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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這一程,我們先來的姑蘇。
姑蘇有一郊野行宮,名為太殊,為前朝所留。其間多別致幽景,非常适合小住,我們便将暫住的地方定在太殊行宮。
我和太子兩個前朝內宮最為得勢的帝子帝女來南方,許多官員便如鯉魚如水似的,前來拜會。
太子雖然是來游玩,但是在行宮剛剛落腳便有人來訪,這一行他少不了政事上的煩擾,光是接待這邊的府州官員就夠他忙。
我的話,就要輕松很多。
只偶爾來些女眷,但是我常常覺得無聊,到後面都是謝靈仙與人家交談。
姑蘇的夏日和長安的大有不同,那種氤氲的熱氣和草木香氣,給謝靈仙增添了許多,處于自在風光中的靈動。
我們在禁宮中待太久了,宮規禮度将人的一言一行束縛得厲害,我以為我已經夠放縱,可是真正遠離禁宮時,才發現其實我自己相當規矩。
正因如此,才要好好享受起來。
我挑了個清晨,在太殊行宮的蓮池邊,翻看這裏的藏書,謝靈仙原本在彈琴,不過半炷香我就與她聊起了女官一事,她的琴聲也漸漸隐沒在花鳥魚蟲之聲裏。
我道:“南方這邊,并不看中女官,甚至于不承認和輕視了,沒想到過了大幾十年,這邊還是這麽迂腐,秉持着前朝那套老觀念。”
其實不難發現,女眷來拜訪時,對着謝靈仙和雲女,只是拿她們當做更得力的侍女,尤其是謝靈仙,嬉嬉笑笑地行過禮,嘴上說着大人,可是眼底根本沒有敬畏,甚至不如雲女的舉動讓她們在意。
這些細微處,都盡收眼底。
謝靈仙有顆七竅玲珑心,她不可能看不出來。
這就不得不提到北涼建國之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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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別于之前在長安建都的漢人王朝,北涼開國皇帝是北方諸多小國中的一個亡國太子。
太祖帝少時體弱多病,狼狽逃竄,還是入贅才娶了漠北王女,也是漠北最強悍的女将軍,阿比娅蘇。于漠北時,魏白玉曾在王旗立下的承諾,改魏姓為王旗挑選的漢姓,蕭。這令王旗主人看到了他的誠意,這才給了他調動軍隊的權力。
登基前,他改姓為蕭,是為蕭白玉。
北涼的開國皇後也将阿比娅蘇改為漢名,蕭望舒。
她們共同創造了統一北方的王朝,國號定為北涼,年號元啓。二人一同臨朝,共育有二子一女,帝後定長子為太子。蕭白玉一生未曾納妾,在民間傳為一段佳話。
我曾對謝靈仙打趣道:“我們蕭氏就是帝王入贅先例,要我說就該讓長女做太女才好。”
謝靈仙一次聽時,倒沒有不贊同,只是難掩震驚,确實,我這番話太過驚世駭俗,震驚再正常不過。她只說:“哪有這樣肆意議論開國皇帝的,殿下還是謹言慎行些好,對我說可以,可千萬別和別人說。”
真是冤枉了。
我才不會對別人說。
蕭望舒是歷朝歷代最為特殊的皇後。
與其說她是個深宮婦人,不如說這天下她和皇帝一人一半。
她恢複了廢除百年有餘的女官制度,在宮廷中廣納女子為官,不論家世,不論貧富。
她在世時此制度一片繁榮,即使後來女官職位大大減少,入宮做女官的條件也愈發苛刻,此制度的根基依舊還在。
我邊翻看書卷,邊道:“依我看,衰落的真正原因是,世家之間需要聯姻來維持關系,可若想做官,必須不婚,要是中途和人定了婚約,那便要離宮。”
謝靈仙道:“這看似再尋常不過,皇權富貴,誰不想要,入了宮即便能做女官,但也只是打理宮中瑣碎,碰不到實實在在的權柄,但若想長久,卻要去除這個弊病。”
如此,官家女子怎麽心甘情願進宮伺候人,還不如找個權貴之家嫁做人婦,好歹還有婢妾伺候着,錦衣玉食的,何苦在宮中汲汲營營。
不過也有不少人不願被埋在後宅,就這麽辛勞一生,所以比起前朝,內宮裏并非出自世家的女子更多。
我抓着書卷歪倒在一邊,耍無賴似的說:“哼,把反對的全殺了,再抓點女子進來當女官。”
謝靈仙卻搖搖頭,說:“文昭皇後留下來的制度已經相當不錯了,但前朝歷時三百二十一年,女子皆不可求取功名,可即使對留在深宅中相夫教子的女子也極為苛刻,我朝的文昭皇後和南朝皇後都不比任何前朝帝王差,只是留存幾百年的觀念一朝一夕無法更改罷了。”
我們又各自想事去了,一時寂靜。
過了片刻,謝靈仙彈起些江南曲調。
我便調侃道:“這行宮是我的小江南,謝靈仙,你呢便是我的采蓮女。”
這世上再沒如她這般,和蓮花相稱的女子。
我借此景給謝靈仙取了個閨中小字。
蓮牙兒。
謝靈仙不解其意,一曲終了,才問我:“蓮牙?還請殿下給臣女解釋一番。”
我讀不來兩卷詩冊,自然用不得什麽高雅名字,只是将謝靈仙比作蓮花,而我又喜她唇齒留香,所以才取了蓮牙,至于為何還要像喚小孩子似的加個尾音,自然是因為這樣在床榻間喚來頗覺可愛。
謝靈仙聽了我一本正經的解釋後,抱着琴行禮,說是庫房還有些送來的東西尚未清點,頭也不回地走遠了。
我頗覺神清氣爽,将手中書卷随手扔了,伸了個懶腰,盤算着入了夜如何将她哄回來,教她不會再用各種無趣又粗糙的借口敷衍我。
謝靈仙這冰雪一樣剔透的人,喜怒哀樂都凍在裏頭,唯獨在她的肝火上加柴添油才能調動她的幾分性情,她知書達理固然好,可是她生氣耍些小性時,才能看到幾分初見她時的倔強冷淡。
真真是可愛至極。
我知謝靈仙願意順着我陰晴不定的性子,是因我乃長公主,是明燭殿的主人。
她是個極為聰慧,慧極必傷的女子,她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輕而易舉拿捏我的喜好,恰到好處掌握我行事的分寸。
即便她是被召進禁宮,被選上做六尚局的女官,照樣能勝任這官職。謝靈仙從來不是只有我這一種選擇。
所以我必須要做一些事,一些這普天之下除了我別人無法做到的事,這樣她才能一直,一直和我在一塊。
當夜,我與她厮混。
情到濃時,我點着她的顏色淡薄的嘴唇,一聲聲喚着蓮牙兒,到此她便面帶愠色,張口便咬住我的指尖。我真是愛慘了她這樣孩子氣的一面。
她其實在情事上略有笨拙。
但是我卻只是偏愛她的眼神,明明已經水霧朦胧,愛恨嗔癡都在裏頭流轉,卻還是要繃着弦保持清醒,忽而眼神又明亮起來,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只在極少數時會有平日裏那種凝霜一樣的平靜閃過,她仿佛是個灌了酒的蓮華。長醉複作醒,春水皺波風。
次日晨起,榻上無人,只聞琴聲。
我起身去尋。
卻原來,謝靈仙正披着我的衣衫,在廊下為我彈琴,夏蟬嘶鳴月色如水,如枯花般的沉香在她的琴邊靜燃,袅袅之中我窺她容顏,恍惚之中似是夢魂颠倒。
我真想,永遠停留在這時候。
我們正當好年歲,洶湧的感情就像是抑制不住的潮汐,随着身體裏充斥的沖動和激情一起,填滿了朝朝暮暮。在這靜谧的時候,我無比清楚地聽到了內心的聲音——我愛她。
我愛謝靈仙,因此我卻忽然生出膽怯,以至于我怎麽也張不開口來,只能坐在她身邊,安靜地聽完這一曲。
好想讓時光凝滞在這一刻,直到面對死亡。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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