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005 絕非善類

第05章 005 絕非善類

那人當即住了腳步,“可有小字?”

崔竹喧蹭的一下站起來,頓時把方才的心理建設忘得幹幹淨淨,眸中滿是愠色,“你這人好生無禮!”

“寇骞。”

她怔愣一下,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是在說自己的名字,那人低眉輕笑幾聲,轉身回來,端起了桌邊的藥碗遞給她,“把藥喝了,祛寒。”

一個巴掌大的粗瓷碗,倒是沒有豁口,可那花紋粗劣,質地下乘,莫說跟她專用的琉璃盞相比,就是跟府裏普通盛飯菜的越窯瓷也相差甚遠,更遑論裏頭裝的還是黑乎乎的藥汁,在碗壁留下一層褐黃色的印子,誰知道裏面放了什麽!

她還沒尋到借口推拒,那人卻跟她肚子裏的蛔蟲似的,率先解釋道:“只是些桂枝湯,用桂枝、芍藥、炙甘草、生姜、大棗熬的,白原洲沒有大夫,大家在水裏泡久了,有個頭疼腦熱的就熬一碗喝,多半都是有效的。”

“要是還不放心,某替你試毒?”

說着,寇骞便端碗喝了一大口,用袖口随意地抹了下嘴,把碗又塞回到她的手裏。

出門在外,還是保重身體要緊。

崔竹喧将碗調了個方向,閉上眼睛,正準備一口悶下,腦子裏忽然湧現出那些江湖話本裏的情節,下毒下得巧妙,不下在碗裏,而下在碗沿,眼見別人喝着無事,自己一喝就中了招,頓時心生徨徨。

她深吸一口氣,又将碗轉回去,心一橫,對着那人下嘴的位置貼了上去。

世間總沒有哪個歹人是把毒藥下在自己嘴裏的!

可下一刻,她就沒工夫去想這些彎彎繞繞了,黏稠的藥汁自舌尖湧向喉頭,濃郁的澀味纏繞在唇齒間,苦意直鑽心頭,何止是藥苦,根本就是她命苦,否則怎麽會在這麽個破地方,用破碗喝破藥?

她鼻頭一酸,便有顆淚珠自眼眶滾落,順着臉頰,砸進黝黑的藥汁裏。

“……不就是喝個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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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雙泛着水光的眸子當即朝他瞪來,大抵是想兇兇他,可那般眼尾緋紅的模樣,能吓唬住誰?總歸寇骞是吓不住的,他甚至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喉頭一滾,強迫自己挪開視線,扯開邊上的櫃門,一個罐子一個罐子地翻找起來。

“是有蜜餞嗎?”崔竹喧眼巴巴地望過去,樣子別提有多凄慘。

寇骞将櫃裏東西清出來大半,才尋出一塊用油紙包的饴糖來,好像是去歲麻子成親時給他散的喜糖,所幸沒順手扔給路邊的小毛孩,不然真沒東西能用來哄人。

他把油紙在袖口上蹭掉積灰,這才遞過去,“暫時只有這個,将就一下,某明日去別人家讨些。”

崔竹喧蹙眉扒開油紙,時值夏日,那糖早就化了,黏在紙上牽出細軟的糖絲,如何能入口?她萬分嫌惡地把糖擱在桌案上,想催他再尋些別的,就見那人已開始把雜亂的東西重新塞回櫃子裏,罐子似是與什麽東西撞在一起,發出一聲輕響,凝眉細看,卻是藏在最裏頭的一柄黑色的刀。

什麽漁民會在家裏藏刀啊?這人絕非善類!

她心頭一凜,僵在原地,感覺從頭到腳一陣寒意,目光重新掃向四周,能用來當武器的至多是地上那條板凳,桌上那個茶壺,可從這人先前露的那一手也知,想偷襲成功不如祈禱這人突發痼疾,暴斃而亡。

她堂堂崔氏貴女,怎麽能不明不白地死在這種地方?

把桌上黏糊糊的饴糖撿起,整個塞進嘴裏,已然沒心思理會甜味是否将口中的苦澀壓下,她得假意順從,把這人騙出去,然後想辦法逃。

“我要沐浴。”

寇骞把櫃門合上,随意點點頭,“好,某去備水。”

燒水要在廚房,觀這卧室也不過幾步就能走完,廚房肯定隔得不遠,她又支使道:“還要換洗的衣裳,要新的!”

“這裏的女人少,不一定有,”他擰起眉,“某今夜先幫你借套幹淨的,明日托人給你做,可好?”

崔竹喧勉強應了,那人便撩開簾子出去,她立時踮起腳尖,從窗棂往外偷瞧,他将蓑衣披上,頭上壓了頂鬥笠,就冒着蒙蒙的雨,鞋底踩上爛泥,很快不見了蹤影。

天上的雲厚厚的,又快入夜,顯得整個天地都昏昏沉沉,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崔竹喧拉開櫃子,首先将那把刀拿好,四下沒瞧見什麽好用的繩子,幹脆咬牙把床幔扯下來當包袱皮,摸去廚房扯了幾個看上去像吃食的東西裝好,牢牢地綁在身上,淋雨闖了出去。

坑坑窪窪的路甚是難走,那些泥吸着她的鞋底子不放,好不容易拔出來,又飛濺至她的裙擺,沒走出多遠,價值不菲的鲛紗就被糟踐成黑黑黃黃的破布。

她有心想尋戶人家問路,可又想到那個藏刀的歹人和鄰裏十分熟絡的模樣,說不準是一夥的,連屋檐下都不敢去,慌慌張張地逃竄,這時反倒感謝起雨來,人都回了房裏避雨,才讓她順利地到了河邊。

新新舊舊的船只随着河水漂漂搖搖,皆靠小臂粗的麻繩栓着,只打眼一望,少說也有十幾條。這麽多的船,哪條渡不得河?那人果然是滿嘴謊話,企圖诓騙她,還敢稱自己是好人?

呸!沒臉沒皮的壞東西!

她選了瞧上去最幹淨的那條船,提着裙擺,只是左腳方跨過船舷,還未踩實,那船便像是忽然生出了神智,同難馴的烈馬一般,容不得人騎在它頭上作威作福,卯足了勁兒掙紮,絆得她一頭栽進去。

掌心和膝蓋都是火辣辣的疼,定然磨破了皮,又叫這污水一浸,頓時多出些如被蟲蟻啃噬的癢意,她自來金尊玉貴,幾時遭過這麽大的罪,淚水不受控制地湧出來,而後被漫天的冷雨胡亂打下去。

她四肢并用地爬起身,站不穩,便跪伏在船裏,心底将該死的藍青溪剁成了千百份,用手背抹了抹眼睛,長刀出鞘,把禁锢船只的繩索割斷,浪頭一滾,船便順水而出。

船自由了,她也是。

*

“篤篤篤”

雨點砸于瓦礫之聲,同指節叩在木門上的聲音混在一起,屋外尚難分辨,更遑論屋裏,敲了好一會兒,才隐約聽得裏頭桌椅挪動的“吱吖”聲,而後是個爽朗的女聲,又熱切又罵咧。

“誰呀?飯點上門,乞白食來的?”

寇骞往後退了兩步,整個人融進雨幕裏。

門板被拉開一掌寬的空檔,從中擠出一張臉來,上下嘴皮子一碰,正要再打趣幾句,定睛卻瞧清了來人,面上頓時綻開個大大的笑,“寇郎君,你要來用飯怎的不早些打個招呼?”

門戶大開,婦人熱絡地将他引進來,“你且進屋等等,我再去燒道菜來!”

“範娘子,不必那麽麻煩,”寇骞并未進屋,只是立在檐下瀝幹鬥笠上的水,“我讓阿樹炖了魚,一會兒回去吃就行。”

“我想來借身女兒家的衣裳,最好是新的。”

“是為了你撈起來那個小娘子吧?”範娘子捂嘴笑了笑,脆聲道,“往日可沒見你對誰這般上心啊,莫不是好事将近了?屆時擺喜宴可要叫我去做掌勺啊!”

寇骞輕咳了兩聲,不自然地開口:“沒影的事,範娘子倒不如盼着我下回收拾了姓丁的那窩,請你燒幾桌慶功宴。”

“都盼,都盼啊!”範娘子彎着眉眼,進屋翻找一番,沒一會兒便拿出個小木箱塞進他懷裏,“本是做給雲娘的,她怕新衣被泥點兒弄髒了,沒舍得穿,寇郎君要,自是先緊着你這處,回去路上可當心點,莫叫雨打濕了。”

“雲娘既心疼新衣,我借了這回便成舊衣了,索性明日抱匹布,煩你給她再做兩身新衣。”

範娘子眼神一亮,嘴角幾乎要咧到耳根,卻擺着手推拒道:“白原洲的人家誰不是受着寇郎君的恩惠,不過一身衣裳,雲娘哪就有那麽嬌氣?郎君不必介懷。”

“也不單給雲娘做,崔、就是我家那個,正逢汛期,一時半會兒也沒法送她回去,還請範娘子與別的姑嬸一道,幫她縫制個十套八套的衣衫,布匹和銀子我明日一并送來。”

“十套八套?”範娘子訝然地瞪大眼睛,可對上寇骞确定的眼神,頓時又啞了聲,只是忍不住在心底腹诽,這是個下金蛋的母雞孵出的姑娘不成,尋常人家十套八套足夠穿個十年八年的了,還說不是好事将近呢,這都要把人一年四季的衣裳都做齊全了。

寇骞重新戴上鬥笠,又問:“範娘子這可還有甜嘴的吃食?可否勻我些,等汛期過了,叫人從鎮上買來給你補上。”

不必問,定然又是那小娘子要的。

範娘子在這白原洲住了十來年,就沒聽說寇骞愛吃甜的,又從屋裏搜刮一番,甭管是什麽糕點、果脯都抓了一把,用防水的油紙包好,系上繩,連帶寇骞一并送出了屋。

這回,總不至于又把她惹惱了。

寇骞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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