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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我們離開姑蘇前,有場暴雨,耽擱了幾日行程,索性就在太殊行宮待着了。

這時候,蓮花開的正好。

風雨欲來之時湖中接天蓮葉就如同潑墨一般的在硯池中蕩漾,因狂風而翻浪般若隐若現的蓮花,仿佛無意間滴落其中的粉玉,頗有一種向來娴靜的文弱書生撕破衣衫換上羅裙,執筆在其中作狂舞的氣勢。

暴雨過後,我同謝靈仙泛舟湖上。

我着黑色襯裙,外面随意披着件绛紫色絲綢衣袍,腰間堪堪系着條黑玉琳琅帶,不至于令衣襟大敞。

據母後宮中出來的老宮人說,我幼時多病,京郊南山中有高僧批出我命格矜貴易早夭,最好在腰間帶金挂玉,貴上加貴,方能破之,後來我便有了許多專門為女兒家打造的細玉帶。

皇室之中只有得了封號的王親貴族才可穿紫,但只有皇帝與太子才能将麒麟紋樣繡在服制之上。

記得在我五歲生辰時,皇帝還送了我一條白玉帶,上面綴着一只嬌憨可愛的玉麒麟,我幼時就已知道這玉帶與尋常腰帶不同,屬于皇帝破格賞賜,故而尤為喜愛這條帶子。

我就常常穿着去東宮給兄長顯擺。

他才比我年長兩歲,雖然做太子得到的封賞也不少,可他還是很眼饞。

我将玉帶借給他,但是他的腰身比我大不少,根本圍不下去,為此他還沮喪了好些天,不過小孩總是長得很快,很快便它就束不住我的腰了,只能收進明燭殿的府庫中落灰去了。

謝靈仙依舊是一身白衣。

幹淨無塵。

發髻之中只別了一根淺翠色的玉簪,她素手彈琴,眉目低垂,夾着蓮香的風吹進船篷之中,謝靈仙鬓邊的發絲撲在臉頰上,耳邊的玉墜也不住搖曳。

我的绛紫色絲袍與她的白裙交纏在一起,訴不盡的纏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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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謝靈仙胡扯道:“若有朝一日本宮因奪權下了诏獄,謝卿還是趕快跑的為好。”

她琴音不該面色如舊,緩緩道來:“如今陛下聖體康健,而太子殿下就在不遠處的岸邊與側妃閑談,殿下說這話不僅不妥,還為時尚早。”

謝靈仙語氣停頓,雙手輕輕摁在琴弦上,看着我道:“不過若真有那一天,我會為殿下收屍。”

我撫掌大笑,将手邊的蓮花拽在身旁輕嗅,又随手松開讓它慌張搖曳,留在上面的晶瑩水珠肆意驚走。

樂此不疲,頑劣之極。

我屈指将指尖的水滴彈在她的白裳上,施施然道:“那本宮定然要你陪葬,生同裘死同穴才好。”

謝靈仙道:“殿下不怕後人編排謾罵?”

我嗤笑一聲,道:“本宮都打算做争權奪勢的勾當,即便太子是我一母同胞的親哥兄弟,可是自古皇家之中兵戈相向的至親數不勝數,他若是不願我攪弄朝政,賜我毒酒白绫也好,将我押解圈禁也好,本宮連這都不怕,後人幾句不痛不癢的評頭論足又算什麽。”

這也不是我一時一日冒出來的沖動想法,但是具體多早之前,我也不記得了,只是在我思索這皇權之時,自然而言從我的思緒中流淌出來,呈現在我眼前。

謝靈仙一時不言,随意撥弄了幾下琴弦,問我:“殿下還想聽什麽曲子。”

我道:“江南慣常有的采蓮曲吧,就像剛到太殊行宮那天早晨,你給我彈的,後來我和那些權貴子弟出游時,無意間聽到了這曲子,覺得耳熟,問了名字,便記了下來。”

謝靈仙笑着看我。

我又添了一句:“沒你彈的好聽。”

說罷我将她袖口的絲帕抽出,倒在船頭閉眼假寐,把謝靈仙的絲帕展開揪住兩角蓋在臉上,就這樣遮住了從船篷頂漏下的陽光。

謝靈仙一曲終了,将琴放到一邊。

她躺在我的身側,在我耳畔輕哼着方才她彈過的曲調,唱的我昏昏沉沉,懶懶散散,不過片刻就睡了過去。

我醒來時,小舟已經停在了岸邊。

有侍從提燈接應着我們,我枕着謝靈仙的雙腿,她用手拂過我的眉尾和眼角,我倏忽睜大雙眼,抓住她的手腕。

她道:“殿下,天涼了,我們該回去了,不日便要啓程回京,這幾日不能睡得太晚。”

天色欲晚,涼風拂岸,我竟然睡了這麽久,謝靈仙率先上岸,拿過侍從手中的蓮花燈籠走到岸邊,我起身借着她向我伸出的手,上了岸。

我好歹還能忙裏偷閑去湖中泛舟,結果剛回太殊行宮沒多久,謝琳琅便來邀謝靈仙一起去集市買些要帶回去的小玩意,我本來也想跟着去,結果太子把我拉住,于是我只能在行宮中與太子大眼瞪小眼。

他如是說道:“到了姑蘇,除了謝靈仙回家,你出去和那些世家子弟玩了半晌,平日總是霸占着謝羽,如今人家姐妹兩個說說小話,你怎麽還跟着去。”

我道:“我也是女子,怎麽不算做姐妹,難道有什麽話是我不能聽的。”

要不是因為帝女去臣子家的章程過于麻煩,我還真不至于和那些人玩到一處,沒意思的緊,只能在畫舫上聽曲喝酒,那江南第一花魁也不過如此。

論技藝還不如明燭殿那倆男的。

太子看出了我的想法,讓我坐在園中消停會兒,等謝家姐妹回來。

幽園小亭中我與他對坐,我将腿翹起來,将手撐在石桌上發愣。

說實話,我确實有點想她了。

我與她單獨相處時,并無侍女在身旁服侍,雖我們以君臣相稱,卻并無繁文缛節,倒也萬分快活。

細數起來,我們兩人在一塊也做了不少事,但到了後來多論朝堂事,鮮少有閑散之時,少女時這樣無所事事,擠在一處整日厮混的光景竟是少有。

以至于後來我在太極殿時還念念不忘,但即便我們攜手回了那時那地,卻也抓不住那寧靜了。

我時常覺得二十歲前的我,應該對謝靈仙良善些,因為我對她,倒像是兄長對待他那些的妾室一般,只覺有趣,作情場上的打發,無非我對謝靈仙多了丁點兒女子之間才有的憐惜,後來我們一個在宮中,一個在廟堂,我才總是捶胸頓足,為何這時我竟作一個無情又纏人的主。

但謝靈仙卻說:“陛下過了許多年才翻起舊賬,是卸磨殺驢的作風,但我并不厭惡,雖然開始陛下總是手段強硬,卻總給我留了幾分柔情,雖然這情意是往那種事上繞的色心。”

卸磨殺驢本來就是帝王家的勾當,謝靈仙倒也沒說錯,但是她竟說我還有幾分溫良,着實令我得意的有些心虛。

不過謝靈仙看起來纖弱,可是性子倒是好似那蓮杆兒比直而冷硬。

能讓她說出這種話,定然是出自真心。

兄長手執書卷凝神細看,忽而他将書扣在桌上問我:“你知曉淮郊徐家的事嗎?”

我抖抖衣袖道:“勾結蠻族,私自運輸貨物,再加上在官場貪污錢財,哪一條加起來都不是小罪,被治了個滿門獲罪,男的做苦役,女的被做官婢販賣,這件事鬧得朝野盡知,要不然我們倆也不會南下這一趟……可這事兒不都塵埃落定了,兄長怎麽還問我?”

徐老兒一人做這些倒也罷遼,奈何淮郊徐家在淮郊站穩,是仰仗的蕭歧。

即便他們已經割席,可是有這層關系皇帝就是會有意敲打。

我還真怕兄長說出什麽不忍心的話來,便提醒了一句:“我知兄長愛才心切,可是這次來姑蘇,蕭歧就派了個兒子過來問候,自己借着軍務繁忙,這麽多天都沒來一次,陛下看到我們傳回去的信,有朝一日必定會對蕭歧下手。”

不過他倒是沒我想象中那麽心軟。

太子道:“雖不至于滿門抄斬,但是徐家上下一百多口人無一幸免,我知按北涼律令這些也不算是慘絕人寰,但是父皇曾問我,若是用這些人敲打蕭歧,又當如何,我只是想問問青羅兒,若是你在我的位置,又當如何?”

其實我回答算是逾矩。

但是即便在東宮,我們也多次談論過政事,我倒不疑有他,略微思索道:“自然是将人有意送到蕭歧跟前,生也好,死也罷,也要多少試探出來真假,蕭歧有擊退南蠻的軍功在身上,看似是最不可能勾結,但他在淮郊盤踞多年,徐家這件事他焉能有全身而退的道理,皇帝有意拔了這顆釘子,最好的辦法還是用他的親信來敲打他,這時候曾和他有牽連的徐家一百多口人,反而是指向他的最好一把刀刃。”

太子忽然笑起來。

我覺着奇怪,問他笑什麽。

他忽而沉默,半晌才道:“有時我覺得,你更适合做這太子。”

我換了條腿翹着,哀嘆一聲道:“太子殿下可別折煞我了,要是被傳到宮裏頭,你小心被父皇一巴掌扇到太極殿外,然後我還得陪你跪着,話又說回來,兄長你這也不像誇我吧。”

兄長不論是性情還是長相,比起皇帝,他與先帝更相似,可如今他在弱冠時滿身的銳氣也被磋磨不少,他明明只大我兩歲,看着卻比我滄桑不少。

說好聽點是比我這混不吝的多了不止一分的溫雅,直白些,就是心累。

兄長想起曾被父皇扇的回憶,情不自禁摸上了臉,他也嘆了一聲,道:“我只是有些可惜徐家的二兒子,品行端方為人誠信,白白被連累了。”

他忽然又把話題轉到我身上,說:“  妹妹,你這些天,唯一做的能講出來的事,就是在畫舫遇到纨绔公子哥,問人家送他的男寵如何,他還誇贊你調教的好,我說的沒錯吧。”

我輕咳一聲,想起了那男的話。

“不僅性格服服帖帖的,翩翩起舞時的身姿絲毫不比名震江南的舞姬差。”

那自然是不差,畢竟這倆在我的明燭殿裏整日鉚足了勁學舞等着我看。

不過我一次沒召見過就是了。

我打馬虎道:“害,那你指望我做什麽,拿把劍把蕭歧殺了啊。”

“我的公主妹妹,不要動不動就喊打喊殺的。”他又瞥了我一眼這豪放不羁的坐姿,無奈道:“青羅兒,謝大姑娘是怎麽忍耐你的,本宮真想請教一番。”

我看他也翹起腿來,呵了一聲,道:“本宮也不知,大概是因為皮相不錯吧。”

謝靈仙與謝琳琅手挽着手回到行宮時,就看到我們兩人一個看天,一個瞧地,誰也不說話,都發着愣不知在想什麽,還都翹起二郎腿來,活脫脫纨绔子弟的模樣,紛紛笑作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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