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VIP] 有悔

第28章 [VIP] 有悔

陛下瞥見那畫, 唇角不由自主泛起蒼白微笑,欣然走過去,伏在畫像上吻了吻。

他以額頭貼着畫中她面孔,雙手撐在她兩側, 那樣眷戀那樣遺憾, 似乎把她真正溫軟的身子攬在懷中。

半晌, 胸口只回蕩着牆壁的冰涼, 寂寞無俦。

畫就是畫,平靜而單調地躺在紙上, 永遠不可能變成真人。

陛下傷情, 悵惘擡頭。

花開了,花又謝了。

天邊雲卷成蝴蝶形狀, 很是好看。

禦花園白杏樹, 結出了第一枚果子。

昨日和永安王下棋,他贏了。

……都是小事, 但朕想跟你說一說。

你走了,朕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裴青山和金吾衛首領前來複命, 堪堪打斷了陛下神思。

兩三日裏,他們已将禦河中的食人魚盡數打撈幹淨, 凫水隊也潛泳尋覓将近十遍,卻依舊找不到薛婕妤只身片影。

當真離奇。

陛下撚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問, “河底有一些隐秘機關, 也找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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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青山答, 找遍。

陛下緘默半晌, 揮手叫他們跪安。

屍骨無存,還真是屍骨無存。

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陛下煩躁至極。

……

坐下來, 開始處理朝政。

外戚窦氏一倒,他斬殺許多官員,近來人員增補的政事比往常暴增兩倍。

好在春闱剛過,選拔上來幾十名進士,他手下頗有一批可用之人。

女侍早已為他研好磨,沏好茶,陛下筆走蛇龍,決斷下屬官員遞來的請命,熟練而果斷。

母後死後,他幼年即當太子,前半生都在腥風血雨中爾虞我詐,厮殺算計,歷經波折才坐上皇帝之位,這些例行公事化的東西已太熟稔了。

潤潤一開始找他時,他滿懷戒備,刻意苛待她,以加劇他和永安王之間的矛盾,做戲給窦道風等人看。

現在想來,她只是一個弱不禁風的小姑娘,尚處那樣稚拙年紀,什麽大風大浪都沒經過,了無半點心機,自己又是何必。

這些天他焚膏繼晷地處理政務,一方面由于失眠,另一方面借政事麻痹自己。

唯有全身心投入到政事中時,他才能短暫地忘記潤潤。

一批折子三個時辰,從日出到日落。

口中幹燥,擡手飲口茶。

恍惚憶起,畫中人也曾站在他身畔,為他研磨奉茶過。

她又換了身新羅裙,梳新發髻,紅袖添香,笑語盈盈,

陛下,您喜歡喝冷茶,臣妾特意涼好啦。

他亦輕笑一聲,

拿起杯,淡淡抿一口,

謝謝潤潤。

其實第一眼看到潤潤時,他雖然覺得她下等、卑賤,卻有種莫名的喜歡。

似他這樣獨一無二的身份,每日往他龍榻上送的女人多如牛毛。

他不是照單全收的,相反,統統拒絕。即便那夜永安王說要送人過來,他第一印象也很反感。

他是個潔身自好之人,親眼目睹自己母妃過于沉溺戀愛而被先帝辜負,年紀輕輕便難産而死,故而他認為情是個很害人的東西,很早便要求自己不準動七情六欲,更不會沉湎于榻上之事。

從他做太子起,後宮就幹淨得很。

這麽多年,皇後是撐場面的假夫妻,貴妃是為對付政敵的假夫妻,都是假夫妻……唯有潤潤,他和她有過肌膚之親,還不止一次。

那夜她入宮第一次給他唱歌時,他覺得很舒服,像養只百靈鳥在身邊。

知她身份低賤,他本欲尋些由頭轟她走,最終卻還是鬼使神差把她帶上床闱……有種很奇妙的吸引力。

彼時,他第一次與女子交頸而卧。

後面愈加食髓知味,幾乎夜夜都點她侍寝。

漸漸他意識到自己喜歡她,但自尊心不容許承認。

皇帝怎能青睐一個低賤伶人呢?

他以為他可以輕而易舉操控她的人生,因而對她輕視,她會一直一直像只百靈鳥在他身邊唱歌兒。

現在他有悔。

如果潤潤還在,他會給她一個正經位份,妃,乃至貴妃。

可她倏然這樣離去,提前沒半點預兆,死生茫茫,一時半會兒實在令人難以接受。

近來他眼前常常出現幻影,總感覺潤潤還在他身邊,無形無質,肉眼看不見而已。

如果她真的還在,他想跟她道一聲歉。

對不住啦,那日朕打了你。

你跟我說永安王的好話,要我提拔,你也是奉命而為,走投無路,朕知道。

但朕還是以幹政的名義打了你。

……因為朕當時想和你劃清界限,覺得你糾纏朕。

你還活着麽?

若氣不過的話,親手打回來好不好。

你打朕,也勝過如今零敲細碎,無休無止地折磨朕。

你屍首沒找到,朕連給你立個冢,亦是不能。

陛下暗淡神傷,揉着銳痛的太陽穴。

罷了罷了。

是天神降下的懲罰。

……

晌午後,下面的人過來詢問,貴妃葬禮該如何進行。

貴妃生前位極妃位,本該葬入皇陵,但因母家獲罪滿門抄斬,死後尊榮也被褫奪。

陛下道,去問母後意思。

他不會管。

太後是貴妃的姑母,也是窦氏唯一活命之人。

太後并非陛下生母,當年窦大将軍使暗計令他親生母後難産血崩,他後來才被過繼給太後。

這名義上的母妃,根本就是窦氏強行給他安上的。

無論怎麽說,陛下現在要管太後叫一句母後。即便太後罪行累累,他也不能殺她,只将斯人幽禁在冷僻的春闌宮。

曾經他為太子時,送上來的奏折文書需要太後先過目。

貴妃入宮也沒經過他的同意,是太後直接冊封的。貴妃上來親親熱熱管他叫“太子哥哥”,他卻心想孤認識你麽。

這些年來,貴妃明面上愛他敬他,內地裏卻把朝政機密統統遞給窦大将軍,裏應外合,使他的政治抱負接連受挫。

陛下欲反擊,遂将計就計,佯裝懵懂無知,特意開放貴妃往儀景殿往來的權利,把絕密文書和奏折擺在貴妃面前。

後宮很多妃嫔包括新選的秀女,大多是與窦氏有牽連官員的女兒。就算他自己本身沒有潔癖,也根本不能寵幸她們。

于是他假借專寵貴妃的名頭,名正言順地婉拒窦大将軍送來的其他女人侍寝,只疼貴妃一個。

那夜酒醉,他和貴妃滾到一起。

貴妃面色酡紅,毫無意識,摟着他的脖子說夢話。

陛下扯開貴妃玉臂,鎮定坐起身。

他連貴妃衣服都沒扯開,卻叫敬事房做下記錄,謊作有夫妻之實。

貴妃灑在榻上的元紅,其實是雞血。

沒過多久,傳來貴妃喜懷龍胎的消息。貴妃當然未懷孕,陛下吩咐太醫刻意如此說的。

孟松暄在貴妃的飲食中下了慢性毒.,那逐漸長大腹部哪裏是嬰兒,一個腫脹瘤子。

貴妃在任何情況下都留不得。

她是窦大将軍的女兒,也是窦氏在後宮至關重要的一枚棋子,有貴妃在,外戚永遠把持朝政。

從太後強行把自己侄女安在他身邊當眼線起,他就起了殺心,這殺心一直隐忍着。

宮裏的嫔妃們既然碰不得,他必須培育一個心腹。貴妃肚子裏的瘤子緩緩長大,終将發病那一日,他必須找一個替罪羊,背負謀害貴妃的罪名。

于是這時永安王要獻上一位美人。

這個美人日後注定要被犧牲,因而必須家世低,地位低,最好無親無故。

潤潤和歲歲姐妹倆是絕佳人選,歲歲已被謝尋章破了身,謝尋章便将潤潤送入宮中,這才有了後面事情。

可憐潤潤成為一環棋子,如在夢中,而實堕彀中,絲毫不覺。

陛下有意無意偏寵潤潤,培養潤潤和貴妃的矛盾。宮中人人知道潤潤與貴妃不睦,等到了時機,貴妃大病,潤潤正好名正言順被推出去抵罪。

潤潤心懷怨恨,下毒謀害貴妃。

這一計天衣無縫,無本萬利。

陛下機關算計,唯一沒料到的是,自己會對潤潤動了真情。

潤潤身處冷宮,絕望哭着跟他說她沒殺貴妃時,他當然相信,可他必須冤枉她。

為了此計的須尾俱全,潤潤本來必死,滅口永絕後患。但他動了幾分恻隐心思,想要保住她的性命,留她在身邊。

腰斬只是他說給窦大将局的假刑,他打算把她送出宮保護幾天,待鏟除窦氏一黨,再将她接回宮。以後便是與世無争、平平安安的好日子了。

然命運弄人,一向怯懦膽小的潤潤性情居然如此剛烈,縱身跳了樓。

如今窦氏一黨雖成功被鏟除,他卻陷入永恒虛無中。

心肺痛徹。

如果能重來一次,他必定不會這麽選的。

·

庭前老樹發新芽,枝頭白杏綻新花。

陛下仍然時常去翠微宮,差人在翠微宮檐下挂許多風鈴,淡淡藍色,風一吹叮當作響。

都說鈴音能招魂,逝去之人會故地重游。

他記得,她從前最喜歡這些小玩意了。

風鈴連搖十日,一無所獲。

躊躇沾衣,悵徘徊而不能去。

宮中亭臺樓閣依舊,長日清淡,花窗青瓦,佳樹奇竹。

憶起芙蓉靥,常自嘆息遺憾。

春去夏來,風和日暖。

夏雨灑灑,濕氣潇潇。

芭蕉新綠,百花蔥茏,一年中景致最佳的時機即将到來。

陛下挑燈夜看牆上潤潤之畫像,燭芯委頓,徹夜不成眠,從星光漫天到東方魚肚白。

鐘鼓回響,餘音缭繞,一更,二更,三更。

涼氣入骨,薄衾霜冷,孤眠滋味似一把軟刀子,刀刀割着內心。

他每晚都在用心睡覺,可長久以來,她的魂魄從不曾入夢。

反倒白日醒着,有時候恍惚間能看到她的幻影,她有時坐在椅上搖扇,有時躺在榻上讀書……稍縱即逝,摸觸即失。

如何能熬得。

檀庭公主着急和張佳年成婚,張佳年卻因回老家安置父母,遲遲沒有回京述職。

檀庭寵愛張佳年,凡事都願縱容他。她曉得自己的驸馬是個大孝子,待成婚之後,她纡尊降貴去探望他老母。

桃杏從開花到結果實,天氣炎熱,春意逐漸為盛夏所取代,過了五月之後,清露沾衣,草木花香。

整個皇宮數禦花園的地氣最和暖,陣陣蜻蜓蛱蝶蹁跹。

陛下獨立于禦花園中,伸出手指,蝴蝶輕輕翕動在他指尖。

姑娘恬靜的嗓音又暈在耳畔,

陛下,冬天也有蝴蝶麽?

您給檀庭過一只,臣妾也想看看。

臣妾還從來沒見過冬天的蝴蝶呢。

他唇角漾起,好,朕給你抓。

冬天真有蝴蝶的。

但現在是盛夏,朕先帶你看夏天的蝴蝶。

等到了冬天,朕再給你抓一次。

禦花園雖有蝴蝶,卻沒那麽美麗。

他又奔波西郊,到清泉宮的溫泉附近,獲得幾十只碩大美麗彩蝶,養在熏暖溫熱的翠微宮中,以花蜜花粉喂養。

潤潤你看,滿屋子。

芬芳香氣翩翩起舞,五顏六色的,除了蝴蝶就是花兒,多暖多夢幻。

你回來了麽。

如果你回來,蝴蝶會落在你鼻尖,酣睡時刻刻萦繞着花香。

風鈴搖動,叮當叮當。

鈴音招魂,故去之人魂安在?

……

沒有。

終其所有,他一人自娛自樂而已。

·

薛婕妤跳樓後,陛下再沒進過後宮。

陛下似乎自己把自己封閉起來,畫地為牢,每日除了朝政還是朝政。

窦氏一除,許多征繳的暴稅和徭役被免除,冤假錯獄也赦免。

百姓們都誇他是個好皇帝,百年難得一遇聖主明君。

皇後娘娘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病恹恹的,偶爾也去給陛下請安,勸陛下節哀。

早知陛下緬懷至此,當初就不該用薛婕妤。那姑娘平日看起來唯唯諾諾的,誰知如此剛烈。

故人固然值得緬懷,新人來到便好了。入秋之時,再選一波秀女。

莺莺燕燕,盡皆如花似玉的年紀,陛下想要什麽樣的都有,薛婕妤那樣也比比皆是。

即便對那些女子無感,也得為龍裔考慮。先帝在陛下這個年紀,已經有四位皇子了。

陛下興致缺缺,另談了些別的,揭過選秀之事。

皇後娘娘心中憂慮。

先皇後對她母親有存亡斷續的大恩,先皇後臨死時,勒令她嫁給陛下,做好皇位職責,輔佐陛下登基,為皇室開枝散葉。

可陛下根本對她無意,她這皇後僅僅表面上的,甚至到現在還是個處子。

這須怪不得陛下,是她自己身子骨太差,無法侍奉男人。加之陛下性情本來冷淡,帝後婚姻名存實亡。

為替皇家開枝散葉,皇後私下把永安王叫來,叫他再次獻上美人,定要面容和性情均和薛婕妤一模一樣的。

謝尋章這可犯了難,一模一樣,到哪找去?

天下焉有兩片一模一樣的樹葉,自然也沒有兩個完全相同的人。

即便與潤潤血緣關系最近的歲歲,也與潤潤的性情截然不同,容顏亦有參差。

謝尋章無法,只得回去再問歲歲,她還有沒有什麽其他姊妹。

歲歲尚且一身缟素,聞言怒從心底起,淡淡怨怼道,

“王爺把妾身的一個妹妹送入宮中害死了,還想繼續害妾身其他姐妹麽?”

謝尋章斥道,“放肆,你這是什麽話,怨怼陛下麽?是你妹妹自己跳樓的,陛下逼她了?”

歲歲自知失言,哀然垂下頭。

謝尋章心軟,想她方失至親,一時情緒紊亂也是有的,便近身過去柔聲,

“好啦,你襄助本王再獻一位美人,本王必會好好補償你。陛下若找到你妹妹的屍骨,也會好好安葬她的。”

歲歲哪裏還有姐妹,只和潤潤相依為命。潤潤才十七歲,入宮堪堪半年,香消玉殒,魂喪禁宮。

雖表面上噤聲,歲歲內心到底怨怼陛下,怨怼永安王,怨怼這些不把奴婢的命當命的貴人們。

當下已近暮色,謝尋章用罷晚膳後,宿在了歲歲房裏。

方要摸歲歲細腰,歲歲扭過身子,燭光照在她腰間的缟素上,甚為晦氣刺眼。

“妾身尚在服喪,求王爺通融。”

謝尋章反感,因着為潤潤服喪,歲歲已拒絕他月餘。一個奴婢死掉而已,她還打算鬧多久?

周身燥熱難耐,謝尋章強行扭過她肩頭,“你給本王适可而止一點,能盡的哀思本王已陪你盡到,莫要蹬鼻子上臉。”

歲歲掙紮着被王爺壓在身下,眸中流過哀傷之意,片刻,終于還是妥協,自己解開了自己腰帶。

謝尋章贊道,“這才是。”

俯首咬.吻姑娘珠唇。

歲歲側過頭,拉上窗簾,艱難承受。

有多悲哀?

明明是王爺把潤潤送進宮,潤潤才慘死的,她卻承歡在仇人身下。

委屈和淚水,一并落下。

半宿無眠。

……

翌日謝尋章神清氣爽,沒再給歲歲喝避子湯。

王妃母家一倒,他無所顧忌,可以放心讓歲歲生子。

玩着歲歲長發,再次盤問她有沒有什麽其他姐妹。

歲歲一口咬定:沒有。

把謝尋章堵回去。

謝尋章見終究無法從歲歲口中獲得更多好處,唯有自己去民間找尋。

到哪兒覓得一位面容、性情都跟潤潤相似的姑娘呢?

莫說大海撈針,也相差無幾。

早朝,陛下和幾位老臣商議江南水災的布施問題。

經數月的調養生息,陛下精神一如往常,仿佛已經完全淡忘摘星樓那回事。

皇後娘娘提議為他選秀,他也沒反駁。

選便選吧。

皇後見陛下終歸于正常,暗暗放心。

儀景殿,案牍堆積。

劉德元為陛下奉茶水,瞥見陛下案頭擺有一木質小罐子。

裏面零零散散,疊有幾顆星星。

星星松垮歪扭,不太成樣子。旁邊擱着許多淩亂的長條紙,似還要疊。

陛下剜他一眼。

劉德元立時驚恐,跪地将茶杯放下,道了句“陛下好用”,誠惶誠恐退出去。

陛下啞然,撂下毛筆,揉揉酸痛的脖頸。

星星。

拿起自己方才疊的紙星星,細細端詳半晌,難看,确實難看。

這種小玩意,他還真不太會疊呢。

長條紙繞在手指,他嘗試着又折一顆。折騰了一上午,醜的不算,像樣的星星他才折了三顆,看着簡陋沒想到疊起來這麽麻煩。

他連續又疊十多顆,放進罐子裏。

罐子小,一顆又一顆,漸漸被底層鋪滿。

星星……

以前他把她的星星燒了,現在他再給她折回來。

每天都折,很快就能攢夠一千顆。

你來看看,這不是你的星星麽。

朕疊得不如你好看,你可莫要嫌棄呀。你不用去天上找了,不用。

朕會疊得越來越好看的。

風鈴,蝴蝶,芋圓子,他幾乎快把他們之間的回憶翻遍。

招魂的方法他也嘗試過無數種,沒一種起效果的。

他苦思冥想,潤潤執念最深的就是星星,若一千多顆星星悉數回來,她也該回來吧?

上次你不是說到星星是你母親教你折的麽?後面是什麽,朕很好奇。

你現身吧,朕好想聽。

燈燭漸漸朦胧模糊,用心感受許久,潤潤藕粉色羅裙的身影,才又幻化在眼前。

她蓮步輕移過來,坐在他膝頭。

陛下。

她撫了撫他的額,埋怨,

上次臣妾想講給您聽,被您打斷。

現在再想講,臣妾忘記了。

陛下眼神迷離,握住她的手。

潤潤,你不要記恨朕。

你看,朕把耳朵準備好啦。你講吧,朕用心聽着。故事多長,朕都會用心記得。

她白茉莉花的面孔靠近,在他唇邊若即若離。清香少女之香,萦繞在他鼻尖。

陛下,

那臣妾,講給您聽。

陛下眼底濕潤,某種沖動難以壓抑。

他明知這是幻影,卻還沖動地想把她一手攬住,吻吻她的唇,一傾相思之苦。

“潤潤……”

使勁兒,他撲個空。

視線由朦胧逐漸變得清晰起來,空空如也,原是他仰在椅背上打了盹兒,極其短暫的夢。夢醒了,哪有什麽潤潤。

幹裂的唇角抿了抿,他長長呼口氣。

眨眨眼睛,被他看了一半的書卷尚且半開半阖着。

陛下直起腰,緩好半天的神兒。

驀然意識到,方才他夢見潤潤了。

這麽多日來,她第一次入夢。

他流露些許疲憊又欣慰的笑,捏着手中那幾顆小星星。

還是有用的。

她曾經說過把願望寫在星星紙條上,願望便會實現,誠不欺他。

他蘸墨,在剩餘紙條上悉數寫滿小楷——

希望你魂魄多多來入夢。

試過這麽多種招魂方法,唯獨這條管用。

·

陛下後宮虛置,暮色降臨時,敬事房公公總要過來詢問陛下宿在何處。

政務忙些便是太極殿,政務閑些便是翠微宮,除這兩地,陛下沒別的宿處。

至于張榮華和芳昭儀等人,名分依舊在,守着活寡,和進冷宮無甚區別。

陛下血氣方剛,精神正旺,這麽冷淡下去不是辦法,總要有嫔妃娘娘伴駕才行。

謝天謝地,永安王從宮外又尋來十名女子,個個長相清純,善彈琵琶,莺歌婉轉,性格單調而木讷,喜穿藕粉一色,連名字也均是“珍珍”“明明”“皙皙”這類的疊字。

平心而論,永安王認為這些女子的相似度和潤潤都很高,甚至比她姐姐歲歲還像。陛下要找代餐的話,應該足夠。

潤潤是沾點傻氣,天生缺根筋的,這些女子經受過嚴格訓練,比潤潤侍奉得更周到體貼。

她們輪流給陛下唱歌,誰唱得好誰留下。

雖唱歌,劉公公卻沒得到陛下允許她們進太極殿的旨意,歌是站在殿外庭院中唱的。

謝尋章提心吊膽,未曉得究竟什麽樣兒才能稱他皇兄的心。

愛鑽營的張榮華聞永安王又送美人給陛下,也欲分一杯羹,刻意打扮得文弱素淨,拿捏着從前薛婕妤的清純,來此為陛下獻古琴。

張榮華的宮殿和潤潤的翠微宮很近,兩人從前擡頭不見低頭見,于潤潤的神态,張榮華把握得入木三分。

一時間,衆妃邀寵,各顯神通。

本來肅穆的太極殿,絲竹管弦之聲弄得有點鬧騰。

陛下奏折還未批完,最忌吵。

便是從前薛寶林給他唱歌,俨然也是安安靜靜的。

歌沒唱完,轟人的旨意已降下來。

“陛下有言,誰敢再出聲,立即拖下去割舌頭。”

此語一出,衆妃頓時鴉雀無語。

割舌頭……

謝尋章暗嘆此事搞砸,沒獻成美人不說,反挨陛下責罵,要怪只能怪張榮華瞎攪和,壞掉大事。

薛婕妤死後,陛下禁止宮中絲竹管弦和戲曲歌唱。

他已再不愛聽曲兒了。

檀庭公主和張佳年的婚事近在眼前,幾日來公主卻獨守空房,張佳年并不宿在公主府。

他說要回老家安置父母,安置了這麽多時日,一點進展沒有。

檀庭公主擔心驸馬的老家在什麽山窮水惡之地,半路遇上山賊盜夥之類的,出了意外,心下忐忑難安。

“皇兄,求您幫臣妹去找找張佳年。”

據錦衣衛送來的文書看,張佳年老家就在京師,哪裏什麽山窮水惡之地。

“他臨走前與我說,母親患重病,唯有外地一位神醫可醫治,一來一去至少十天。途經都十多日了,他還音信全無,怕遭到了意外!”

陛下揮揮手,叫裴青山幫着去查。

“查到人回來複命。”

裴青山領旨。

檀庭暫時離去。

長風振林,微雨濕花。

今日怎又落雨,近來雨水有點頻繁。

陛下面見幾位軍機大臣,商議東南沿海的戰事,一議三個時辰。軍機大臣站得雙腿隐隐發僵,陛下卻還旁若無色。

聽說後宮那位婕妤娘娘死後,陛下對于政事的勤勉變本加厲,幾乎快到走火入魔地步。

前幾日有一六十多歲的老臣,扛不住陛下如此高強度議政,倒地暈厥。

陛下揚手把老臣拖下去,議政卻還要繼續。群臣均暗暗在上朝前多食了一餐,以保證有充足體力。

在朝堂上累暈過去屬于禦前失儀,丢人遑論,貶谪罰俸肯定是少不了的。

好容易挨到逢十休沐,百官暫罷朝,抓緊機會在府邸上調養生息。

陛下近來夜眠不佳,常常三更天便自然醒轉,清醒到天明。

夜色一點點褪去,朝霞似桃。

該上朝了。

他徘徊着念頭。

晚些才想起今日休沐,不必上朝。

徐徐起身,靜坐半晌,發覺無所事事。休沐還莫如上朝,起碼忙碌的生活能把他充實。

一閑下來,方褪去的悵惘之意又似霧氣,卷土重來。

想從前她在時,這樣的日子再美好不過,他可以放任她在長信宮留到天明,再施施然起身,和她一道用早膳。

再有閑暇,可以寫寫字,她在身畔研磨,說長道短。

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慢慢折磨的滋味,才最毀人銷骨。

起身,更了衣。

用過早膳,照例往翠微宮走一遭,看看那些蝴蝶養得怎麽樣了。

翠微宮每日有人灑掃,自她走後為了方便養那些蝴蝶,在院中移植許多海棠樹過來。

玉圃瓊林,一片白潔。足不出戶,可觀賞禦花園的美景。

劉德元殷勤在前方開路,青磚石鋪成的小徑上雅潔,半點灰塵也無,灑下淡淡幾瓣白海棠的落花。

落花馨香,引來許多慕名而來的蜻蜓蝴蝶。

陛下立于海棠樹下,輕輕接了一瓣滑落在手。形單影只,茕茕孑與。

他神色怃然,浮現一道經年的傷。

左手,還拿着星星罐子。

漫漫長夜裏,他輾轉難眠,沒事就疊星星,沒事就疊,幾日來已積攢到一千顆了。

一千顆,整整一千顆。

蝴蝶回來了,星星也回來了。

潤潤,你魂在何處。

翠微宮朕一直有命人打掃,裏面整潔又舒适,有風鈴,有蝴蝶,有花有樹,夜晚星羅棋布,用膳美食。你回來的話,大門随時為你敞開。

擡頭仰望鉛灰色的天空,南遷歸來的大雁陣陣掠過。

陛下叫劉德元把折子搬到翠微宮,翠微宮有張小書桌,他坐在室內批閱政事。

宮裏還養了只小花貓,時常在殿內外溜達。翠微宮雖美卻靜若死水,陛下想養些活物在此。當然,小花貓性情溫順,不具備任何攻擊性,想來潤潤即便畏懼小動物也不會怕的。

午膳,在翠微宮用。

翠微宮原本只有個簡陋小廚房,卻因陛下的駕到,換上了禦膳房級別的大廚。

豐盛佳肴入喉,索然無味。

陛下準備了無數糕點和櫻桃,桃花酥,茯苓糕,雪白銀絲卷,蓮心饅頭,樣樣都甜,樣樣膩人。

五枚擺作一盤,共擺了五盤。

陛下不愛吃甜膩的,靜靜支頤在旁。他是讓她吃的。

……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後一種招魂辦法了。

茯苓糕多甜吶,桃花酥也是,朕隔着空氣都聞見了。嘗一口就得喝水,否則會被甜齁到。

可不興怕朕。

想吃的話,自己過來吃。

如果你喜歡,朕讓人天天做。不過吃太多甜的仿佛也不好,容易長胖。

雖然你瘦瘦的長胖些沒事,但朕擔心你的牙齒會出問題,雖然想讓你吃,但又糾結着不敢讓你吃太多。

今天這五盤是沒問題的,小巧精致,你一口一個,很快就吃完了。

潤潤。

幾日不見,

你還穿着前日見你時那套藕粉裙麽?

那套容易髒,可別粗心大意地弄到衣裙上。要真弄髒了也跟朕說呀,別自己偷偷捂着。

朕會給你擦。

你看,手邊巾帕備好。

……

也不知近日勞累或怎地,微風徐徐,陛下眼皮發沉,漸漸有些朦胧。

他維持着單手支頤的姿勢兀立不動,竟而睡去了。

眼睑下,染有淡淡傷感的紅。

縷縷黑發,遮住了他白淨而冷峻的眼簾。灑上點細微天光,五官憂傷的俊美。

殿堂宮室,寂寂無聲。

陛下失眠多日,劉公公見陛下終于得以睡去,哪裏敢打擾,命手下小太監守到宮門外去,把嘴閉嚴實,一根針落地的聲音不準有。

良久,陛下才睜開眼睛。

打盹兒只是打盹兒,方才他什麽沒夢見。

太陽穴針紮般地疼,腦海混沌,睡了半天還莫如不睡,流露的疲憊更甚。

這些日他只有在處理朝政時才能保持神志清明,其餘時刻皆渾渾噩噩的。

揉揉眼睛,桌上那五盤糕點猶靜靜擺着。

陛下長嘆一聲,調整了下自己姿勢,黯然起身欲去……卻忽然瞥見茯苓糕,一二三四,一盤明明有五個的,卻少了一個。

他頓時劇烈地吸了口氣,激動漫天漫天地湧上來,将呼吸吞沒。

少了一個……

“潤潤?”

他朗聲叫道,大淚湧出,嗓音盡是嘶啞與急促,“是你麽,你在哪裏?”

茯苓糕最甜,卻少一個。

是她吃的,定然是她吃的。

空蕩蕩喊半天,殿內唯餘寂寥。

劉公公等人以為陛下有吩咐,匆匆忙忙奔進來,卻見陛下凝視一盤只有四個的茯苓糕。

四個,他說,眉眼間竟染些欣慰,

劉德元,方才端上來,是五個。

劉公公讪讪笑笑,“陛下。”

把手中小花貓提上來,陛下,是這小物偷吃的,奴才剛給您抓來,它唇邊還有渣滓呢。

陛下炙熱的目光逐漸變得冷卻,目光緩緩移向那貓。

貓,居然只是貓吃的。

劉公公點頭哈腰道,“您不喜歡,奴才馬上把它送走。”

陛下沉默無語,虛妄妄地仰起頭。

欸乃一聲,久違喜色像枯萎的樹葉,褪去。

劉公公退下。

大起大落的悲喜達到頂峰,他獨自一人,再抑制不住眼底的濕潤。

放下那盤茯苓糕,靜靜摸着自己小拇指。

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拉了鈎就要永遠相信,你明明答應朕,一百年都在朕身邊的。

可你現在身魂俱滅。

潤潤,你是小狗,是小狗。

·

陛下雖意志消沉,自有股堅韌的狠勁兒,從沒放棄過尋找潤潤屍體。

唯有潤潤的屍體實實在在擺面前,驗過确實是她無疑後,他才會徹底死心。

否則,他不相信任何無根據的揣測。

裴青山領命去調查張佳年的同時,也從新梳理禦河河水的構造。

會不會是水流過于湍急,把潤潤的屍首沖到下游去了?

下游彙入好幾條大河支流,歸于黃河,搜索的範圍可太大了。

陛下也親自去下游探尋幾遭,叫裴青山等人不必白費力氣。

自潤潤從摘星樓縱身躍下,到凫水隊下禦河打撈她身體,最多一盞茶時間,或許還更短。

禦河上游既找不到屍身,下游找到的概率更微乎其微。

陛下俯身,指腹沾染河水。

食人魚被撈幹淨了,确實很兇惡,能瞬間把活人撕成碎片。

但拿出潤潤殘存的那只繡鞋做對比,為何繡鞋僅僅掉了幾顆珍珠,卻沒遭到食人魚太多撕咬呢?甚至晾曬幹後緞面完好。

那些食人魚可不管什麽東西都咬的。

“去找一個殺人放火無惡不做的死囚來,另外再把食人魚重新養回到禦河中去。”

陛下對裴青山道,眸光流露荒冷,

“朕要試試,一個活人撕咬成骨頭渣子,完全消失不見,究竟用多長時間。”

這時間不能超過一盞茶。

換句話來說,一盞茶之後他來察看死屍,死屍必定要完全被惡魚吞咬殆盡。

否則……潤潤或許真的還活着?

禦河中那群惡魚都是先帝放的魚苗,前些日撈上來時,并未直接屠殺,用專門器皿養起來了。

陛下三天沒命人喂養那些魚,魚饑腸辘辘。

原本魚官也是三天以豬羊之肉喂養魚兒一次,魚兒的饑餓狀态,應該和潤潤跳摘星樓那日相似。

死囚被抓過來,堵住嘴捆了手腳,瞪大眼睛中,流露巨大驚恐。

陛下選的人是和潤潤體型差不多的。潤潤是小姑娘家,要找個和她一樣瘦弱的死囚也容易,連續七八天餓着便好,自然骨瘦如柴。

裴青山向陛下拱手,準備就緒。

陛下坐在禦河岸邊的龍椅上,冰冷地揮揮手,垂着眼皮。

跳吧。

死囚被從摘星樓最高處直接踹下來,撲通一聲,激起巨大水浪。

群魚躍将上來,聽得一陣窸窸窣窣的撕咬,以及死囚慘烈的哀嚎聲。

有內官專門計時,一盞茶。

時間到了,準時把人撈上來。

死囚雖面目全非,周身許多地方也露出白骨,但形體尚在,遠遠沒到骨頭渣滓都不剩、完全消失的地步。

食人魚雖兇狠,一盞茶時間過短,倒也沒那麽可怕能把一個活人咬沒。

陛下右眼皮劇烈跳動,神志久違的悸動。

暮色将至,将他濃黑的影子拉長,越發顯得他深重。

答案十分明顯。

是了,前些日是他傷心糊塗了,忽略一些關鍵細節。

他問裴青山,“張佳年的下落呢?”

張佳年不知所蹤,說要回老家安置父母,父母也銷聲匿跡。至于公主賞給他的銀錢寶器,随之消失。

陛下揉了揉太陽穴,思路越來越清晰。

他雖然沒有确認的把握,但較目前種種證據來看,很可能有人徇私舞弊,試圖在他眼皮子底下瞞天過海。

傷感、愠怒和希望同至,當真五味雜陳。

他眸色晦暗。

似抓住一點點希望,又怕這蛛絲般纖細的希望化為泡影消失。

“去永安王府把找薛歲歲來。找到後不必回朕,直接用刑,到她吐口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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