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第二十五章】

25、【第二十五章】

聽聞蕭美娘之言,楊勇起初是驚,繼而轉喜。然而末了,卻是陷入長久的沉吟。

蕭美娘七竅玲珑心,已然看出他顧慮所在,便柔聲道:“殿下放心,此事媚娘自會瞞下,直至殿下離京之後。”

楊勇低低地“嗯”了一聲,道:“卻教你受委屈了。”

蕭美娘笑了笑,只道:“為□室,自當為夫君分憂。美娘一介女流,能做到的,也僅止于此了。”

楊勇擡手撫了撫她的手背,不再說什麽。

蕭美娘遲疑片刻,心中有話要說,幾番輾轉,卻終是沒有開口。只是欠身一禮,退出門去。

她還記得楊勇領兵北上迎擊突厥之前,二人之間曾有過的對話。她知道即便自己沒有那樣的暗示,楊勇也明白,楊廣的存在對他而言,是個不可小觑的威脅。

雖在深閨之中,但那日戰事的經過,她也多多少少地聽過些許。旁人或許不知,但她卻看得清明:楊勇只怕終究還是下不了手。不論是因了手足之情,抑或其他。

楊廣身體健朗的時候,他無法置他于死地,及至對方如今雙目失明,他顯然更不會出手了。

但不知道為什麽,蕭美娘這幾日只覺得惶惶不安,仿佛有什麽懸在心口,無法下落。

*****

大軍定于明年開春時候出發,然而在此之前,楊堅卻不知何故,染病在身,一連數日沒有上朝。

楊勇來到寝宮的時候,楊堅正靠坐在床頭,神色恹恹。獨孤伽羅坐在床邊,看着床上人的目光是不加掩飾的關愛和憂慮。

二人夫妻幾十年,結發之時便楊堅便許諾,自己以後所有的子嗣,都只會是獨孤伽羅所出。楊堅稱帝之後,獨孤伽羅眼見着他寵信其餘女子,雖曾采取過些許非常手段,致使二人對此時有矛盾。然而畢竟彼此間情意,不會有假。

只是那樣目光,一瞬間,竟讓楊勇覺得似曾相識。

同樣的情形,同樣的目光,卻在另一個人眼中看過。

這樣的念頭一起,讓他不禁在原地一怔,忘了上前。

而這時,獨孤伽羅已然注意到楊勇的到來,道:“勇兒,你來了。”

“兒臣給父皇母後請安。”楊勇收了神,舉步走上前來。

床頭的楊堅側頭看向他,微微颔首,眼中神色迷蒙。仿佛不過幾日,便已然蒼老了許多。

楊勇稍稍前傾了身子,低聲道:“父皇……”

獨孤伽羅嘆了口氣,道:“不過是前些時日感了些許風寒,卻始終不見大好。”

楊勇沒有說話。

楊堅笑了笑,對獨孤伽羅道:“不過是區區風寒而已,這幾日正是在病頭上,故而身子虛了些。這藥也服了,歇息也歇息夠了,不消幾日,自然便好。”

獨孤伽羅撫上她的手,含笑點頭。

楊勇在一旁沉默了半晌,忽然道:“父皇身體有恙,兒臣行軍在外也不得心安。故而懇請此戰更換主帥,兒臣願侍奉在父皇周圍,直至父皇恢複康健。”

此言一出,其餘的二人俱是一驚。不過獨孤伽羅是驚訝,楊堅,更多的卻驚喜。

楊勇看在眼中,低垂了眉睫,只愈發做出恭謹的模樣。

他還記得前世自己的父皇身體抱恙,而他不過是沒有如楊廣那樣,格外殷勤懇切地侍奉左右,及至被廢的時候,便被扣上了“不孝”的名頭。

對自己的生身父親,他當真是不孝麽?

自然不是。楊堅在病中時,他事務纏身,一時無暇,便輾轉向禦醫打聽了消息。知是小疾,便也放下了心,只想着待時間空餘了,再前來探視。

再者,那時的他也十分不喜各種場面上的做作之舉。至親抱恙,他願端茶遞水,一言不發地侍候在側,卻不願威心地做出些灑淚之類的舉動。

只是這些回想起來,都只能是引以為戒了。

很久之後,他也明白,自己以為的并沒有任何意義,只要他現在還是太子之身,為人臣子,那麽他的父皇,當今陛下的想法如何,才是最重要的。

他今日之言,自然絕非出自本意。也知道,楊堅也不會為了區區寒疾更換主帥,亦或是延後攻打陳國的計劃。

但這樣的話,他不得不說出口去。

短暫的空白之後,獨孤伽羅看向眼見,并未立刻說話。而楊堅卻是懶懶一笑,道:“勇兒此言實在過甚。你這份孝心朕心中有數,如此便足夠。你且記得,現金最重要的事,便是打下陳國,生擒秦叔寶回來,這便是治愈朕這疾病最好的良藥。”

楊勇聞言,便也不再堅持,只拱手應下,并表示一定不辱使命。

*****

從楊堅寝宮退出之後,楊勇在回廊上立了片刻,便徑自走出了宮。

馬車已然備好在外面,馮成撩起車簾,扶着楊勇上了馬車,便如往常一般對車夫吩咐道:“回宮。”

車剛要動,裏內的人卻忽然道:“慢着。”

馮成便示意車先停下,靠近車壁道:“殿下有何吩咐。”

車內沉默了一會兒,道:“去晉王府。”

馮成沒有多言,照實吩咐。

*****

晉王府中門庭冷落,其時候正是冬日,院中古木枯槁,枝葉稀疏,越發顯得清冷寥落。

楊勇裹着狐裘在院中站定,許久之後,下人回報,只道殿下正睡着,不知可需要通傳。

楊勇遲疑片刻,道:“不必了。”頓了一頓,“本宮自去看看他罷。”

說着示意下人離開,自己徑自來到屋外,擡手輕輕将門推開。

“吱呀”的聲響不大,卻如刀刃一般劃破了整個府中死一般的沉寂。

房內什物同過去并無兩樣,簡單素淨,簡直不似一個王爺應有的陳設。即便知道這不過是楊廣為了迎合父皇母後提倡節儉而做出的假象罷了,但此刻這麽看着,卻仍是覺出了濃重的冷落感覺。

說起來……倒着實像極了他前世最後的日子。

因果循環,當真如此。

楊勇轉身掩上了門,将凜冽的寒風阻隔在外。室內點着爐火,倒是暖意融融,逐漸楊堅并未因為他的病症而加以冷落,待遇依舊不薄。

楊勇走上前去,在床邊立定。

楊廣弓着身子,将自己掩藏在厚厚的錦被之中,被對着自己,披散着的發縷淩亂地遮擋住了面容。卻依舊可見,這是一個極度防備,且缺乏安全感的姿勢。

看着面前曾今可恨,如今又分外可憐的人,楊勇長久地一言不發。

一個問題忽然從腦海中彈出:這樣的人,究竟有幾分真幾分假?

楊勇不得不承認,這個問題,他似乎到現在……也不曾看清。

若說二人最開始,他對自己不過是惡意滿滿的戲弄,而自己,也只是抱着“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心裏,等待着複仇的時機。

可後來呢?

算計之後的放過,匹敵之後的退讓,假戲之後的真意……人在局中,卻越發說不清。

事到如今,他唯一可以承認的是,自己已然不能下手殺他。無論是他此刻遭遇的變故,抑或其他。

楊廣已然為他前世殺父弑兄的舉動得到了報應,而如今他若是再下了手,便将成為第二個楊廣,成為自己曾經唾棄和鄙夷的人。

故而……他想,即便自己日後登了帝位,也不會虧待于他。而他此刻能得到的,也着實不多了。

念及此,楊勇徐徐在床邊坐下,擡起手,撥開對方遮擋在面上的亂發。動作極輕極慢,是自己都不曾意識到的柔和。

半晌之後,他輕嘆一聲,起身離去。

門再度響起“吱呀”的聲音,然後漸漸歸于平靜。

原本沉沉睡在床榻上的楊廣,徐徐睜開了眼,目光有些散亂地落在自己面對的牆壁上。

半晌後,他慢慢道:“出來罷。”

語聲落下,房間角落的屏風後,徐徐走出一人來。

正是宇文化及。

他朝門外楊勇離開的方向看了一眼,又望向床上的楊勇,微微皺眉,若有所思。

楊廣一動不動,連目光都不曾移動,只道:“宇文大人想說什麽,便直說罷。”

宇文化及看着他,慢慢道:“看來太子對殿下已然釋懷,臣或許應當恭喜殿下才是。”

楊廣聞言垂眸一聲輕笑,依舊不說話。

宇文化及卻又道:“可殿下……卻似乎是動搖了,這讓臣又不敢貿然地恭喜殿下了。”

“動搖……”此番楊廣一怔,笑着反問道,“本王有什麽可動搖的?”

“情。”只此一字,石破驚天。

楊廣仿佛被人狠狠擊打了胸口,身子一顫,然而卻十分平靜地笑道:“宇文大人難得說話,竟這般直率。”

“事有不同,這當局者迷之事,臣不敢迂回委婉。”宇文化及同樣是笑,“只願此事由臣這個旁觀者點出之後,殿下心中能澄明幾分。畢竟有些事,一旦出手,就很難回頭了。”

楊廣沉默,盯着牆壁的眼光卻慢慢變得深邃,如同暗藏了一把利刃。

“本王知道你的意思,”許久後,他慢慢道,“此事,本王知道該如何決斷。”

*****

一月之後,便到了開春時分。大軍做好了妥當的準備,只待出發。

臨行頭一日,楊勇在房中收拾了最後的什物,忽聽人來報,只道晉王來訪。

這倒有些出乎楊勇的意外,他微微一怔,随即放下手中事情,吩咐讓人進來。

楊廣是在馮成的攙扶下,摸索着周圍的陳設步入房內的。

楊勇走上前去,神色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對馮成道:“你先退下罷。”

“喏。”馮成應聲,與此同時,楊廣已然伸出手,朝楊勇聲音的來處摸索過來。

楊勇擡起手,輕輕地同他指尖相觸,随即那只手便順勢攀了上來,如同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握住。

心頭微微一動,楊勇面上卻只是任他抓着,沒有說什麽,表情也沒有變化。

帶着人來到椅子邊坐下,他試圖抽手,奈何對方卻死死抓着,不肯放。

嘆了口氣,楊勇微微弓了身子,靠在桌子邊,道:“你來做什麽?”

楊廣望向他,空洞的眼神卻給人一種極度單純真摯的錯覺。他笑了笑,道:“聽說大哥明日便要啓程出發了,這一別山重水闊,也不知何時能再見。”

楊勇有些詫異地轉頭看向他,道:“不想二弟有一日,竟也會說出如此傷情之語。”

誰知楊廣聞言,沒有回答,眼睛裏卻多了幾分笑意,道:“看來大哥也明白,弟弟我這是……傷情之語。”

楊勇轉過頭去,對他的話只是用沉默應答。

楊廣卻也并不計較,只是徑自道:“我對大哥是怎樣的感情,這感情有幾分真幾分假,興許大哥比我……還要清楚。只是你卻不願去正視而已。”

楊勇沒有回答,只淡淡道:“你我都不是會為感情所左右的人,這一點,你和我同樣清楚。”頓了頓,刻意放冷了聲音,道,“更何況,你我只是兄弟而已。”

“是麽?”楊勇反問,卻也沒有再問,只是帶着幾分自嘲的意味,玩笑道,“不過,大哥你此言也當真不假。若我不是這般目不能視,興許這皇位花落誰家,還不一定。”

楊勇沒有繼續接話,只是微微擡頭,隔着一層窗紙,看向窗外婆娑的樹影。

二人陷入漫長的沉默,十指卻依舊是緊扣的姿勢,這樣的感覺,着實分外奇妙。而這樣獨自相對的沉默,在二人交鋒多年之中,也是少到屈指可數。

“你在外行走不便,早些回去罷。”末了還是楊勇開口,打破了這幾乎能綿延至萬世,至永恒的沉默。

楊廣分外溫順地“嗯”了一聲,站起身來。

楊勇再一次試圖抽出手來,然而這一用力之下,卻換來了對方更大力道。

楊廣忽然用力,将他拉到自己身前,一翻身,便将人抵上了桌沿。

這樣近的距離,四目相對,仿佛當真能看到對方眼睛裏。

楊勇盯着面前的人,慢慢道:“幹什麽?”實則話一出口,這氣氛之下,也明白不過明知故問而已。

楊廣垂着眼,目光卻是從來沒有過的誠摯和認真。指尖順着對方的面容徐徐滑下,摸索着輕叩住下颚,擡起。

平這本|能,循着氣息,唇齒眼看就要觸及,卻又生生頓住。

“大哥,最後一次……可好?”雖是問句,語氣裏卻沒有半分探尋的意思。

楊勇輕笑,“你又幾曾當真聽過我的意思?”

話裏帶着嘲意,卻又終究沒有阻止他覆壓下來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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