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006 不軌之心

第06章 006 不軌之心

寇骞踏着細雨回到院子時,天已經黑了個徹底。

兩塊門板并未合攏,被風刮得“刺啦刺啦”地響,同晴日裏的野蟬一般吵人。想來是阿樹那個冒失鬼,送個魚湯還能忘記關門,他明日得了空檔非得去将人收拾一頓不可。

他擰起眉頭,進院将門關好,脫了雨具,行至屋前,欲掀簾子的手一頓,轉而在門框上輕叩幾聲。

“某可否入內?”

“某帶了你要的東西回來。”

裏頭寂然無聲,他猶豫着将簾子緩慢拉開,“崔女公子?”

屋子空空蕩蕩,何止沒有魚湯,連人都沒了。

櫥櫃的門大敞着,零零碎碎的東西扔了一地,床榻更是可憐,右邊尚算完整,左邊便只餘下不規則的短布條鑲在上頭,活像個剃度到一半被趕出寺門的野和尚。

他只打眼一望,便知藏得最深的長刀沒了。

白原洲有賊?

笑話,便是真的有,也沒有偷到他這個賊寇頭子身上的道理,是以,會做出這種事的便只有崔竹喧了。

白原洲攏共才二十幾戶人家,跟誰都是擡頭不見低頭見的,若瞧見個陌生面孔,定然會第一時間來尋他,而現在每家每戶都是閉門不出的狀态,就可确定,她沒躲進任何一處民宅,而是直奔着渡河去的。

寇骞深吸一口氣,沖出家門。

雨夜用小舟渡大河,她要是真能順利渡過去,他寇骞從此跟着她改姓崔算了!

白原洲的路,他比她熟絡得多,比起一路磕磕絆絆、平白兜了好大圈子的崔竹喧,他則是直直地奔着停船的渡口而去,終是來遲一步,只望見了被斬斷的半截繩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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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竹喧!”

“聽到就應一聲,今夜不能渡河!快回來!”

被點到名姓的人倒是想應聲,可光是呼吸就已然間斷而艱難了,音節在喉間尚未成形,就被惡劣的浪砸上來,帶着澀味的河水湧入唇齒間,似乎比那碗桂枝湯還要苦上百倍。胸腔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緊扼住,窒息感蔓上心頭,眉眼濕透,全然辨不清那是雨、是河、還是淚。

耳畔的呼喊聲漸漸弱了下去,連帶着淅瀝的雨、洶湧的浪都不再明晰,如濃墨般的黑暗在視野裏暈開,她幾乎不知道此刻自己是睜着眼睛還是閉着了。

水裏可真冷啊,她想。

可下一瞬,便有一只結實有力的手攬向她的腰間,她幾乎是本能的,如攥住救命稻草般,纏住了那具溫熱的軀體,被帶着一路往上,風聲和雨聲重新湧進她的耳中,她卻只是劇烈地咳嗽着,嘔出被灌進的河水。

寇骞用麻繩将兩人捆在一起,沿着繩索的另一端——渡口的老楊樹,艱難地游回去,至于被浪頭掀走的小舟,沉進水底的長刀,漂浮河面的包袱,管不了,也無暇去管。

大概是在皮肉被浸至與河水同溫時,才踩着軟爛的沙土上岸,饒是他一貫在水裏讨生活,帶着個人在浪裏掙紮一路,眼下也免不得喘着粗氣,解開腰間的繩結,冷嘲道:“當真是小瞧了你,我當你只是脾氣大,沒想到膽子比脾氣還大,白日裏剛從水裏出來,夜裏又要下水,急不可待想要當魚食?”

若放在尋常,崔竹喧定受不了這番挖苦,便是拳腳拼不過,用一口銀牙也得啃下他一塊肉來,絕不讓此人好過,可偏偏,是現在。溺水的窒息感方才退卻,或咳嗽,或哽咽,淚水混着雨水濕了一張美人面。

他煩躁地皺起眉頭,想把這個燙手山芋給丢出去,但耳側嬌弱弱的哭聲,擾得他心潮也不平靜起來。

他用冷硬的聲調開口:“松手,下去。”

但那嬌貴的女公子,如何會聽他的指派,自顧自地哭着,如此僵持了半晌,終是寇骞先服了軟,嘆了口氣,虛虛地拍了下她的脊背,“好了,回去吧。”

“被扔河裏的都是某的家當,你有什麽可哭的?”此話一出,那哭聲又洶湧了幾分,他頓時懊惱起自己的嘴笨,深吸一口氣,用此生最溫軟的語氣去哄,“你要的新衣裳、蜜餞,某都準備好了,回去泡個熱水澡,早早睡覺?”

回應他的是個虛弱的聲音,“我的鞋丢了,走不了路。”

他低眉看去,左邊的繡花鞋尚且規規矩矩地踩在沙土上,右邊的羅襪沾不得污泥,索性用他的鞋面墊腳,他幾乎要被氣笑了,丢了只鞋,又不是丢了只腳,偏她的小臂還緊緊攀着他的脖頸,濕漉漉的青絲貼在他的頸側,微涼的水珠便自她發間淌到他的鎖骨,而後再沿着領口的縫隙溜進去,無端惹出一點熱意。

“我撈的哪是什麽姑娘,分明是個祖宗!”

寇骞輕嗤一聲,卻把人打橫抱起,讓她伏在自己肩頭,天上還下着雨,這般多少能遮着些。

許是他表現得太過無害了些,又或是危險不複存在,驚魂已定,崔竹喧那一貫的蠻橫心性又冒出來作祟,臉上淚痕未幹,手指便去拽他的頭發,“還不是你騙我!”

寇骞疼得倒吸一口涼氣,擰眉瞪她,可撞上一雙淚眼朦胧,心頭竄起的火氣又被強壓下去。

“又說沒船,又不肯送我走,家裏還藏着刀,你根本就是滿口謊話!”

“渡河的大船壞了,小舟在汛期渡不了河,今年的雨又比往年都大,指不定什麽時候才過汛期,某總不能像剛剛那樣,帶着你徒手游過去。”

崔竹喧依然用審視的目光盯着他,“那刀呢?你怎麽解釋?”

“松荊河上水匪盛行,總要有點自保能力,”寇骞頓了下,“你若信不過某,大可明日去問問鄰裏,他們是否有準備刀劍。”

按理說,這般确認過他并非歹人,她應當放下心的,可這樣一來,豈不是代表今日種種,皆是她的無理取鬧,她擡頭盯着他的下颌,沉默良久,久到寇骞正準備用一副寬和大度的模樣接受她的道謝和道歉時,她陡然間話鋒一轉,語氣淩厲,“你可敢對天發誓,對我從未動過不軌之心?”

“……不敢。”

崔竹喧冷笑一聲,“果然是見色起意的庸人!”

寇骞驀然停住腳步,看向那張倨傲的臉,世間怎會有性情這般惡劣的人,還窩在他懷裏呢,就已經開始毫不遮掩地辱罵了,雖說,罵得不痛不癢,還沒這豆大的雨珠砸在臉上疼。

“某既是庸人,自然貪財好色,洛水神女被一個浪打進懷裏來,便是聖人也要動心的,你用這個來要求某,是不是太苛刻了些?”他的目光直白又犀利,生生逼得率先挑刺的人不自然地挪開視線,“再說,某就是想想,又沒做什麽,天底下人人都愛金銀,也沒見着個個沖進錢莊燒殺搶掠。”

他說得懇切,像是真話,崔竹喧想。

可她到底忍不住繼續追問:“當真?”

“……當真,”寇骞将手微微收緊了些,衣料早早便濕透黏在身上,二人又是這般親密的姿勢,他能聽清自己亂了節奏的心跳聲,恰恰與懷裏的人同頻,“所以,別怕。”

“某是好人。”

他再度說道。

從渡口回小院的路并不算長,只是途徑許多屋舍,燈影幢幢,崔竹喧偏頭看去,透過紙糊的窗棂,隐約能瞧見裏頭晃動的人影,料想裏頭的人也是如此,能望到她這般狼狽的影子。

是故她又往裏縮了些,企圖把自己藏進他的輪廓裏,又擔心被他發現自己的小動作,目光小心地打量過去,所幸,他只是神色冷淡地走着,目不斜視。

他也是一副落湯雞的模樣,若要再說具體些,應當算是只眉清目秀的落湯雞。

饒是沒有錦衣華服作襯,他的長相也擔得上一聲俊俏,只是眉目冷峭了些,不似那些文人溫和,更是與她的前未婚夫南轅北轍,與端方君子相去甚遠,倒跟話本子裏的俠客相像幾分,只可惜,是個打漁的。

光是瞧那些屋宅便知,不只是他窮,這一整個白原洲都窮,把這些地圈在一起,也就她在鄉下的一個莊子那麽大。

“寇骞。”

她突然喊了一聲,後者順從地低眉下來,只當是她被這雨澆得受不了了,“快到了,再忍忍。”

越過院門,回到屋內,因着渾身漉漉,未免沾濕被褥,崔竹喧被他放在長凳上坐下,仍是一只腳着地,一只腳翹着的別扭姿勢,她正欲支使他,那人卻先一步取了雙軟布鞋,她下意識地把右腳往他的方向伸了些,擡眸卻對上他有些玩味的目光,“确定讓某來?”

她猛然間反應過來,忙将腳往後縮,“我、我自己來就行。”

寇骞輕點下頭,俯身把鞋放在她腳邊,四處掃視一圈,仍是沒瞧見應被送來的魚湯,料想是阿樹撞見那幕後,不敢輕進他的院子,于是先将那一包零嘴擺在桌上。

“衣裳在邊上的木箱裏,若是餓了,便先吃些糕點墊墊,某去給你燒水。”

崔竹喧罕有地挑不出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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