可是那時候我們是在紗帳之中,謝靈仙沒法子跪下,她的雙手被我束縛着舉過頭頂,只能咬着唇別過頭去,眼看要把美人弄哭,我才連忙說這不過是香閣胡話,她不說出去,便無人得知。
謝靈仙才肯正臉瞧我。
她對我道:“你是公主,我是禁宮女官,就算你我想圖謀什麽,踏錯一步就是萬丈深淵。”
我将她被汗水浸濕的碎發捋到腦後,盯着她濕漉漉的眼睛,在某一瞬間,她就像是被長箭射中要害的獵物,匍匐在大地上望着遙遠的天際,喘息之中傳遞出的是身體最深處的東西。
她直勾勾看着我,就好像,我是她的天,而她是我的大地。
我回神時,入目就是着官袍的謝靈仙。
謝靈仙與宮中女官一同,在內侍宣讀祝詞時跪拜,不過她是站在其他一品女官之後,幾乎隐沒在人群中,衆臣不可直視天子容顏,她自然也看不到皇帝身側的我。
這已經是謝靈仙入宮第二年。
覆雪的凜冬已經過去,随着春色逐漸攀上枝頭,西戎朝貢的隊伍也來到了長安,同其他藩屬國,一同祝賀陛下壽誕。
我不和公主妃嫔們一起,而是穿着清晨時謝靈仙親手為我穿上的宮衣,站在了太子身側,我與他同在皇帝側後方。
這是個極好的位置,将所有人都一覽無餘,而我在高臺之上眺望她的身影,有些心不在焉。
等到祝壽結束,我和謝靈仙去偏殿,換陛下壽宴上應該穿的另一套衣物。
她又仔仔細細将厚重的衣袍給我脫下,清點首飾的數目有無缺漏,再将早就備好的輕便宮衣給我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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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靈仙心甘情願做這,三四個侍從才能做好的事,偏偏做得有條不紊滴水不漏,給人一種,她似乎在禁宮裏待了許多年的老道熟練。
有時她因要事被六尚局的喊走,換成旁的侍女來侍候我,我卻總是沒耐心,老是稍有不順便黑了張臉,把她們吓得夠嗆。
唯有謝靈仙,我卻總是滿意得很。
我們馬上要去元辰殿赴宴,我忽然問謝靈仙:“跟着我的話,累不累?”
有時候連我也沒發現,對着謝靈仙的時候,本宮這個自稱不自覺地就變作了,我,只是我,只是蕭蘊,這個站在她面前的女子在和她說話,而不是有着身份隔閡的公主殿下。
是什麽時候開始變化的。
我卻是不記得了。
直到今天,我恍惚之間脫口的一句詢問,讓我自己明白,我很在乎她,不是公主對女官的關懷,而是真真切切的,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的在乎。
就好像我們站在兩座同樣高的山峰上,靜靜地凝視着彼此。
謝靈仙神色一瞬茫然。
我問完便心中不爽,揮手讓謝靈仙退下了。
或許我是在試探,但我自己也不知。
我本權貴,向來是別人向我噓寒問暖,卻怎麽放下身段去問一個名義上是女官,實則是做驸馬事的女子,累否苦否。
謝靈仙雖不明就裏,卻還是恭謹行禮,讓旁的侍女來服侍我換衣服。竟也沒回我半個字,便就這樣離開了。
着實讓我好生氣惱。
在壽宴上,我沒法同她坐在一起。
只能隔着一道珠簾,看着她以茶代酒回應旁人的問候,我惡狠狠不斷倒酒,在心中想着方才她不回我話就算了,從偏殿出來也沒哄我兩句,我猜她應是顧忌到這裏是禁宮最大的宴會之所,元辰殿。
而不是我的明燭殿。
但我還是忍不住想,接下來連着數夜我都定要背對着她入眠。
可若是不摟她抱她,才更是讓我憋屈,竟不知道是罰她,還是罰我自己。
我怎麽如此反複?
着實苦悶,我又倒了兩杯酒灌了下去。太子看我面色不佳,問我:“發生何事?”
我擡頭時又笑起來,說:“自然是因想不出什麽新奇的祝壽詞,身為女兒覺得苦悶罷了。”
我放下酒杯,走到太子和皇帝中間,三言兩句将皇帝逗得直笑,一時間殿中氣氛熱烈,西戎使者上前用着特有的西域語調說着吉祥話,幾個身形彪悍的西戎男子上前跳起舞來,外圍還有圈手執樂器的舞姬,一邊奏樂一邊舞蹈。
陛下和太子看的入神。
我功成身退,又坐回了原位。
臺下衆人有的凝神看西戎男女獻舞,有的便互相敬酒,說些漂亮話,我把玩着琉璃盞,态度随意地應付着案前來往之人。直到,謝靈仙也端着酒盞起身。
她于嘈雜中款款而來。
我道:“怎麽,我們這大忙人,竟有空閑與我敬酒。”
謝靈仙那只敬酒的手又折了回去,她略有苦惱道:“那,殿下不喜歡,臣就回去了。”
我将空酒盞伸到她跟前,謝靈仙會意,還用寬袍大袖擋着,把自己杯子裏的酒水倒分我,我鉗住她的手腕,這麽一抖的片刻,她帶來的酒就盡數進了我這裏。我低聲道:“本宮讓你喂給我,不是讓你倒給我。”
謝靈仙不知何時學會了耍無賴。
她裝若不知,道:“再倒回來吧。”
我将酒一飲而盡,卻沒興趣再喝了。
謝靈仙這才施施然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後來酒意上來,我撐着下巴在座位上晃晃悠悠地盯着謝靈仙,謝靈仙一直安安靜靜坐在原位。
慣有的正經模樣。
隔着搖曳珠簾與我視線對上時,她作勢拿起酒壺,我挺直了背,用指節輕叩着小案,她才忍着笑意将酒壺放下。
她在逗我玩。
真是讓人生不起氣來。
萬千光華,浮光掠影。
笙歌曼舞似天際的火光,大片燒起來的雲彩在眼睛上面旋轉,燈籠與燭火應和着綿綿歌聲像漣漪般蕩漾,時而耀眼,時而喧鬧,有時卻又如此安靜。
安靜的好像天地之間只剩我一人。
酒意使人的頭腦昏沉。
西戎進貢的酒确實後勁大,不似漠北的酒烈嗆口,卻不會讓人這樣迷離恍惚,也不知宴會何時結束,我扶着腦門,總覺珠簾的影子重重疊疊。
可是謝靈仙的面孔卻如此清晰。
就這麽将那些糾結就此放下,以後再也不提便是,也挺不錯的,畢竟只是我一人糾結,和謝靈仙無關。
宴會後的元辰殿滿是寂寥。
暮春寒,訴不盡蕭瑟。
謝靈仙越過侍從,扶着我的胳膊,另一只手扣在我腰後面,我摩挲着她微涼的手,拿腦袋蹭了蹭她的臉頰,罕見的安靜。她在我耳邊道:“殿下,我帶你回去。”
我笑着說:“好啊。”
忽然有個宮女焦急跑來,看我這樣子,有些瑟縮,明燭殿的侍從不知她是打哪來攔路的,正要趕人,她才拽着自己袖口,緊張兮兮地與我行禮,說是有人找謝靈仙。
朦胧間,我似乎聽到是幽州燕氏。
我還沒訓斥回去,謝靈仙便打發她趕緊離開了,她似乎不想就這麽無功而返,還要說什麽。
我猛地站直,冷冷俯視着她。
那宮女便噗通一聲跪了下來,謝靈仙知我為何如此不爽,便趕緊讓她退下了,她踉跄着,提着裙擺就跑了,好像我是什麽豺狼虎豹,這宮女要是再在我眼前幾瞬,我就算要翻遍元辰殿,也找出來誰哪個混賬要和謝靈仙在一旁瞎扯。
等回到明燭殿,謝靈仙服侍我沐浴時,我還抓住她的手說:“幽州的燕家,不是什麽好東西,全靠利益維系,若是撈不到好處便要翻臉不認人了。”
去年進了十月,幾場賞菊宴下來,宮裏又添了幾個新人。
裏頭有個才人年輕貌美,低頭時肖似我母後。說來也巧,她與母後同出一脈。
是幽州燕姓大族。
說起來這些氏族都算的上是外戚,謝家曾出過兩位皇後,如今選擇了明哲保身,但是燕氏有些特殊,我的母後不算是正宗所出,而是一別州旁系。
在我幼時,母後還常常提起自己和皇帝的相遇。那時候還是太子的皇帝貪玩,他本不願意選太子妃,每當把這些太子妃候選的佳人去了東宮,皇帝就換上麒麟衛的铠甲,躲在別處去了。
母後也不願意一輩子待在宮中,其他人欺負她,想要把她的妝容弄花,母後就忍了下來,哭哭啼啼鬧一鬧,說不定便落選了,結果正巧被裝成侍衛的太子救下。或許人的緣分就是這麽奇妙,電光火石的觸碰和相視,就讓他記住了母後。
太子假借侍衛的身份和母後短暫相處了幾次,便去請旨把母後立為太子妃了。
我在母後懷中,問她:“母後,一開始您不是不想入宮嗎?”
母後笑着說:“你父皇身長玉立,着銀铠執長劍,不心動自然不可能,本來是很惶恐,結果看他有恃無恐的模樣,我就猜到他是誰咯。”
這時父皇從屏風後跳出來,原來他竟躲了半天,他把我高高舉起,又抱在懷裏,我也抓着他的大手,高興地大叫,母後無奈地搖頭,看着我們胡鬧……
物是人非,時過境遷。
我靠在謝靈仙身上,呢喃道:“我真讨厭她,也讨厭他們,不管哪個姓燕的人找你,你都不要去搭理他們好不好,離他們遠遠的,和我站在一起。”
謝靈仙正在拿玉勺舀湯池水潑在我身上,她聽到我胡亂說的話後,便從背後抱住了我,将唇畔緊緊貼着我的肩膀,呢喃着說了聲好。
這是她難得主動。
總算是,有件讓我暢快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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