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第二十四章】
24、【第二十四章】
楊廣披散着發,背靠着床榻內側的牆壁,盤腿而坐。寬大的袍子,松松地系着衣帶,整個人顯出明顯的落拓之色來。
他閉着眼,似夢似醒。
自打他目不能視之後,這晉王府立刻便從過去的門庭若市,變成如今的門可羅雀。昔日他在朝中原是分外善于打通關系,拉攏朝臣的。如今這些人紛紛作鳥獸散,也只有宇文化及,還時常來他這裏走動走動了。
相比之下,他聽聞楊勇近日在朝中聲望蒸蒸日上,擁趸甚衆,倒是同自己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說到底,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什麽也比不上自身的利益為上。一個曾經得寵,如今卻已然失去了角逐皇位資格的晉王,同處在太子之位,一只腳已然踏上龍椅的太子相比,任是誰,也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攀附後者。
實則楊廣不是不明白,他早便看得通透了,只不過,人在局中,便不得不讓自己也成為規則的一部分。
相反,這樣的失勢,能讓他更為清醒。
房內靜悄悄的,落針可聞,直到一聲“吱呀”的開門聲,倏然将一切打破。
楊廣聽見了聲響,卻沒有睜開眼,畢竟睜與不睜,于他而言并無分別。
他身子動了動,朝聲音的來處看去,輕笑道:“沒想到到了這時候,大哥卻還會來弟弟這裏。”
楊勇轉身掩了門,走到他床畔坐下,淡淡道:“這時候……為何不能來?”
“過去晉王楊廣如日中天的時候,大哥對我避之不及,處處防範有加。而如今,我落魄至此,大哥卻主動前來……是因為,我再也威脅不到你的位置了麽?”楊廣轉向他,神情依舊是笑。
楊勇沒有否認,只道:“兄弟手足,你若無僭越之心,我自然不會置你于死地。”
“大哥到底還是個心軟之人,那日在突厥營帳裏,為了幾個侍衛遲疑着不願離去時如是,對待一個曾經觊觎你的位置的弟弟,亦是如此。”楊廣笑出了聲,“若我是大哥,也許會在這時候斬草除根,以絕後患。”
“你威脅不到我,不論失明與否。”楊勇目不轉睛地看着他,仿佛當真能同他四目對視一般,頓了頓,聲音緩和了幾分,“再者,我不是你。”
“玩笑而已,大哥何必當真。”楊廣聞言,大笑起來,很快笑聲漸低,又仿佛自言自語似的,徐徐道,“再者,我對大哥……已遠非手足之情,又豈能忍心對大哥痛下殺手?”
楊勇平素裏最不喜他這般輕佻之語,聞言皺了皺眉,正待起身,衣袖卻又被他陡然攥住。
回頭觸到對方空洞,卻仿佛帶着祈求之意的雙目,心內一軟,便再度坐了下來。
楊廣的手順着對方的衣袖徐徐探索,終至觸及掌心,十指交扣。
楊勇垂眼看着他手中的動作,沒有阻止,只是無聲地嘆了口氣,任憑他去了。
楊廣慢慢地挪了過來,從後面伸出雙臂,環住他的腰身。
将側臉貼上對方的背脊,他有如呓語一般,慢慢道:“大哥,我們重新開始,好麽?”
楊勇身子微微一僵,卻沒有回答,只做不曾聽見。一時間,卻忽然想起了什麽。
二人之間陷入長久的沉默,只聽得窗外風聲陣陣,吹動枝桠沙沙作響的聲音。
許久許久,楊勇開口道:“你不是想知道,宇文恺的信中寫了什麽麽?”
楊廣沒說話,只是蹭着他的後背點點頭。
楊勇沉吟半晌後,道:“他在信中說,過去給我的那一劑方子,原是你向旁人求的。”
“此言不假,”楊廣聞言倒很平靜,聲音帶了笑,調侃道,“大哥可是擔心裏面被我下了毒。”
楊勇不理會他,只刻意放冷了聲線,道:“你大可不必如此。”你本是始作俑者,又何必這般亡羊補牢。
“我偏願意如此,又如何?”楊廣卻道。
對這般無賴之言,楊勇有些無奈,嘆了口氣,許久許久,道:“你該早告訴我。”
“若是早告訴,大哥又怎會放心地服藥?”
楊勇不願再同他繞着話題,便徐徐挪了挪,從他的懷抱中抽出身子,道:“我走了。”
楊廣此番沒有再阻攔,只“嗯”了一聲。
楊勇掩上房門,轉身步入回廊。
廊中花木掩映,蔥翠卻已大不如夏日。時已入秋,風也帶了分明的涼意。
然而他過去畏寒之感,卻明顯消退了幾分。
擡手按住自己胸口的地方,那再戰場上受過的傷,此刻在不知不覺處,似乎也好了大半。便連那日被父皇當胸一腳,又罰跪了大半夜,也依舊不曾發作。
他原以為是自己堵着一口氣,生生地扛住了。此刻驟然想起宇文恺給的藥來,才發現,也許一切冥冥之中早有因由。
挑起嘴角,自嘲地笑了笑。
果然……解鈴還許系鈴人麽?
*****
這年年末,對戰突厥的最後一撥人馬,也已然陸續回了京。
達頭可汗帶着部下入京觐見大隋陛下。在楊勇的建議下,楊堅不僅沒有處置其舊部,反而大加封賞,命其留守軍中。
其餘兵将,也都論功行賞。
至此,對突厥一戰,可謂是大獲全勝。
年關之際,京中北風呼嘯,落了細碎的雪花。雪勢不大,卻終究在地上鋪了薄薄一層素白。
暫無戰事,朝中上下乃是一派安平寧靜。
楊勇披着大氅,立在回廊邊,看着碎玉一般的雪點在眼前落下,眼波不驚。
雖然大氅依舊比旁人厚重,但在這冬日,已然不是三日一小病,五日一大病了。
“殿下,今日禦醫照舊給晉王看過,”馮成在他身後低聲道,“依舊沒有什麽進展。”
楊勇“嗯”了一聲,面中窺不見情緒。
馮成頓了頓,又道:“陛下,奴婢聽說晉王這一整個冬日,都不曾出去過。”
楊勇轉過頭來,同他直視,沒有說話,只是黑眸如墨。
馮成垂了眼,又道:“晉王這般情狀……不能出席任何筵宴,而陛下和皇後娘娘年關忙碌,聽說也許久沒有踏入晉王府了。”
楊勇并沒有接他的話,卻是回轉身子,擡眼望向落雪的天空,道:“依你看……本宮如今該如何對待晉王?”
馮成聞言一怔,終究道:“晉王過去對殿下雖多有冒犯,但終歸是骨肉至親,如今又這般……”言及此,沒有再說下去。
楊勇卻明白他的意思,微微挑了挑眉,道:“你的意思……是讓本宮就此放過他,而非只他于死地?”
馮成沒有回答,只道:“殿下本非心狠手辣之人。”
此番輪到楊勇一怔,随即卻搖搖頭,兀自笑道:“過去他跋扈張揚時,本宮費盡心機要将他踩在腳下;而如今,他不過是砧板上的魚肉,除去他易如反掌,本宮卻竟下部了手了?!”
他語聲帶笑,卻不知究竟是在反問,還是自嘲。
馮成依舊只是道:“殿下心懷仁善,這本是美德。”語聲一頓,低聲道,“況且如今,殿下在朝中已然如日中天,若是為了除卻晉王而有了閃失,只怕陛下……”
楊勇慢慢打斷,道:“本宮明白。”
沉默半晌,轉身道:“本宮待會兒去看看太子妃,你且先去提前知會一聲吧。”
“喏。”馮成應下,轉身離去。
他同楊勇心裏一樣清楚,太子能有今日,雖說同晉王失明的意外固然不可分割,但這位時常陪伴在獨孤皇後身邊的太子妃,其功勞卻也是不可小觑的。
*****
開了春,楊堅眼見着軍隊已然休養了數月,便将伐陳之事納入題中之義。
群臣皆知他滅陳之心不可動搖,故而經過一番商讨,并無太多異議,基本主場趁着滅突厥士氣正盛時,一鼓作氣拿下日益腐敗的陳國。
楊勇立于堂下,一言不發地聽着群臣各抒己見。回想起前世的這個時候,自己同樣也是一言不發地在一旁,不過那時候的自己,因為明白太子沒有帶病出戰的道理,故而只是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故而最後領兵南下,最終滅了陳國的,正是楊廣。這份功績,不僅使得他越發深得父皇母後的喜愛,在軍中也有了長足的。
但今生,楊廣已然無法領兵,以楊堅的性子,與其将這份軍功交予外臣,不如交予自己的兒子。而他餘下的四個兒子中,卻未必是人人都能獨自挑起這個大梁。
楊勇心中澄明如鏡,知道自己雖然不能如楊廣一般,做到事事如楊堅之願,但在這樣的情況下,他的選擇不會是別人。
太子領兵,既然已經開了先河,便不怕會有第二次。
于是這一次,他沒有如過去一般,主動請戰。畢竟不久之前,楊堅曾因為自己的抗命而發過怒,必要的時候,他不得不藏拙,表現得漫不經心一些。
故而此時此刻,只在一旁靜觀其變,等待着楊堅的命令。
果然,待商議到最末,拟定出征将領的時候。楊堅沉吟半晌,點了高颎等幾個得力的老臣為副将,卻最終還是喚楊勇上前,拟為主将。
楊勇捉摸着他的心理,起初只道自己過去抗命在先,不敢擔此大任,應多多在宮中思過。
楊堅聞言反倒笑了起來,只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對此一語輕輕拂過。
楊勇這才拱手領了命,心中暗暗松了口氣。
*****
入夜,楊勇在書房內,将自己很早便開始收集準備的,保藏前世與今生的,所有事關陳國的資料一一拿出,整理,翻看。
縱然是重生,然而世事終究不會是一成不變的,故而他也需要做到完全的準備。
他便這麽獨自一人忙碌到半夜三更,不知疲倦。
實則楊勇心裏也明白,這一戰的意義如何。
滅陳之功,無疑是穩住他太子之位的最後一道強有力的推動力,滅突厥加之滅陳,這兩道軍功在手,太子之位便無可撼動。
另一方面,這也是向證明自己并不輸于楊廣的一次機會。不對旁人,只對自己正名。至少,他在重獲一世之後,是能同這人堂堂正正、一較高下的。
雖然這樣的機會,以後不會再有。
不知為何,想到這裏,白日同馮成的對話,便也跟着浮上了心頭。
再世為人,他抛卻過去的昏聩無能,曾決心要做到狠絕無情,不想卻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說“心善”“仁善”。楊廣如是,馮成亦如是。
不知為何,想到這裏,原本如止水一般平靜的心,竟微微亂了亂。
為何偏生是對他……終究下不了狠心?
正此時,輕微的叩門聲忽然自門外傳來。楊勇收了神,沖外面道:“何人?”
女子纖細柔美的聲音答道:“回殿下,是臣妾。”
見是蕭美娘,楊勇才微微放松了緊繃的心緒。擡手揉了揉眉心,低聲道:“進來罷。”
“吱呀”門被輕輕打開,一身淡衣的蕭美娘徐徐而入。
楊勇看着她道:“這麽晚了,如何還未歇着?”平素裏雖然日日朝夕以對,但楊勇一心只顧念着國事,極少如此刻這般仔細地打量她。打量之下,卻只覺得近日她身子似乎顯得豐腴了幾分,也更添了幾分成熟的美豔。
“見夫君久不回房,臣妾也無心睡眠,實在忍不住,便想着來看看。”蕭美娘掃了一眼楊勇桌上的淩亂物件,“殿下 ,軍務固然要緊,只是殿下千金之軀,也須得仔細留心才是。”
楊勇低低地“嗯”了一聲,只聞言道:“今日可能要晚些,美娘還是先行歇息去吧。”實則心裏對她的話,也不過是聽聽而已,并不十分上心。不單是因為平素裏聽得太多了,更因為他是當真無暇顧及。
只願滅了陳國,大勢定下之後,能有機會好生調養調養罷。
聽聞此言,蕭美娘卻沒有如往常一般,溫順地回身離開。她定睛定睛看着楊勇,半晌後遲疑道:“有一事……美娘思量着,雖然時機有些不同,但無論如何也當說與殿下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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