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番外[番外]

番外

謝羽的幼年,是極為枯燥無聊的,除了要精通琴棋書畫,就是泡在修習禮儀規矩中。

一舉一動,決不逾矩半分。

一言一行,需彰高門之風。

在這個嫡長女出生之時,她這一生就被安排好了——族中長輩對她最大的期望,就是找一門合乎門楣的親事,延續世家之間聯姻的傳統,最好在适當年紀生下能承襲爵位的嫡子。

如此一生,便是恰如其分的。

在空曠而繁華的內室讀書,彈琴與聞香,四方的天空映照下來的光灑在書頁之間,浮光掠影。謝羽扭頭看着屋外玉蘭花枝上的鳥兒發呆。

女師見她走神,将謝羽叫起來,策問書中種種,謝羽面不改色,從善如流地回答出她的問題,不偏不倚,不多不少。

餘下半個字,謝羽也是不會多說的。

這個嗓音尚且稚嫩的孩童,已經顯露出她的早慧和機靈。

但許多平庸的老師并不喜歡這樣的學生,他們更為偏愛本分讀書的乖孩子,亦或是上蹿下跳四處搗亂的頑童。

謝羽這般寡言而過于聰明,一雙大眼睛要看不看地對着自己,仿佛要被看穿,做什麽都是可笑,會讓師長覺得被俯視和挑戰,就算想要用條規折騰謝羽,這當然不能,她可是謝家長女。

于是乎,四五個老師都向管家請了辭。

謝羽在幼時便斷斷續續地獨自在內室看書,因為她從不表露尋良師的念頭,有時這樣的日子能持續長達半年之久。

身為祖父的謝珩雖已然察覺到這點,但也沒指望一個女兒延續家族的榮耀,只是偶爾教了謝羽幾日,就把她安置在體弱多病的母親身邊。

偶爾在進宮時,謝珩也會帶着她,畢竟禁宮不比前朝,聰明的孩童顯然更有用武之地。

但經年後,謝珩才意識到徹徹底底改變謝羽這一生的,就是為數不多帶着謝羽去內宮赴宴。

她見到了丹陽公主。

兩個人的命運交彙,時隔多年才發出的回響震耳欲聾。

回宅子的路上,謝羽依然安靜,把下巴壓在毛茸茸的領子上,不知在想什麽,謝珩見她對公主的問詢全然沒有在意的模樣,也就沒再問她什麽。

但謝羽的父親卻對此耿耿于懷。

他多次把謝羽叫在跟前,命她記住自己的話:必定要像曾經兩任皇後一般,留在內廷。即便最後不能入主中宮,也要比做朝廷命婦榮耀百倍,這樣才是他生的好女兒。

謝羽覺得厭煩,可對着自己的父親又不能說什麽,但是她前腳踏出房門,後腳就去了祖父的書房,把父親的算盤全都說了出來。

這次的告狀埋下了禍端。

沒過多久,醉酒的父親和年僅九歲的謝羽在小湖邊争執起來,其實就算他怒罵謝羽不孝,不争氣又或者是什麽別的話,謝羽根本不放在心上,可是她看着這個男人。

除了皮相一無所有。

謝羽在心裏翻了個白眼,不鹹不淡地說了句:“真是個無能之輩。”

謝羽的父親不敢置信自己的女兒能如此出言羞辱,緊接着就是暴怒,扯着她的衣裳就要扇她,謝羽不想破相,借着他手上的力卻跌入湖水中。

殘荷零星,冰雪未消。

早春的湖水,凍進人的骨頭裏,但謝羽卻連掙紮都懶得動兩下。

冷風拂過,傻掉的男人才意識到謝羽落水了,趕緊伸手給她撈了起來,謝羽的小臉被凍的青白交錯,可看着父親慌張的臉,只是冷笑一聲。

昏睡時偶爾醒來,他在帷簾外,還要說上一句:“只要你低頭認個錯,之前的話我就當你沒有說過。”

謝羽翻了個身,阖眼假寐。

之後他就再也沒來看過謝羽。

但也不是全無壞處。

謝羽以此作為把柄,向祖父要來了婚事自己做主——她可沒興趣做個貴婦人。

且不論謝家長子還未平步青雲,他壯年喪妻,這時候碰上再娶的當口,若是傳出去這遭醜聞,還不是要費謝珩的心力。況且,朝廷的事已經讓他夠忙了。

謝珩看着冷靜開口的謝羽,皺了皺眉頭,問她:“你可知此次凍傷,對女子而言意味着什麽。”

“我知道,那又如何?”

謝羽笑了笑,反而讓準備了一筐話的謝珩無言。謝羽想了想,既然婚事能自己做主了,那麽自然還得有個安身的地方,她毫無負擔地提出了第二個條件:“我要去南郊別院,那裏曾是祖母休養的地方,正适合我這樣身虛體弱的居住。”

她才九歲,就清楚地知道謝珩最在意的是什麽。

知道什麽叫權衡利弊。

以至于如此篤定謝珩不會放棄自己的長子名聲。

只花了一炷香的時間,謝羽完成了這次談判,對她來說,身體的虧損也就虧了,換來了多年清淨才更讓她開心。

七日後,謝羽帶着自己的物件去了別院。離開宅子那日,暮春落花紛紛,小女兒單薄如紙的身量罩在寬松的似乎下一刻要被風吹走的鬥篷下,膚如白瓷,眉眼低垂,但眼中盡是空蕪。

比起熱鬧聒噪的老宅,簡樸許多的別院顯然更适合謝羽。

院中只有幾個母親留下的忠仆,平日深居簡出,讀書作畫彈琴,坐卧只在內室方寸之地。

雖然身體已大好,可因着不出門,在老宅過年時也只是于珠簾後靜坐,吃的也不多,只喝幾口熱茶作罷,外面她體弱多病的傳聞坐實了似的。

但謝羽全然沒有扼制這流言的打算,好繼續安安生生在自己的地盤待着。

年歲如庭前小池裏漲落的綠水,春華秋實,疏忽而過,又兩年,是淅淅瀝瀝的夏日,忽然有主宅的家仆尋來,說是宮裏來了人給謝羽送東西。

宮裏?

如今的禁宮還有她的名字麽。

謝羽半信半疑地回了主宅,卻說是丹陽公主來問候她的身體。

謝羽依稀想起了那雙神采奕奕的鳳眸,是她的話,不知怎麽的,卻不讓人那麽意外了。

她讓人把東西搬上馬車,有個紮着朝天辮的孩童跑過去,扒着箱子要看裏面的東西。見謝羽沒認出來,有人提醒她,這是她父親新得的那個幼子。

戴着帷帽的謝羽瞥了眼吵鬧的孩童,輕輕摁了摁耳朵,讓他們動作麻溜些,別因為枝末耽誤了功夫。

回到別院,謝羽才打開這些木箱,裏面都是堆積起來的金銀財寶,真真是富貴逼人,謝羽嘴角撇了撇,細聲說:“真是俗氣。”

她把帷帽摘下,回了內室,坐在妝臺前,把銀釵卸下,拿玉梳攏着頭發,心神流轉之間,天色已晚,謝羽瞥了眼架子上挂的蓮花畫作,心想着還是挑一副給這位公主殿下回禮吧。

可平日的練習之作,會不會容易被看出來。

她在自己挂畫的木架前轉了一圈,左思右想,苦思冥想,還是坐在了案前,看着院中的寥落的雨滴和靜谧的蓮花,謝靈仙在月色下執筆繪丹青。

也算全了這位貴人的一番心意。

此時的謝羽亦沒想到,蕭蘊能把這幅畫挂在床榻之上,一挂就是六年,更沒想到,她們日後無數次在這幅畫下醞釀情意。

快到及笄之年,謝羽逐漸在江南權貴之間露面,這時候世家貴族的女子若是想要獨身,仍舊是醜聞。

具體來說,不是醜聞,而是伴随着她選擇獨居後的各種流言蜚語,最為典型的例子便是私下和外男勾連,是以,不如守寡。

說到底,還是一場謝羽和父族的博弈。

就算謝羽的父親明面上答應了謝珩,不去幹涉她的選擇,但背着謝珩的小動作卻是不少,經常圍着她打轉的青年中,有幾個便仗着家世強硬地攔着其他人,自信的夠嗆。

族中女眷也在耳邊吹着風,說哪些人是不錯的,哪些人不值得嫁。

仿佛把謝羽當做囊中之物。

諾大的家族像是一塊蟻穴,四通八達,即便是縱火也只能燒到一點皮毛,一般人要去挖出蟻穴更是不知道從哪裏下手,可是只要找準暴露在外的弱點,就可以輕易地鏟除分支。

謝羽還沒想着去把這些人一網打盡,只是給他們一些教訓,不要再來像蚊蟲一般纏着自己。

從開始人滿為患,到最後空蕩蕩,只有謝羽一人彈琴的湖心亭。

謝羽只需要動動嘴皮子,就完成自己了自己的目的,像是一個操控傀儡的偃師。

終于,謝珩來了別院。

謝羽和他坐在棋桌前,擺弄着黑白棋子。謝羽問他:“祖父萬忙之中來找我,是來興師問罪的嗎?”

“你不是孩子了,不能這麽任性。”

“祖父,我沒有在玩啊,只是我的棋局,想和誰下,允許誰下,是由我決定的,誰都擺布不了。”

謝珩說:“靈仙,你的心太冷,太空,容不下一個人在裏面,你在謝家一十三年,竟然沒有什麽能讓你在意。”

謝羽,你究竟想要什麽呢?

謝珩離開前,給謝羽留下這樣一句話。

她想要什麽呢。

謝羽其實從未想過這個問題,榮華富貴固然舒适,操控人心也輕而易舉,可是不論是什麽,都差了一些。

從落雨到降雪,謝羽總是撐着傘站在庭院中,思量又思量,卻終究沒有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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