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 俘虜

21   俘虜

◎像一座坎坷黝黑的小山◎

一男一女兩個人去開房,一個滿臉傷,一個穿校服,江司甜還未成年,身份證也沒帶上,怎麽看都有問題。

前臺工作人員态度高傲,仔細盤問。

陳速一個問題也不想回答,聲稱自己是江司甜的哥,開兩間房總沒問題吧?

對方看他橫眉冷眼不像老實人,跟在身後的女孩子又安安靜靜的,像是受了欺負的樣子,她挑挑眉說:“兩間房也不行啊,誰知道你晚上會做什麽?”

監控鏡頭閃閃發光,工作人員不怵他,直接往他身後看:“同學,你需要幫忙嗎?不用怕。”

江司甜搖了搖頭,回答:“不用幫助,他……就是我哥。”

陳速嘴角一抽,氣勢洶洶地拍響桌子讓前臺直接去報警查* 他,小孩子沒身份證就是沒身份證,他變不出來,難道哥哥帶妹妹出趟門還不能住酒店了?那住哪裏,住火車站或者大街嗎?

工作人員啞口無言,收下身份證辦理入住手續。

江司甜雙手緊攥着衣擺,僵硬站定,在前臺敲打鍵盤的啪啪聲裏小聲說:“一間。”

“只要一間。”

陳速皺眉看向她。

江司甜擡眸對上他的視線,一張小臉冷白,沒有任何情緒,但那雙眼睛低沉、黯淡,透着一種哀莫大于心死的絕望。

她說:“我害怕。”

陳速的眉毛皺得更緊了,他狠狠抓了抓頭發,大手搓過鋒利臉龐,只能再和前臺周旋,最後坦白賣慘,撩開衣服給人看自己的滿身淤青傷痕,說妹妹給人欺負了,做哥哥的忍無可忍去打架出氣,回不了家,回家又得挨打,搞得雞飛狗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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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人員面露不忍,但仍是半信半疑,最後問他倆兄妹怎麽是不一樣的姓,長得也大相徑庭。

陳速忍着怒氣瀕臨爆炸,咬咬牙,信口雌黃道:“一個随媽姓,一個随爸姓,兒子像媽,女兒像爸。”

工作人員再次打量兩人,低頭敲鍵盤,低聲吐槽:“一家人還挺割裂。”

兩人就這麽住在一起,開着明亮的燈,一個坐床邊,一個坐窗邊,偶爾對望一下,幹瞪眼,幾秒後,又默不作聲地挪開。

分別幾個月,本就無話可說的人更加沒有共同語言。

陳速不關心江司甜嶄新的校園生活,大城市的重點中學和小縣城的重點中學天差地別,如今她身邊全是和她同階層的人,她只是回到了原來的位置,好像沒什麽可操心的——

假如今夜那場戲沒發生過。

“你怎麽來這裏了?”

“放學怎麽不回家?”

要不說都不說,要說又異口同聲說,兩人默契得不合時宜。

江司甜先回答:“我住校。”

陳速跟着回答:“來比賽。”

江司甜問:“會待幾天?”

陳速抓抓頭發,胳膊肘撐着膝蓋,垂眸看地板:“三五天吧,看什麽時候輸,什麽時候輸了什麽時候走呗。”

江司甜又問:“宋阿姨還好嗎?”

陳速擡起頭看她,漆黑眼睛和深夜一樣無邊無際、涼飕飕的,他冷冷開口:“本來不算好,但目前看來比你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江司甜垂眸,喃喃道:“那就好。”

陳速蹙眉問:“你媽是不給你錢,還是不讓你吃飯?”

江司甜說:“她給我的生活費很多,用不完。”

陳速撇開臉,狠狠咬牙,沉默片刻,突然轉眸怒視她:“那你把錢都用哪裏去了?你有好好吃飯嗎?”

自棠城認識到現在,陳速是第一次用這樣兇狠憤怒的口吻和她說話。

江司甜眉梢一皺,抿抿唇,如實答:“我存起來了。”

“你存起來?”陳速猛地站起身,叉腰在窗邊來回踱步,最後停下,壓抑火氣問,“你存起來幹嘛?高三!江司甜你知不知道現在是關鍵時期?”

“你看看你自己瘦成什麽樣子了?你不吃飯腦子轉得動嗎?”

“我吃不下。”江司甜咬咬唇,又心平氣和地重複一遍,“陳速,我病了,我吃不下。”

陳速喉間一滾,心口被猛紮一下,眉毛深深皺着,沒了下文。

江司甜彎唇笑了下,擡起臉來望着他:“我把錢都給你,你給我做飯吃吧?”

陳速嘆了口氣,認真地望向窗外,回頭說:“這個時間,菜市場已經閉市了吧?”

江司甜唇角挂着笑,高貴清冽的眼睛裏有淚光閃過,口吻卻依然平靜:“我說以後。”

陳速苦着臉一笑,重新坐下,十指相扣,皺着的眉棱沒松開過:“剛才那夥人,你認識嗎?”

江司甜搖了搖頭:“不認識,但他們認識我。”

這個陳速也知道。

那夥人叫得出江司甜的名字,不劫財不劫色,拍裸-照用來做什麽尚不明确,學校外面監控密布,那條深巷裏面卻有一處監控盲區,他們蹲守在那裏肯定不是一天兩天,有組織,有預謀,又能忍耐。

陳速又問:“你剛才報警了嗎?”

江司甜又搖了搖頭:“他們認識我,又都是學生,深巷沒有監控,容易被倒打一耙,真讓他們被警察帶走,卻又沒能制裁他們,以後的麻煩更多。”

陳速竟然點了點頭,托着下巴說:“行,那就這樣。你只管學習,其餘事情別管。”

話說完,陳速站起身,指了指半透明的浴室:“你先洗澡,我出去一趟。”

江司甜重新捏起拳心,面上是沉靜的,但細微的動作出賣了她的緊張情緒:“你出去做什麽?”

陳速說:“買點藥,我明天還要比賽,渾身傷痛怎麽比?”

江司甜愧疚地低下頭:“嗯,那你快點……”她似乎想到什麽,話音戛然而止。

陳速擡腿往門口走:“房卡只有一張,你洗完澡後,聽我敲門了再開門。”

江司甜輕輕“嗯”了聲。

江司甜洗完澡洗完頭發,把內衣洗了,還拿吹風吹幹了,又過了好久,才聽到陳速敲門。

“怎麽還洗頭發了?”陳速放下手裏的塑料袋,一袋是藥,一袋是宵夜,不知道從哪裏買來的,還熱氣騰騰的,“這家店還算良心,沒用劣質油,味道做得也還行,你吃點東西再睡。”

他說完就進了浴室,大男人不怕被人看,何況江司甜也不稀罕看,浴室門一關就開始脫衣服脫褲子。

水聲嘩啦流瀉,浴室的透明玻璃裏透出他一雙筆直而肌肉緊實的腿,很快又被水霧罩得隐隐約約。

江司甜收回目光,打開宵夜,只是聞了下,就覺得惡心想吐,大概是晚上經歷的一切讓她心有餘悸。

等陳速洗完澡出來,江司甜已經縮在床上睡着了,桌子上的宵夜扣着蓋子,連一次性筷子都沒掰開,一口未動。

陳速拿她沒辦法,只能靜悄悄地自己把它吃掉了。

他的動作已經很輕了,但江司甜還是突然醒了,陳速裸着上半身給自己搽藥,那味道挺刺鼻的,她被熏得醒過來。

陳速一轉眸,就看見她目光幽靜地望着他。

“要幫忙嗎?”江司甜揉揉眼睛,從床上支起身子。

“來。”陳速也不客氣,站起身走到她的床邊,把藥瓶遞給她,然後背對着蹲下去,“會不會?”

江司甜點點頭,搖了搖藥瓶,噴出一團水霧在陳速的後背,手掌摁上去,輕輕揉,大小淤青從肩膀一直盤桓到腰間,深淺不一,色彩斑斓,除了新傷,還有舊痕,一條陳年刀傷深刻在左邊那道堅硬的肩胛骨上。

她倏忽想起了剛認識陳速的那一個晚上,他狠狠砍進水泥地的那把刀。

手裏動作猛地一頓,陳速微微偏頭,溫聲提醒她:“江司甜,用點力,揉重點,揉開了明天才不會疼。”

江司甜遲鈍地“嗯”了聲,加重了力氣。

她的手沒有陳速的後背硬,像柔軟的棉花在打磨一塊鵝卵石,磨着磨着磨出一種細膩刺痛的顆粒感,兩層皮膚越發滾燙,兩個人也越發安靜,連呼吸聲都輕下來,慢下來。

陳速弓着後背,繃着後槽牙,漆黑的眼中有波瀾起伏。

江司甜離開棠城後,宋春枝依然每天以淚洗面,後來陳速也離開棠城去念大學了,她還是整天給他打電話,哭哭啼啼、神神叨叨地說起江司甜,說夢見她受欺負了,夢見她出意外了,夢見她無家可歸了。

司婷有了新家庭,又和現任丈夫懷了孩子,女人都懂女人,一碗水肯定端不平。

宋春枝的擔心不無道理,江慎那麽溫柔和善的一個人,提起前妻卻搖頭喟嘆,其人品可見端倪,江司甜性格孤傲更不會低聲下氣讨好任何人。

現在,宋春枝的噩夢一一應驗。

“陳速,你坐到床上來。”江司甜突然叫他,視線落在他窄窄的腰部,“再下面我夠不到了。”

陳速回過頭,目光從她臉上斜掃而過,伸手拿回藥瓶,站起身:“去洗洗手,快睡吧,剩下的我自己可以。”

江司甜蜷着掌心,還保持着那個握瓶子的姿勢,好半晌,才掀開被子下床,聽話地去洗手,用酒店的一次性肥皂搓了好幾遍,藥水味也沒能徹底洗去。

兩個人現在有着一模一樣的味道,有燒酒的醇烈,有薄荷的清透,也有苦藥的刺鼻。

江司甜躺回自己的床上,陳速也已經回到他的那張床,長腿一條彎曲,一條大喇喇擺直,視線游離,肩膀前傾,長手往後折,表情冷淡平靜地給自己搽藥。

江司甜咽咽嗓,聲音比她的細弱身體更細弱:“陳速,謝謝你。”

酒店房間太安靜了,靜成密閉空間,讓人逃不出去,也透不過氣。

江司甜阖上眼,陳速恍惚輕顫睫毛,搽藥的動作停下來,他放下藥瓶,胳膊掃過床邊,抓起衣服穿起來,玩笑般問她:“謝我什麽?”

江司甜又睜開眼睛,深而空空地望着他高大挺拔的身影,夢呓般小聲說:“很多,午餐晚餐,野花鮮花,礦泉水溫熱水,大烏龜洋甘菊……還有今晚……”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

兩張床之間隔着一條狹窄的通道,兩個人之間卻似天南地北,隔着深不見底的鴻溝。

“你別謝我,永遠別。”陳速翻身躍到她床邊,在那條狹窄的溝渠裏蹲下去,堅硬的男人塌着肩膀和脊背,視線在她之下,像一座坎坷黝黑的小山,在仰望天。

幾秒後,他垂下眼皮,低聲說:“江司甜,我欠你,永遠都欠。”

江司甜眨了下眼,認真說:“你不欠我。”

陳速眉棱一擰,喉中哽刃說不出話,良久才站起來,擡手關燈,在黑暗中躺回去:“快睡,明天我叫你起床。”

江司甜兩顆眼淚驟然無聲地滾落,細弱肩膀藏在被子下輕輕顫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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