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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好容易進了秋天,南方來了信。
那時候我同謝靈仙已就寝,侍女敲門送信時,我已經昏昏欲睡。
但是我吩咐過,若是太子的信,只要送到明燭殿,那不論多晚都要将我喚起來,自從我與謝靈仙同住,侍女們便在外殿候着,所以也是謝靈仙披着衣裳,秉燭去殿門拿信。
她将信遞給我,又持火将架子上的燈燭點燃,再回到我身邊,将手中燭火靠近些,以便我能讀信。
她睡眼惺忪卻還是強撐着困意去瞧信紙,我估摸着她也就能看清幾個字罷了。
等我将信折起來,扔到暖爐裏燒了,謝靈仙才問:“殿下南巡如何?”
我喜笑顏開,道:“都順遂,不日返京。”
她将要熄了燭,我卻拉住她瞧着她的眼睛,癡癡看着,她問我為何這樣看她。
我道只是高興。
原本我都要覺得這次會出事了,但幸虧老天爺沒讓我的預感成真。
她不由得笑了一聲,另一只手摩挲着我頸側的肌膚,但就這麽出去拿信的片刻,她的手就如同冰塊似的,我的手卻還是像火爐一般。
我直接吹了燭火,将其丢在一旁,與謝靈仙食指相扣倒在榻上,我從後面擁着謝靈仙,與她閑話。
我道:“他還在姑蘇結識了一位紅顏知己,言語間頗為寵溺,應該會與她一同返京,據說也是謝氏的女兒,只是兄長未點明,我也不知是本家還是旁支。”
謝靈仙道:“等太子殿下歸京,臣與殿下同去東宮。”
“明年春日,我們同去姑蘇泛舟,就同他們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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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臣女與殿下一起。”
“我的蓮牙啊,我的蓮牙……”
“睡吧,殿下,我一直都在。”
“……”
殿外秋雨纏綿稀稀落落。
寒意皺起的時節,無端惹人睡意昏沉,神魂懶怠,不知哪天這雨水忽而變作雪來,滿城飛絮,衣襟生寒,需得上南山群寺,靜觀菩提雪,如珠似玉,霜華滿長安,但若有佳人作伴,方為上上觀。
太子正在歸京途中。
宮裏因為燕妃的肚子都十分在意,生怕出了半點問題惹皇帝不快。
我看着都覺得心煩,雖然我記不住那妃子姓甚名誰,可是一聽到就忍不住發火,索性便借為皇帝祈福的名頭,領着謝靈仙和東宮幾個幕僚去了南山寺,躲個清淨。
雖說我找的名頭真是比唱戲還動聽,但實際上與其說是為皇帝祈福,不如說是向佛陀祈福兄長平安歸來。
南郊,國寺,山雪。
我常與謝靈仙對弈到天色昏暗。
山中月光明亮,透過窗戶灑在棋盤上,與點了燭火別無二致。
我撐着腦袋用另一只手慢悠悠拈起來黑子放進去,謝靈仙卻早就将白玉棋子收好,瞧着外面的飛雪發愣,我雙指夾着一粒黑子便扔到她懷中。
我道:“曾有山人觀雪而盲,謝卿還是愛惜眼睛的好。”
謝靈仙睨了眼落在她懷中的棋子,又繼續去望雪,我用手指叩了叩棋盤,她輕輕搖頭,将棋子抓起來,放到了我身前的棋盅裏,我眼疾手快扣住她的手腕,将她猛地一拉,謝靈仙整個人就伏在了棋盤上,她用手撐着小案,無奈擡頭看我。
她道:“殿下,這裏是禪房。”
我點頭道:“我知。”
見我依舊沒有撒手的意思,謝靈仙面着張臉,像個僵掉的木頭似的,直接用手撐起身子,她身上的鶴氅落在了地上,裏面只穿了件略顯單薄的白裙,像個女妖精似的,攀着小案撲到我懷中,從善如流地将我的大氅裹住自己,還勾着我的脖子氣吐如蘭。
這下倒是我引火上身了。
她靠着我的肩膀,仰頭在我耳邊冷言冷語,道:“這難道不是殿下想要的嗎?”
我竟反駁不了半分,只能撓撓她的後腰,盼着她下去,可是她卻勾着我悶頭憋笑,卻也不肯動地方,在我懷中好似大貍子似的亂扭。
恰逢敲門聲響起。
這個時候還有事禀報,定然有些急的,我只能扣住她的腰,溫言軟語道:“等我們出山再說,謝靈仙你先下來,算本宮求你。”
謝靈仙輕哼一聲,揪揪我的黑玉耳墜,才拎着裙擺施施然從我身上下來,我瞧她那冷淡又得意的嬌俏模樣,心裏癢癢的很,将地上的鶴氅拾起來給謝靈仙披上,讓門外候着的人進來。
謝靈仙這才轉身正眼看我,用纖纖玉手撫平我衣襟上的淩亂褶皺。
原本我臉上還挂着笑,可是聽到禀上來的事,我臉上的笑意瞬間消失不見。
我邁着大步走過去,扯着那人的領子,低頭問他:“你再說一遍,陛下怎麽了?”
“陛下……陛下給您送了兩個面首,現下估摸着已經在明燭殿安頓好了。”
禪房內如同落霜一般寂靜。
我看到他眼中如同羅剎般的自己,不禁笑了出來,只是沒有半分開心之意,倒像是下一刻要拿把劍劈過去。
我松開了他的領子,拿手扶着額頭自己消化了一會,我不好男色之事雖不至于人盡皆知,卻也不是秘密,皇帝向來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忽然賜我男寵。
這同羞辱有何區別。
謝靈仙把手放到我肩上,勸我沉住氣。
我看着她平靜的模樣,剛壓住的火氣又竄了上來,又問那幕僚是誰在陛下耳邊吹的邪風。
幕僚道是德妃。
我還思索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是那個姓燕的女人。
那日她逃命似的從明燭殿離開,沒想到還記恨此事,我還以為她能忍住,原是在這兒等着我,好一個挂着兔頭的豺狼虎豹,如今她即将臨盆,皇帝盼着她歡心,自然忍心拿我做這樂子與她看。
燕妃這生産日子挑的甚好。
若是巧了些還能與太子回宮碰上,我雖不覺得她這孩子能和兄長沖撞,但是耐不住皇帝年老昏聩。
人這腦袋糊塗後看不清事認不清人,兄長這太子做了十餘年,可是這幾年皇帝從未在朝臣面前誇過這兒子一次。
太子,自然是要挑剔些。
可是他們難道就不是父子了嗎?
我道:“傳信回去,讓燕妃去尚藥局多挑幾個醫官和産婆伺候着,動靜大些,務必熱鬧起來。”
他令命欲奔走,我讓他回來。
“去太史局,就說太子歸朝,妖鬼退避,裏面會有聰明人知道意思的。”
禪房重歸寂靜,我走到架子上的佩劍前,忽的将劍拔出來,盯着映出我雙眼的劍鋒,道:“本宮許久沒有碰刀劍了。”
謝靈仙在明燭殿已久,知道在我為何總是一副作壁上觀的冷淡樣子。
及笄前的冬獵中,因為與大皇子争奪獵物而被誤射中右肩,後來我便稱自己舊傷未愈,再也沒去過狩獵了。
謝靈仙方才手放着的位置就是我那塊傷疤在的地方,我能覺出她神情怔愣。
又輕輕喚了我一聲殿下。
我知她身處深宮,即便不願和男子共處一室,有時卻也身不由己。
就如同我曾和皇帝說無意招驸馬,只願潇灑一生,可是卻還是白白得了兩個不知身份來歷的男寵,若說這不是燕妃的眼線,我斷然是不信的,所以我固然生氣,卻也氣不到謝靈仙頭上。
我道:“其實我并無舊傷,十四歲那年的冬獵中我的獵物并不比幾個皇子差,那一箭傷口雖深卻不致命,我撐到了最後面聖,卻被父皇打發去療傷,只是誇贊了幾個兒子英武,對我卻只是寥寥幾字揭過,只有太子不忍,為我求賞,他才好像想起自己還有個女兒似的。”
謝靈仙道:“陛下不喜女兒家舞槍弄棒?”
我搖頭:“只是我用錯了讨他歡心的法子,或者是我妄圖用我的法子讨他歡心,後來我就安心做一個公主了,所以他才能容忍我與你尋歡作樂。”
在這內宮一呼一吸都要仰仗一人。
可是我快厭倦這樣的日子了。
我道:“謝羽,陪我在雪地裏走走。”
謝靈仙道:“好,我與殿下同去。”
月鈎凜冽,欲墜重霄,松青風寂。
霜雪與檀香鋪了滿地。
本該是好光景,奈何心裏惆悵,再好的天色也無心欣賞,恍惚之間覺得自己這一身黑衣袍在雪地之中,就同棋盤上的黑子沒什麽區別。
天地為盤,而我為棋子。
俯仰進退都是算計。
謝靈仙道:“太子性格溫和守禮,這些年又愈發恭謹,以免被小人暗害,殿下還是招募自己的門客幕僚,以備不時之需,着人去太史局要在天象上有所準備,用災星沖帝星來壓她氣焰,但是臣覺得還不夠,有些事終歸還是落在朝堂上,殿下若是真想幫太子殿下,那就不能只停步在內宮,有些事還是盡早準備為好。”
果然還是謝靈仙懂我。
我擡頭望月,良久才問:“謝羽啊,你說我能抓住天上月嗎?”
謝靈仙道:“天上月不可得,水中月不可得,心中月觸手可得。”
皇帝賜我男寵,我雖氣惱,卻也僅此而已,但是這背後卻是越來越不加以遮掩的輕視。
我未嘗不能只做一個乖順懂事的女兒。
但在這皇宮中,一切順着旁人的心意,那只有死路一條。
哪怕這所謂的旁人是我的父親,是天子,是萬鈞皇權。
謝靈仙早早顯露出她在政事上的天分,可是我私心願意她在內宮陪着我,以至于她後來去朝堂時有諸多蹉跎坎坷。
但她倒反過來安慰我。
這個節骨眼上她若是有心去攪和進去東宮的事,若是被發現了不僅自己要獲罪,我也會被連累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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