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番外[番外]
番外
謝羽十七歲入宮跟着蕭蘊。
這件事對謝家是先斬後奏,他們想拒絕,卻早過了時候,只能讓自己接受。
但謝羽連一封解釋的信都沒回。
謝家上下都極為震驚,他們想不通謝家對謝羽婚事看中多年和謝羽自己綢缪來的寡居,卻都不抵和蕭蘊的一次相見。
但不論是謝珩也好,還是她的父兄也好,都不看好謝羽這樣的性子能在宮中做事——孤僻、寡言、乖戾,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這樣的人,怎麽侍候貴人?
謝羽的兄長還托了人給謝羽傳信:她這樣不從名師,身無長物的怪性子,還是趕緊抽時間辭了官回家,反正家中也供養的起她,免得伺候人出了差錯,還要給謝家丢面子。
謝羽看到了送信之人的神情,就判斷出裏面寫不了什麽好東西。
她連拆都沒拆,當着送信之人的面,就把信件扔進香爐裏燒了。這讓傳信的男人大驚失色。
剛想開口訓斥她不懂規矩,丹陽公主的身影就從屏風後漫步而出,雲鬓紅唇,眼神銳利的如同劍鋒,居高臨下地審視着他,像背着弓的獵人只想射殺一只野兔,可是這只兔子後面卻有一頭長着獠牙的猛獸,從陰影中露出碩大的頭顱。
謝羽終歸是公主的人。
他幾乎是落荒而逃。
不過,他們哪一個也想不到。
纏綿悱恻,形影不離。
此侍奉卻并非彼侍奉。
數月後,謝珩看到京中來的消息,拿着信的手都在抖,兩眼一翻,差點暈了過去,手裏的信紙也落在了地上。
謝羽的父親走進書房,把地上的信撿起來,只需要掠過一眼,他就氣的臉色漲紅,吵嚷着要進京把謝羽帶回來,關在祠堂裏反省這麽多年的禮教是學到哪裏去了,怎麽對得起族中多年的教導和族親的期望。
謝珩更為冷靜:“若是公主阻攔如何?”
“那又如何?!她是謝家的女兒,難道還管教不得了,不過區區一個禁宮女官。”
謝珩顫顫巍巍坐在木椅上,反問自己的長子:“好一個,那又如何?”
男人這才懊惱地把信拍在桌上。
他恨聲道:“偏偏是丹陽公主,她是正宮嫡出,兄長還是太子,若是別的公主倒也罷了,但真要和她起了争執,絕對要免不了前朝的麻煩……怎麽偏偏就是她呢。”
若說名聲最盛的,或許不是丹陽公主,但說起最受陛下寵愛的公主,那必然是蕭蘊無疑。
她好美色一事,禁宮上下誰人不知,丹陽連遮掩都不帶遮掩,陛下還不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她現在仗着公主寵愛,連家中的信件都不回,這像話嗎?”
謝珩搖搖頭,嘆了口氣。
這件事,目前為止,只能認下來,只是族中再也不許人提就是了,雖是掩耳盜鈴,自欺欺人,但也好過成了茶餘飯後的笑柄。
這件事他們隐忍着,直到謝羽幾年後跟随帝子帝女南巡,才徹底爆發。
也是這次的沖突,給了謝家一個教訓,他們高估了自己對謝羽的重要性,低估了公主殿下對謝羽的在乎。
姑蘇一行,太殊行宮,草木葳蕤,沉香萦繞。
舊日之景萬般熟悉,謝羽卻好似第一次踏上自己的故土般,從乏味無趣裏找到了些許新奇。
當然,最熟悉的還是古板的家規族訓,仍舊是怒目而視,陳詞濫調。
這麽多年都沒有變過。
謝羽和謝琳琅回老宅探親。
家中親眷對着謝琳琅噓寒問暖,阿谀奉承,但是對将一切都打點妥當的謝羽冷眼旁觀,只是寥寥幾句問候,對于這個長房長女來說,過于客套疏離了。
站在人群中的謝羽心不在焉地想起她。
清晨時還賴在床榻上的蕭蘊,烏黑的長發幾乎要垂在地上,光潔的肩背上落了一層黑紗,她把腿翹起來晃啊晃,枕着手臂,歪着頭去看坐在銅鏡前梳妝的她。
穿戴整齊,謝羽要離開行宮,蕭蘊就拽着她的手耍賴,拖延了好些時間。終于踏出房門,謝羽還回頭囑咐一句:“殿下記得用膳。”
蕭蘊站在窗棱後,一雙眼睛如同星子,卻前言不搭後語地說:“你今天這裝扮很美。”
謝羽在姑蘇一向這麽穿。齊胸的白紗裙,輕薄的披帛,兩鬓發髻松散,發絲低垂時耳墜輕搖,是江南這帶尋常的婉約氣派。她還是喜愛将發絲全然歸攏,用幾根玉簪固定,既簡單又利落。
不過她誇贊的話,那或許确實有些好看吧。
謝珩見她失神,将她叫到書房中,她的父親已經在等在那裏,看着謝羽面不改色的樣子,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就像童年那時,他擡手就想給謝羽一巴掌。
但這次她沒有躲開。
謝羽挑眉,直視着男人,眼神不躲不閃。
謝珩把他的手扯下去,男人無他法,怒罵謝羽:“我怎麽生出你這樣不知廉恥的東西。”
謝羽根本沒有反駁他的打算,轉而問起了謝珩的身體安康。這更是讓男人氣急,怒罵謝羽:“如果不是爬上了公主的床榻,你現在什麽都不是,竟敢在你父親面前擺起了譜,有朝一日殿下将你厭棄,你走投無路,還不是要回謝家。”
謝珩這次沒再攔着他。
“以色侍人,焉能長久,祖父難道覺得我不懂?”
謝羽哼笑一聲。
謝珩看着面對父親的羞辱,情緒沒有絲毫波動的女子,她不是不在乎這番話,只是對于他,心中全是蔑視罷了。
一時間,他的心中有些複雜。
但即便如此,他還是不信謝羽孤身一人能在權力漩渦的中心保全自己,謝羽只是一介只身闖蕩的女兒家,一朝踏錯,只會是萬劫不複。
更何況,她選擇屈居公主身下,單憑這點,謝珩對于她的智謀和手腕也是持懷疑态度的。
最終,他還是猶豫了。
這點也不出謝羽的預料,她也沒指望着這些人理解,對于父親的質問和憤怒,謝羽只是說:“若父親不願,那我從今以後,革去謝家的名號,也未嘗不可。”
“你是說,你要和家裏斷了幹系?”不可置信的語氣。
“亦或是将我挪入旁系。”
“有區別嗎,就算把你在族譜上的名字劃去,難道能改變我們之間的血親關系嗎,你真是大逆不道,大逆不道!”
謝羽有些不耐煩了,她的眼神落在了盛放着花枝的白瓷瓶上。
幸虧沒答應昨日蕭蘊要跟着一起來的要求,否則她定要把謝家掀一個底朝天,她才把兵符還回去,如今這形式,無聲無息地做事才是上上策。
謝羽又瞥了眼天光,說道:“時候不早了,我和側妃也該回去了。”
“你……”男人還想說什麽。
謝羽卻已經往書房外走,謝珩最後對她叮咛了一句:“若是後悔了,就回來吧。”
她腳步微頓,福了福身。
“望祖父福壽安康,長命百歲。”她笑着說,眼睫低垂,輕柔而恭順,仿佛挑不出什麽錯處。
和幼時不像,又那麽相像。
這樣的謝羽,實則才是鋒芒畢露,從搖曳的青絲,到腰間的玉佩,都訴說着她的勃勃野心,只是世人眼拙,看不出她的渴念。
她的公主殿下會在飄搖的小舟間,用雲彩般輕飄的話語說出奪權失敗後要自己收屍,說完後卻随意蹂躏着蓮花,就像把弄朝局一般。
也會在清晨的廊下,安靜地聞琴,看着自己的眼神純摯而熾熱。
所以不會後悔的。
哪怕萬劫不複,她也不會後悔的。
可蕭蘊沒選擇奪權。
而是天命選了她。
謝羽是看着她,如何從丹陽公主,控兵符,合六尚,執掌司察,在麒麟軍中有一席之地,又是如何逼宮先帝,拿着兵符在無邊夜色中率軍南下平亂,一步一步當上了太女,坐上了帝位。
收西戎,設鸾閣,立大梁,廣開女官女學,不拒谏臣,文武昌盛,法度嚴明,在前代的帝王的積澱下讓大梁迎來清平治世。
蕭蘊這樣的女子,是注定要成王的,謝羽也心甘情願為她鋪路。
她仰望她,欣賞她,也愛她。
但蕭蘊把謝羽看作臣子,卻更把她視為妻子。
這是一個帝王的愛。
謝羽曾不止踟蹰過一次,是她一直站在謝羽的身後,讓她逐漸堅定。
謝珩曾經問過謝羽,她到底想要什麽,許多年,她都沒有這個答案。
她看似謙虛,實則自負。
從前她只是覺得以自己這樣的才智,只有跟着陛下才得以彰顯,而不是被男人的短見埋沒在宅院。
蕭蘊的西征,深不見底的思念,讓謝羽在那些孤獨的夜晚,一遍又一遍問着自己,真的是這樣嗎?
她無數次拿起畫筆作畫,放下畫筆卻又想起蕭蘊穿着暗金的铠甲,一襲烈烈戰袍的身影。
久久徘徊,揮之不去。
于是她又拿起了畫筆,畫到直至力竭。
謝羽累的倒在紛然的畫紙間。
這些畫中人是她,卻都不是她。
為什麽自己這麽遲鈍,又這麽膽怯,竟然連心中的感情都不敢承認,現在她遠去邊疆,自己獨守着諾大的長安,又有什麽意思。
她最想要的,只有蕭蘊。
沒遇到她之前,謝羽想不出答案,可當她想出這個答案的時候,她發現自己早已實現。
她已經擁有了蕭蘊,在很久很久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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