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009 羹煮馎饦

第09章 009 羹煮馎饦

幾乎是在寇骞停手的第一時間,崔竹喧便毫不留情地批判道。

她仍是那副微揚着下巴的矜貴模樣,挑三揀四,吆五喝六,是她一貫的做派。

“嗯?某怎麽不覺得?”

崔竹喧輕嗤一聲,正要刺他一句眼光下乘、手藝拙劣,那人便已倚着桌案,俯身下來,“哪難看?是你的臉難看,還是你的頭發難看?”

她本就不悅,此話一出,更如同火上澆油,頃刻間燃起了燎原之勢,當即要去拽他的頭發,可這招都第三回了,寇骞早有預料,話音剛落,他便直起了身子往後躲,将頭發撩起來高舉着,讓她撲了個空。

只是,還不待他得意幾下,身子猛然僵住。

崔竹喧捕獵失敗的右手并未撤回,而是就近擰上他的腰,只是這人不曉得吃什麽長大的,硬得跟塊青石板似的,她用勁再用勁,也辨別不出把人掐疼了沒,但觀他神色,應當是不好受的。

她乘勝追擊地逼問:“說,誰難看?”

他落于敗勢地投降:“某難看。”

崔竹喧面色稍霁,深覺自己拿捏住了他的新把柄,全然沒注意到他目光晦暗一瞬,壓平欲上揚的唇角,揚起下巴,“有多難看?”

“……和你昨日嫌棄的魚一樣難看。”

她怔了一下,撲哧一聲笑出來,眼角眉梢都沾染上星星點點的笑意,“算你有自知之明。”

被這般嘲弄,寇骞合該氣上一氣,申斥兩聲也好,提刀威脅也罷,總歸該吓唬吓唬她,讓她長長記性,可偏偏,他也跟着翹了嘴角。

他為他的貪財好色,容忍幾分,讓步些許,也算合情理吧?

“行了,給你做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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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竹喧看着那人大步跨出去,猶豫一會兒,也提着裙擺跟上。

按理說,她才不想去沾染廚房的油煙味兒呢,但這院子裏又沒有花花草草可賞,也沒有聲音婉轉的丫鬟給讀話本子,無趣得很,與其對着這下得沒完沒了的雨發呆,還不如去盯着這人有沒有挾私報複,故意做一碗無從下口的東西為難她。

她一路只走檐下的一小塊幹地,動作慢吞吞的,越過門檻時,寇骞已經在面粉中添好油和水,用手将它們揉到一處。她盯着看了會兒,見那白色的糊糊逐漸成了一個胖乎乎的面團,而後又被搓成細細的長條,一截一截揪成小段,泡進瓷盆的涼水中。

有些一下就沉了底,有些不上不下地漂浮着,還有幾個竟直接趴在同伴的背上,只被暈濕了邊角,崔竹喧見不得這種偷奸耍滑之輩在眼皮子底下茍活,便伸出一根食指,把那些浮在水面的挨個摁下去。

只是這般,指尖就不免沾上黏糊糊的白,“有——”

話才剛起了個頭,那人就遞了塊布巾過來,白色的,瞧着還算幹淨,于是她勉強在上頭蹭了蹭,除了需要清理的指尖,旁的地方是一處都不肯挨。

寇骞便沒這麽講究了,就着她用過的布巾,随意擦了下手,開始收揀起桌案,“你去那邊挑挑,想用什麽做湯。”

崔竹喧湊到那口布袋旁,斟酌許久,相中了一朵白色的、如華蓋般的平菇,把底下沾着泥的部分掐掉不要,這才志得意滿地将東西遞過去。

只是阿谀奉承的話沒等來,她擡眸看去,對上個一言難盡的目光。

寇骞沒去接她手裏無比精致的那一朵,越過她,粗暴地抓了一把同類扔進木盆裏,又添根胡蘿蔔,一棵綠葉菜,從甕中舀了幾瓢水潑下來,蹲在地上開始清洗。

——不是說讓她挑嗎?

崔竹喧低眉,盯着手裏那朵一點瑕疵都沒的平菇,沒來由地生出一股怨氣,甩袖出去。

不論是菌柄還是菌蓋,都是軟乎乎的,撞到硬梆梆的牆壁,跌下灰撲撲的桌子,滾進待燒的柴火堆裏,發不出一點聲響,在嘩啦啦的水聲中,寇骞倒是聽到了腳步聲,只當是那小祖宗在這待着無聊,進屋歇着了。

把切好的菇子、胡蘿蔔、菜葉子混上肉沫一起下鍋烹煮,再将浸好的面段扯成長條扔進去,于湯色漸濃時,加少許鹽,便可準備碗筷出鍋了。

偏偏馎饦擺上桌,吃飯的人就剩他一個了。

“真不吃?”

崔竹喧搬了條板凳坐在窗邊,端着一副觀風賞雨的雅致,可耐不過粗瓷碗裏絲絲縷縷的熱氣冒個不停,裹着香味,壓過了濕冷的氣息,一個勁兒往她鼻子裏鑽,她忍不住用餘光瞟過去,是兩碗馎饦。

金黃色的湯裏浸着雪白的面條,兼有橙紅色的胡蘿蔔和青翠的菜葉,她這般遠遠地望着,竟像是碗裏盛了朵開得正豔的花,與昨日那屍塊湯相比,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上。

按常理而言,這麽好看,這麽好聞的吃食,味道一定也極好。

她昨日就吃了一頓飯,夜裏餓了也只勉強啃幾塊點心充饑,眼下輕易便被勾起了饞蟲,恨不得直接把馎饦塞進胃裏,可她卻硬生生把目光又挪回了窗外,對着歪七八糟的枯枝敗葉平心靜氣。

這人剛剛還忤逆她來着,她怎麽能因為區區一碗馎饦,就賞他好臉色?

“某的手藝可比阿樹的好多了,一口都不嘗?”

“不要,我不餓,”崔竹喧咬牙拒絕,末了,還要貶低一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做的吃食難以下咽,你做的肯定也好不到哪裏去!”

寇骞看着她,忽而拿起木箸,在碗裏翻攪起來,面條連湯帶水一并湧進他那張大口裏,咀嚼聲、吞咽聲一時竟壓過了窗外的雨聲。

世上怎會有如此粗俗無禮之人!

崔竹喧惡狠狠地瞪他,他反倒變本加厲,鬧出的動靜愈發大了。

“你就不能安靜點嗎?”

“不能。”

“那你端着碗出去吃!”

“也不能。”

崔竹喧分不清現在是生氣多些,還是傷心多些,在這裏人生地不熟的,她就只認識寇骞一個人,偏偏這人一點也不聽她使喚,明明她許了他金銀,連身上僅剩的一根金簪都給了他,若換成金縷,定然不會如此。

就算不是金縷,換成府上任意一個仆從、侍衛,也斷然沒有人敢這麽欺負她。

要是叔父和堂兄在,她更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受委屈。

可屋子是人家的,她又打不過他,哪能順利将他趕出去呢?是以,只能她走。

崔竹喧攥着裙擺,指甲陷進衣料,而後刺進手心,平生第一次不是氣勢洶洶地将人趕出去,而是自個兒灰溜溜地往外走。

屋子很小,饒是她刻意繞開他走,可桌子就在那,門就在那,寇骞只肖一伸手,便捏住了她的腕子,她掙了掙,甩不脫。

“某又是哪招你了,小祖宗?”

崔竹喧偏過頭去,一點兒都不想搭理這個粗俗無禮的讨厭鬼,可讨厭鬼非要糾纏過來。

“你不說,某怎麽改?某不改,你明日還要生氣,這裏可沒有大夫,氣壞了就更走不了了。”

崔竹喧默了半晌,“你都不聽我的,還好意思問我。”

寇骞琢磨不透,“哪句沒聽?”

“你說好讓我挑湯料的。”

“你挑的是平菇,這碗裏不是平菇?”

崔竹喧冷哼一聲,“這又不是我挑的那朵!”

得,這小祖宗怕不是河豚轉世投胎,挨不得碰不得,什麽都要氣上一氣。

“你講講道理,就那麽一小朵,喂麻雀都不夠使的,你愛吃清水煮馎饦不成?”

崔竹喧的氣勢頓時落了下乘,可還不等他松口氣,轉眼又高漲起來,“那你為什麽剛剛不同我說?向我擺冷臉,還不理我!”

到底是誰向誰甩臉子啊?慣會倒打一耙!

寇骞深覺是因為自己住在江邊,吃多了河豚,才會碰上這麽個化成人形的河豚精向他讨債,揉了揉腦袋,嘆氣道:“你那朵金貴的菇子呢?”

“扔了。”

“扔哪了?”

“我怎麽知道!”

寇骞拽着她的手腕将人拉過來,然後把她摁在凳子上坐下,“等着。”

誰要等他!

崔竹喧氣惱地瞪他一眼,恨不得在他後背上剜下兩個大窟窿,只不過是因她現在無處可去,這才坐在凳子上,絕不是聽他的使喚!

另一頭的寇骞在廚房裏四下尋摸着,終于在竈臺的犄角旮旯瞧見那朵沾了灰的白色,用對待金箔般的小心翼翼将其洗淨,在碩大的鐵鍋中,單煮這朵還沒半個巴掌大的平菇。

竈膛裏的火燒得正旺,自鍋壁起,接連不斷冒出大大小小的氣泡向外翻湧,來去的漣漪将那朵小小的菇子掀得歪來扭去,薄薄的菌蓋卻總是背對着他,像極了那個動不動就板着臉的姑娘。

別說白原洲,便是整個汾桡縣也尋不出第二個如她性子這般壞的人了。

但——

罷了,也,不是太壞。

把那朵菇子撈起來,端進屋裏,用幹淨的木箸夾起,在她眼前上上下下展示了一番,“喏,你的金貴菇子,可別說某随意撿了一朵敷衍你。”

崔竹喧瞟過去,那個斷口确是自己弄的。

“這回能吃了吧,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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