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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竹林一弈,李素答應三次為講法。
他為帝師,在樓閣中央講學,而我為學子,在上首踱步聽法。
不問君臣身份,但求兩三真章。
昭陽知道了李素住在禁宮裏的消息,沒多久就火急火燎請旨見我。
騎了匹馬就直奔太極宮。
這人封了四品宣威将軍,被我賞了铠甲與長槍。
封賞那日,她便穿着一襲紅裙在宮道上跑馬跑了整整八圈,稱作招搖撞市也不為過。按理來說,這官位比她家世襲的封號差的遠多了,可是昭陽還這麽興奮,讓我心裏舒坦的很。
可我沒意見,不代表旁人樂意。
次日彈劾她僭越的奏章就在我跟前堆了一摞,謝靈仙翻了幾本就懶得再看。
她性子熱烈,辦起事來也風風火火。
就因她這行事作風,沒少被人在背後議論。
我索性就給了昭陽能騎馬進出皇宮的特權,好讓自己耳根清靜些。
她人還未到,那時還是午後,我正翻看呈上來的文書,謝靈仙難得手頭閑下來,在宣紙上作畫,以消遣時光。
畫的是玉蘭,禁宮禦園中多是從南山移栽的玉蘭,這個時節正好趕上花季,謝靈仙趁花時作畫,倒也風雅的很。
李素就住在禦園附近,想來是護送他進宮時,謝靈仙多看了幾眼禦園的花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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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女提醒我昭陽她要進殿了。
我剛把手裏的東西放下,昭陽半只腳都懸在門檻上了,估摸着想起來我是皇帝,覺得我沒看到似的,又把腳縮了回去,安安生生把禮數都周到了。
我讓她進殿的話音剛落,一團火球就撲了進來,叽叽喳喳道:“李先生人呢人呢,蕭牧河居然沒跟着來長安,他什麽時候這麽慫了。”
“李素說,他已經在路上了。”
昭陽圓溜溜的眼睛忽然眯起來,笑容帶着揶揄,還故作神秘道:“我知道他為什麽來,而且不是因為科舉。”
李素早就告訴我了,蕭牧河是來請旨賜婚的,昭陽聽了我的話,頓感無趣。
蕭牧河這婚事來的正正好。
他比昭陽小幾歲,如今将将弱冠,放到宮中,十五六歲正是娶親的年紀。
他雲游四方,到了二十再議婚事,也不算太晚。原本我看他溫吞冷淡的作風,不像是能主動與我請旨自己的婚姻大事,但誰知道這人早就和那姑娘相看七八年有餘了。
我依稀記得,是姓東方來着。
看着姓氏,應是幾百年前曾興盛過,如今早就沒落。
說的好聽些,是避世而居,說的難聽些,甚至不比朝中寒門出身的門第。
放在先帝那時,未必會同意這門婚事,但這反而合了我的意。
顧念着兩家的關系,昭陽為蕭牧河解釋了一番:“陛下也別怪他們小心,如今這宗親就剩下我們倆,重風還是男子,盯住他的眼睛可不少,私下裏暗示他反你的也不是沒有,生怕你起疑心把小命丢了。”
蕭牧河一五一十把這些人告訴了我,這筆小小的血債,只能說是,殺雞儆猴,聊勝于無。
我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孤就是因此才讓李素留在長安的。”
昭陽忽然噤聲,殿中沒了她高低錯落的聲音,頓時變得安靜。
謝靈仙這才擡頭,安撫她:“陛下她吓唬你的,不用害怕。”
她哇的一聲,從我身前挪走,轉而站在了謝靈仙身邊,感激涕零得有些誇張,“嫂子,還是你好啊,哎呀呀,嫂子你這畫,真是絕無僅有的好看,無與倫比的妙啊。”
嫂子,呵呵。
居然這時候谄媚起來了。
我用指尖點着桌面,問她:“既然高宣王都要請孤賜婚了,你這個昭陽長公主殿下,什麽時候結個親,總不能貴為将軍了,還是個黃花大閨女吧。”
昭陽面帶心虛,想要辯解。
我乘勝追擊道:“平日裏玩玩也就罷了,怎麽正經婚事還未有着落,孤覺得你還是趕緊找個驸馬,反正成婚了也不耽誤收面首,怎麽還猶猶豫豫的。”
我自然沒想真的催她,她又不是蕭慈,誰管她什麽時候拐男人回公主府,我自然就是吓唬吓唬她咯。
昭陽臉憋得和身上的衣服一樣紅,見她那憋不出二兩話的樣子,我趕緊給她轟走了,省的耽誤我欣賞謝靈仙的佳作。
早春多冷時,不知何時凄風寒雨就安靜的落在禦園裏,升騰起的水霧把草木盈潤地愈發蕭瑟,但這多讓文人墨客傷懷的時候,我看着伸進樓閣小窗的玉蘭枝木,總覺得這蕭瑟之下又滿是生機。
風起,我又将窗戶關上。
李素的聲音跟着吱呀聲戛然而止。
坐在書案前提筆記錄的謝靈仙也停了筆,擡眼看我,于兩列跪坐的抄錄宮人也紛紛半停下手中的動作。我轉身,道:“怎麽不繼續講下去。”
方才說道農忙之事。
李素在山間地頭的見聞有許多,乍聽覺得十分有趣,漸漸卻覺得沉重。
荷鋤而歸,這是我未曾有過的人生,卻是北涼無數百姓日以夜繼的立家之本,既然要以民生為重,我自然也要悉心問詢。
不過我從來沒打算偏聽一人,或者說一種人的說法。官吏之言需入耳,而李素這游歷四方尋法傳道之隐士,呈現給我的視角卻又不同。
李素問我:“臣下僭越,不知陛下可曾想過生死。”
“這問題,真是夠……呵,也不是沒想過。”我并沒有愠怒,只作尋常事一般說道:“孤早就想好帝陵的位置,生死不過尋常事,萬物生,萬物寂,生寂之間得幾分顏色,不過如此,就算我是帝王,也不過是肉身,不知先生有何高見。”
謝靈仙歪頭看我一眼,笑了笑。
這還是在去帝陵的路上,我問謝靈仙,少時多病,可有想過生死。
謝靈仙如是回答我。
萬物生,萬物寂,生寂之間得幾分顏色,不過如此。如今回想,這句話還在耳畔盤桓萦繞,揮之不去,以至于在李素詢問我的時候,我便脫口而出。
李素沒想到我能講出如此豁達之話,神情不由得幾番變化,看到我和謝靈仙眉來眼去,卻又喜笑顏開。他向來欣賞謝靈仙,我是知曉的。
他道:“鄉野間的農人,總被氏族寒門覺得粗鄙,我北涼本就尚武,鄉間又怎會出什麽才子,懂什麽學問,可是恰恰相反,他們也深谙此道理,種子播下,長成發芽,秋日收獲,到了冬天白雪覆蓋,冬去春來,輪回不息,這事物都有各自生寂的道理,不能違逆,否則時間一久,定會生亂。”
北涼以武立國,而後繼續尚武。雖然武将輩出,可也因此暴亂不息,直到文和帝期間才有息止之象。
而後數年又碰上天災,農人收成不好,邊境地帶多有起義。
即便如此,收上來的賦稅供給豪門大族玩樂的例子也不少,甚至到了先帝也未有多少改善,我把燕家屠了後,幽州百姓雖惶惶不安,卻也多有樂顏。世家不打壓,百姓焉能安穩。
可是世家大族百年基業,不會是我短短幾年可以動搖的。若是再往前幾年,還能找借口再殺殺,但是現在我是帝王。
我不能三言兩句,就極端行事。
屠滅大族,竟然成了空談妄想,只能取制衡之道,各自開辟門路。
我道:“若是有機會,孤也想去你口中的鄉野看看。”
李素拱手:“陛下,絕對會是個好帝王。”
我冷哼一聲,“少恭維孤。”
戰亂必定滋生流民,瘟疫,偷盜和匪患。若是這天下太平,我尚且能出得了長安,若是亂世因我而起,還是省些氣力罷。
李素滔滔不絕,時不時拿起茶水潤潤喉嚨。終于到了時辰,他恭敬退下。
第一次講法也就這麽結束了。
懶得回太極宮用膳,我們便在閣樓中填飽肚子。
雨後,我與謝靈仙攜手漫步于禦園。
忽而飄來簫聲,如泣如訴,玉蘭花籠罩了彌漫的水霧,如仙人屏畫,隔着這層缥缈,這簫聲愈發不真切了。
雲女想差人去找誰在此處吹簫,被我攔了下來,反正也挺好聽的,任由這樂聲去吧。
我時常喜歡和謝靈仙攜手漫步。
在鱗次栉比的金碧輝煌中,禁宮曲折回還的長廊中和詩畫般妙然的景致中,這樣的閑庭散步和多年前在明燭殿中的悠游嬉鬧大不相同,可是恍惚的某個瞬間,卻有一兩點心情是相同的。
怎麽能不慰藉人心。
我們衣角相貼,親密無間,可惜不是夏日,要不然還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溫度和香味。
這樣清寒天,風吹過,人身上的味道都消散了。我道:“他這活了個把歲數的,雖然遠離長安多年,但是治世的道理他這肚子裏可是裝了不少,起碼比朝堂裏屍位素餐的傻子好了百倍不止。”
謝靈仙道:“陛下勤政好學,是百姓的福氣。”
我拽住她的手,低聲道:“怎麽連你也說這種話,我不愛聽。”
謝靈仙拿手帕擋住半邊臉,露出一雙含笑的眼睛,我用力捏她的手,細碎的笑聲就從絲帕下面晃悠悠飄了出來,就連額間的銀制流蘇額飾也晃動着。
像是被風雨吹動的花枝。
我攬着她,湊到她臉邊,問她:“怎麽如此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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