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第二十一章

21、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暮色四合。

大帳內,楊勇和楊廣相對而坐。前者手捧一本閑書,有一下每一下地翻看着,整個人平靜得如同一潭湖水。而後者正低着頭,看似專心地擺弄着手中的胡琴。

不多時,一串旋律自他的指尖流出,楊勇應聲擡眼,便見楊廣笑道:“前日讓沙缽略可汗替我尋了一根琴弦來,嘗試了好幾日,也算是将這琴修補好了。”他垂下眉目看着手中的胡琴,之前磕磕碰碰留下的斑駁痕跡處,被繪以相似的花紋,點染得別有意味。而那斷掉的一根琴弦,則被完好地換過,一眼看上去,同新的無異。

“大哥,”楊廣凝視着胡琴,喃喃道,“若非親手嘗試,我只怕也不會相信,這斷弦也是能如此再續的。卻不知這斷弦可續,人情……卻又是否可補?”

楊勇聽出了他話中的意思,卻沒有回答。

留在突厥的這些時日裏,有許多事,一遍一遍地在腦中思量而過。重生之初,他将人生全部的意義,賭在了坐穩太子之位,提防楊廣的野心上面,卻不曾想到,自己究竟要如何對待這樣一個人。

置之死地?

也許不然。殺兄弑父之事,他不屑為之,也不願因此,而在史冊上留下千古的罵名。

徹底擊垮,讓他再無力翻身?

這聽來不錯,只是以目前的情勢而言,雖然自己在父皇母後心目中的印象依然有所改觀,縱然他們偏愛楊廣,也不至于廢自己而改立于他。

但終歸是暗箭難防,楊廣的心思,總讓他有些捉摸不透。

只是當務之急,他不得不同他同舟共濟,一道渡過此時此刻這樣的難關。

卻不知宇文恺和長孫晟那邊,進展如何……若是事成,想來便就在這幾日之間了。

正思緒翻飛之際,忽聽楊廣又撥弄出一串旋律來,閑閑道:“大哥等的東西,可曾等到了?”

楊勇收回思緒,仍不願說破,只是淡淡道:“很快便見分曉。”

楊廣也不再追問,只是一面微笑着,一面彈奏着手中的胡琴。

依舊是《鳳求凰》,那二人再熟悉不過的曲子。

楊勇放下書,合了眼眸,只聽得耳畔略嫌粗粝,卻也技法巧妙的曲調緩緩流過,一時間,身心不由得放松了幾分。

然而片刻直呼,他忽然覺出了面前的些許動向。一睜眼,發現楊廣不知何時已然極近地跪坐在自己面前。

他看着自己,眼光深邃如千尺沉淵,中有暗湧徐徐波動。

“大哥,你還沒有回答我剛才的問題。”他微微垂了眼眸,似是想要笑笑,卻終究沒有笑出來,只道,“斷弦可續,人情,又是否可補?”

這一瞬間,楊勇只覺得他仿佛換了個人一般,褪去了平素裏張狂城府的外衣,剩下的,竟是難得的……真摯?

他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卻聽外面響起一聲刺耳的爆炸聲。

楊勇一驚,下一刻人已然起身,直沖帳外。帳外的突厥士兵警覺地看向他,卻被另一波守衛着的隋軍刀起刀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抹了脖子。

“來了!”楊勇對其中一個隋朝侍衛道,“一切按計劃行事!”

“喏!”那侍衛領命,匆匆而去。另外幾名,則留在周遭護衛。

這時候,聽聞動靜,突厥大帳中已然起了些許騷亂。而突然間,只見西面的方向起了大火,火勢熊熊,濃煙蔽日。

這驟然讓情勢亂到了及至。

楊勇回頭看向身後的大帳,楊廣正不緊不慢地從裏面走了出來,眯眼朝周圍看了看,倒并不訝異地道:“當真是夠亂的啊。”

楊勇也沒有同他解釋,只道了聲“走了”,便将人一拉,往東面走去。

楊廣低頭看着二人十指交握的地方,頓了許久,才發現自己已然被對方拉着走出了好遠。

東側是楊勇帶來的小部分隋軍駐紮之所,此刻它們已然整裝待發,觀之軍容便知個個都是最精銳的騎兵。

楊勇接過領頭侍衛牽來的馬,翻身而上,坐在高出看向另一側極大的騷動,道:“燒的馬廄?”

那侍衛道:“一切按殿下吩咐行事。”

“很好。”楊勇笑起來,道,“本宮當初只說燒個讓他們麻煩的地方,最好是馬廄。沒想到你們當真不辱使命,回去之後各有賞賜。”

這一笑,在夜色和火光的映照之下,冷若霜冰中,竟多了幾分明豔之感。楊廣收回目光,笑了笑,一言不發地翻身上馬。

然而要走出突厥大營,自然絕非容易之事。尤其當沙缽略可汗還十分寶貝着自己手中這兩顆棋子的時候。

故而在看到沙缽略可汗帶着人馬阻攔在面前時,楊勇并不意外,只是靜靜地掃視過他身後,估量着人馬對抗之下,勝算幾成。

沙缽略打馬來回游走,神色似笑非笑,“本汗自視這些時日來相待不薄,晉王和太子何至于這般不告而別?”

“在帳中叨擾太久,是到了該回去的時候了。”楊勇道,擡眼看了看遠處,“再者,可汗此刻似是也有些麻煩,自然不好再打擾。”

“晉王所言差矣,”沙缽略可汗的目光越來越冷,語聲也越來越慢,“若是本汗質意留你二人再住些時日呢?”

“那便……”楊勇語聲一頓,“只有冒犯了。”話音落下,身後的侍衛已然心領神會,齊齊抽出腰間的長刀來。

一時間,銀光乍迸。

看着如潮水一般從身側湧上的人馬,楊勇冷着面容,提着馬缰徐徐後退。雖然這些侍衛個個都是他親手挑出的精銳,但敵我懸殊畢竟太大,勝負如何,卻也不好說清。

這時,身後響起聲音:“大哥,此刻離開倒是個好時候。”

楊勇回過頭去,眼見楊廣不知何時已然握着一把長劍在手,劍身銀白如雪,鋒芒畢露。

“大哥,弟弟知道你不願這般貿然抛下他們離去,”他語聲頓了頓,道,“只是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棄卒保車的道理,大哥卻應該是明白的。”

被對方說中了心中猶豫之處,楊勇無言,只是回頭看了一眼厮殺的人群。

“能阻攔住突厥人馬,替大哥争取離開的時間,于他們而言,應是莫大的榮光。”楊廣繼續道,“大哥,沒有時間遲疑了。”

話音剛落,便聽聞一陣極大的刀兵之聲自遠傳來。那聲音源自四面八方,可謂是無處不在。

心中明白隋軍聯合的突厥兩部人馬,應該已然殺到此處了。而自己着實不能再在此耽擱下去了,楊勇收了思緒,看了楊廣一眼,猛然一提馬缰,轉身便走。

胯|下的馬揚起前蹄,高聲嘶鳴之後,便狂奔起來。而楊廣早已從楊勇方才的眼神中讀出了他的決定,也很快策馬跟上。

然而還沒走出幾步,便感到身後風聲陣陣,帶着濃烈的殺氣。楊廣本|能地一側身,避開了沙缽略可汗重重地一刀。

“可汗自己已經處在火燒眉毛的境地了,卻依舊對我兄弟二人如此執着,可真是讓本宮佩服啊。”楊廣勒馬在原地回旋幾步,似笑非笑道。

與此同時,楊勇也在稍遠的地方勒了馬,猶豫片刻,卻飛快地打馬離去。

楊廣看在眼裏,心中微微一沉,只能苦笑。

而另一邊,聽了他的話,沙缽略只冷笑道:“看來晉王殿下是打算棄卒保車了呢。”

“實不相瞞,有件事可汗一直弄錯了。”楊廣不緊不慢地笑道,“實則……本王才是晉王楊廣,而剛才可汗口中棄卒保車的,才是大隋太子。”

“什麽?”沙缽略眸子中寒光一瞬。

“可惜可惜,可汗放走了更有價值的人。”楊廣笑容反而更深,“我這區區一個晉王,縱然被可汗擒住了,怕是也沒有什麽用了。”

“你以為,本汗會親信你的花言巧語麽?”沙缽略可汗忽然道,話音落下,已然提到而上,再出一擊。

他話雖如此說,實則明顯已然有些亂了方寸。

原本他心中盤算着,雖然此刻自己處境不佳,但要扭轉局勢,沒有什麽比擒住太子來得更容易的了。

然而倘若面前之人只是晉王的話,他着實沒有把握,這人的價值會是如何。

他這一刀落下,積蓄了萬千的力量,楊廣雖結結實實地接住了,然而論力道卻到底還是輸了一籌,一擋之下,不由得被震退了幾步。

心知這可汗短時間是拿不下來的,而自己也着實沒有時間同他這般再拖延下去。楊廣咬咬牙,決定先象征性地同他過上幾招,然後尋個空子離開。然而正此時,一支羽箭自耳側飛過,卻是驟然攻向沙缽略。

這箭射得險要,貼楊廣貼得太緊,幾乎是從他的發間穿過,故而沙缽略之前根本無法看清。及至看清時,這羽箭已然重重地插|入自己右肩。

“哐當”一聲,長刀落地,再也無力握穩。自然也無法提缰追敵。

楊廣來不及多想,立刻策馬返身而去,卻驟然看見火光盈天的營長裏,一人一馬孑然而立。面色冷冽如霜,卻在火光的映照裏,顯出少見的柔和來。夜風陣陣,拂動着他的發梢袍角,獵獵飛揚。

一抹笑不自覺地攀上嘴角,楊廣打馬走進,而對方卻已然轉了身,道:“走。”

楊廣跟了上去,笑道:“我原以為,大哥是棄我而去了。”

“只是去找了副弓箭。”楊勇沒有回頭。

“不論如何,大哥同我這一次,也算是……”楊廣依舊是笑,頓了頓,道,“兄弟同心,其利斷金。”

楊勇聞言,心內微微一顫,卻只冷聲道:“你欠我這一次。”說完一揚馬鞭,越發加快了速度。

然而正此時,卻聽聞身後一聲重響。

楊勇猛然回頭,便恰見在一聲凄厲的馬嘶聲中,楊廣沉重地墜落在地。竟是沙缽略自知追趕不上二人,便将手中的長刀擲出,刺入了楊廣胯|下的馬肚中。

眼看着對方重重地墜入塵土之中,楊勇驚得一愣,才驟然策馬奔過去,一個俯身将對方提上馬來。

楊廣額角摔出了血跡,動作卻也還利索,翻身在楊勇身後坐了,道:“快走吧,大哥。”

楊勇“嗯”了一聲,回頭看了看來不及追上的沙缽略可汗,用力策馬,飛馳而去。

感到身後一雙手攀上自己的腰際環住,越抓越緊,末了竟隐微地顫抖起來。

楊勇身子略略僵了僵,卻終究沒有說什麽。

*****

二人離開突厥大營,一路上可見刀兵聲聲,火光陣陣,無處不是殺伐的情景。

楊勇按照之前約定的情形,往南而去,一口氣行出幾百裏,便可看見飄着“隋”字的大旗,迎風獵獵。

飛速過去,及至到了近前,便見諸多隋朝兵将一起湧了上來,将二人連人帶馬地圍住,道:“太子殿下和晉王殿下總算安然無恙地回來了。”

楊勇笑了笑,環顧四周,道:“宇文恺何在?”

一名副将道:“宇文大人……還在阿波可汗處?”

“什麽?”楊勇一驚,按照計劃,他本該在完成出使任務之後,便返身回來的。

莫不是出了什麽變故?

略一失神,才想起楊廣還坐在自己身後,只是許久無聲,竟是出奇的安靜。

想着許是他在方才的墜馬中受了傷,他便吩咐左右道:“晉王方才遇襲墜馬,你們先扶他回帳中休息片刻,請軍醫來看看。”

左右應下,将楊廣扶下馬來。

楊勇這才也跟着下了馬,将馬缰交給下人,便同身邊的人一邊走向自己的大帳,一邊詢問着戰情如何。

然而卻見走在自己前面的楊廣,步履踉跄,一個不慎,竟被不平的窪地絆倒,跪了下去。

周圍的小校吓得半死,忙簇擁成團,口中直道“小的該死”,并試圖将人攙扶起來。然而半晌,卻不見楊廣動作。

楊勇走上前去,在他面前站定,道:“怎麽了?”

卻見楊廣緊鎖着眉,低頭凝視着自己的掌心。許久許久,他擡起頭來看向楊勇,然而目光之中卻是一排空洞。

“大哥……”他的聲音裏滿是顫抖,“我、我好像什麽也看不見了……”

作者有話要說:【竟是沙缽略自知追趕不上二人,便将手中的長刀擲出,刺入了楊廣胯|下的馬肚中。】

寫的時候就在想,要是這句話變成【竟是沙缽略自知追趕不上二人,便将手中的長刀擲出,刺入了楊廣胯|下。】大概就是神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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