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VIP] 插翅難飛

第29章 [VIP] 插翅難飛

陛下要拿誰, 誰逃不了。

北鎮撫司黑壓壓的飛魚服和繡春刀湧入永安王府時,王爺正自睡眼惺忪,摟着美妾歲歲做春夢。

乍然見這麽多太歲神,王爺激靈靈一驚, 天靈蓋都跟着發涼, 以為自己犯了什麽事。

指揮使裴青山進來後, 二話不說, 直接命人将歲歲從床帳中抓出來,歲歲尚睡眼朦胧。

王爺見他們敢動自己女人, 勃然大怒, 方要出言叱責,裴青山卻亮出陛下口谕。

歲歲, 是陛下叫拿的。

此女與薛婕妤失蹤之事有關, 有一些話,陛下希望從此女口中問出來。

裴青山素有鐵面閻羅之稱, 不由分說便押走歲歲。

王爺衣衫淩亂地坐在床榻上,呆滞片刻, 徹底懵掉。

失蹤,為何說薛婕妤失蹤?

難道薛婕妤并沒有死, 僅僅失蹤麽?

這也太突然了。

但見歲歲被拖走的表情,無半分畏懼。那些冷酷男人的硬刀橫在她脖頸間,她大義凜然, 隐隐現堅韌倔強之意, 似早已料到有此一難。

王爺責怪地望向歲歲, 他真想吼她, 你到底做什麽了?潤潤到底死沒死?你是想把王府滿門都害死嗎?

歲歲側過腦袋去,避開他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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糊塗, 糊塗。

王爺心中暗罵,北鎮撫司是什麽地方,十八般刑具俱全,任憑再越黑殺人風高放火的窮兇極惡之徒進去也會掉半條命。歲歲一介丫頭,焉有活數。

千防萬防,終究叫歲歲和她那妹妹勾結到一塊去了。

若真欺君之罪,該當如何承擔?

就算他堂堂王爺,估計也難保她。

謝尋章似熱鍋上螞蟻,惶惶難安,急匆匆更衣也随之進宮。

·

南陵是座邊陲小村莊,背倚綿綿遠山,絕壁千仞,山霧籠罩。

小村莊僅僅居住五十多戶人家,當地百姓淳樸,時興以物易物,鹽巴是硬通貨,銀錢反倒無人認。

村口新來一對年輕小夫妻,支起攤位做賣豆漿的小本生意。

男的俊秀清雅,身着洗得發白的長袍,看樣子像讀書人。

女孩常自裹着面紗,平日很少說話,遠避人群,仿佛患有孤僻症。

論起招攬客人他們并不算如何熱情,好在價格公道,忽略蠅頭小利。

特別是男的還會一手抄書寫字的好本領,誰家有書信想送出大山的,偶爾找男的幫忙寫。

這一男一女拒絕向外人吐露姓名,而且時常搬家,來此村莊只是暫居,過段日子他們還要搬到更偏僻的深山去。

村民未免疑惑,世人皆愛繁華富貴,哪有人刻意往窮山僻壤搬吶。

女孩畏畏縮縮的,白日只躲在茅屋內磨豆漿,從不以真面目示人。然觀她身形窈窕,似頗具姿色……別是什麽大戶人家的逃妾。

夜色一到,豆漿攤打烊。

男的仔細關緊茅屋門,洗洗手,摘掉圍裙。

他将賣豆漿賺來的錢仔細清點好,随即又收拾了些衣物細軟,放入包袱之中,低聲對女孩道,“明日又該走啦。”

女孩揭開面紗,露出一張玉雪芙蓉面,聲音軟軟的,“一定要走麽。”

男的點點頭。

“要走。”

安全起見,他們居無定所,每到新的地方變裝易容,隐姓埋名。

那個人是天下之主,一旦被抓回去便是必死之局,絕對輕視不得。

女孩輕嘆聲。

環顧茅屋周遭陳設,他們已在此住了半個月,有種家的溫馨感,舍不得走啊。

男的流露柔情,近身攬住女孩,壓低聲音道,“潤潤我答應你,等過段時間風頭過去,咱們一定找個地方徹底安定下來。”

潤潤緩慢點頭,靠在張佳年懷中,勉強露出一個微笑。

她便是薛潤潤,她确實沒死。

從皇宮逃出來後,她患上了嚴重的孤僻症,害怕見陌生人,也害怕與任何人交談。

高墜已有一段時日,至今皇宮的遭遇猶令她午夜夢寒。

摘星樓那高高一躍将她所有勇氣耗幹淨,現在任何有關皇宮、官兵乃至看到明黃色的物什,她都會神經衰弱。

噩夢中,常自出現一個颀長人影。他将她壓在明黃的龍榻上,雙手按住她腰,令她呼吸,令她叫,痛如撕裂,任憑她怎麽逃無濟于事。離開那人這麽久,陰霾卻沒褪去。

“潤潤!”

張佳年打斷她的思緒,憐惜地哄着她顫抖雙肩,“我在呢不用怕,沒誰能傷害你。”

似南陵這麽偏遠地方,官兵一時半會兒肯定找不過來。更何況臨走前他已做好萬全準備,世人皆相信潤潤已然死去了。

情郎輕柔的撫慰使潤潤暫時從恐懼中緩過來,她癡癡倚在張佳年懷中。

張佳年雖文秀、瘦弱,到底是個男人,可以為她撐起一片天,值得她依靠。

想來令人感動,張佳年甘願為她放棄前程。前段日子,張佳年表面上服從檀庭公主,暗地裏卻聯絡歲歲,托付歲歲趁潤潤省親之時,将一封密信和一包粉末交予潤潤手中。

密信中寫明了從皇宮脫逃的辦法——跳摘星樓。此計雖兇險,離開皇宮的唯一手段。

至于粉末,則用禦河中食人魚的血曬幹而成。若以此粉末塗抹全身,可以使食人魚誤認為來者是同類,避免撕咬。

潤潤正是塗了這種粉末,才得以落在禦河中毫發無損。

關鍵是得讓潤潤死在陛下面前,讓陛下深信她真的葬身魚腹,才能永絕後患。

否則誰能鬥得過天子呢?

張佳年提前考慮到老父母的安危,對檀庭公主謊稱回老家看病,實則将雙親轉移到窮鄉僻壤。這樣,任何人無法用父母來威脅他和潤潤。

“我們是名正言順的夫妻,我們不該害怕,我們要享受在一起的好時光。”

他們已經拜過天地了。

——就是前幾日的事,正逢天氣晴和,張佳年突發奇想找村民借兩塊紅布,一塊蓋在潤潤頭上,一塊束在自己腰上,和潤潤一拜天地,二拜洞房,夫妻對拜。

如今潤潤是他娘子。

若非潤潤陰影太深,一與人肌膚相親便本能地恐懼,他本應該和她圓房的。

一見到潤潤脖頸上全是被另一個男人占有的吻痕,張佳年無比酸心。

聽說宮裏侍寝的時常是她,那些個日夜中,她究竟在龍榻上受了多少苦楚?

張佳年只想對潤潤好,補償潤潤。

他是一個文儒書生,從小受到禮.教各種束縛,從未料到自己竟冒天下之大不韪,敢帶潤潤私奔。

過去幾日驚心動魄的經歷恰似一場噩夢,好在他們成功了。

張佳年把潤潤護在懷裏,兩人身着粗麻缟素,在草席上和衣而卧。

天蒙蒙亮時搬家。

然而清晨變故橫生,某些官兵出現在村莊裏,假借征繳賦稅的名義,挨家挨戶地盤問搜查。

這處村莊十分偏僻,有官兵出現實在太罕見了。

張佳年機警,隔着窗牗邊探頭張望,外界鬧得雞飛狗跳,隐隐看見官兵手中持有一張張畫像。

畫像……

張佳年頓時抽口涼氣。

雖然未知畫像上是誰,這東西出現總歸不是好事,難道這麽快潤潤沒死之事便被察覺了?

回頭猛推睡眼惺忪的姑娘,“醒醒,來不及了,快起來,咱們從小後門走。”

潤潤猝然驚醒,瞪大眼睛,渾身起了層寒栗子。她冷汗直冒,俨然比張佳年更畏懼官兵。

她和張佳年過着提心吊膽的逃犯生活,簡直無法想象抓回去的下場。

五馬分屍?刖足腰斬?

那個令她深深恐懼的男人會處死她的,她知道,當初他就判了她腰斬。她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保住性命的。

當下來不及細說,兩人從後門逃出。經過一段羊腸小路,張佳年先托住潤潤嬌小的身子爬山崖,自己再行攀上去。

兩人急奔一大段路,累得氣喘籲籲,暗暗盼望那群官兵虛張聲勢,目标非是他們。

可越害怕什麽越來什麽,潤潤和張佳年奔至半山腰往山腳張望,官兵們猶窮追不舍,且人數隐隐有增多之勢。

完了……真是來抓她的。

潤潤面如土色,神情惶惶。

她走投無路,眼淚連珠價兒地落下,玉容慘淡,畏懼得想直接從山崖跳下去。

張佳年捏捏潤潤手心,“別。”

仰望山頂,正有座寺廟。

“我們到寺廟中避一避。”

寺廟乃佛家莊嚴聖地,裏面全是光頭的師父們,官兵總不至于為難和尚。

潤潤抓緊張佳年的手臂,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她弱質女流能有什麽主意,一旦落單,必定喪于官兵刀劍之下。

寺廟名叫慈濟寺,僅僅當地一座小廟,蕭瑟冷清的,也無甚香油錢。

時間緊急,張佳年請求住持收留。

住持為難地搖頭。

若張佳年一人也罷了,他身邊還跟着個姑娘。本寺門規森嚴,擅自留女施主恐怕破壞清規戒律。

張佳年跪地苦苦哀求,他們是私奔出來的,若暴露行蹤抓回去,主人家必定處以極刑。

住持心生恻隐,奈何門規不可廢,若要女施主留宿,除非剃度為尼。

潤潤一驚,下意識摸摸自己滿頭黑發,腦殼堪堪發涼,難道從此以後做個尼姑?

她微微悲戚,聽說做尼姑要戒色,她和張佳年才剛成親。青絲三千,還想等他來挽就。

官兵正在飛速靠近,她必須盡快做出決定。成為禿子,似乎比抓回去處死強。

潤潤咬咬牙,方要答應住持的話,張佳年攔在她面前,凜然道,

“住持,我剃度,我替她。”

住持驚愕,饒一大把年紀也沒見過如此大無畏的後生。

張佳年主動拿起剃刀,毫不猶豫,從小養到大的長發就這麽一寸寸落下。

潤潤驚呼道,“佳年哥哥!”

軟弱的小手竭力扯住張佳年袖子,想讓剃刀停止。停啊,停。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他原是大孝子,最珍重這些東西了。

可寸寸鋒利的芒割去張佳年發絲,使他由一個文秀少年郎硬生生變作一個禿子,腦瓢坑坑窪窪。

潤潤難過至極,一邊流着淚,一邊慌慌張張蹲在地上撿拾張佳年的頭發。

佳年的頭發不能丢,不能。

本來剃度之事無可代替,住持大師慈悲為懷,實在被張佳年一片拳拳愛心所打動,雖觸犯門規,也破例收留潤潤。

剃度堪堪完成官兵便湧進來,住持安排潤潤和張佳年二人躲去藏蘿蔔的地窖。

官兵問住持,見過畫像之人不曾?

——畫中,芙蓉玉色,端端正是潤潤。

此乃陛下所畫,命工匠連夜抄畫了幾百份,在九州範圍內布下天羅地網,搜尋潤潤。

歲歲已被抓進大獄。

永安王怕北鎮撫司那幫殺神下手沒輕沒重,親自趕往大獄。不知用了什麽手段,潤潤沒死的事實竟生生從歲歲口中挖出來……歲歲灌了迷魂藥。

陛下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住持大師暗驚,哪曾想這一男一女來頭如此之大,然包庇之罪已犯下,只好硬着頭皮說不曾見過。

官兵搜寺。

地窖隐蔽,未曾搜尋到潤潤和張佳年。

待官兵終于離去時,潤潤腿軟得像面條,癱瘓在地窖堅硬的地面上。

無形的恐懼似手,扼住她脖頸。

天羅地網,可逃到哪裏去?

插翅也難飛。

她抱膝,把頭埋起來痛哭。

張佳年頂着光禿禿的腦袋,亦自惴惴不安。

陛下發現了,陛下發現了。

欺君死罪。

他心亂如麻。

……

此番驸馬逃婚,實氣煞檀庭公主。

她在公主府癡癡等待張佳年十多天,等來的卻是他私奔的消息。

好大的膽子。

檀庭顏面掃地不說,一顆真心也悉數喂了狗。府中男妾嘴上不說,心裏紛紛嘲笑公主。

她因為愛驸馬,才盲目信任驸馬,未曾想張佳年清純文秀的書生臉下,竟包藏心機,敢做出挾持陛下的薛婕妤之事來。

裴青山大人已經派兵去抓驸馬,張佳年全國範圍內通緝。

禦河也檢查了一次又一次。

為保皇宮安全,先帝不僅在禦河中豢養食人魚,還在河底安置少量機關。

有些機關是致命的,有些機關卻是通往外界的通道。

檀庭的公主府從前是安和大長公主的居所,安和大長公主一代女中豪傑,曾經攝政,禦河的布防圖就藏在府上書閣中。

張佳年騙取檀庭信任,入居公主府,趁檀庭疏忽時盜走了皇宮布防圖。

想來他将此圖透露給潤潤,這才讓潤潤一個大活人從摘星樓跳下去,僅僅一盞茶時間便人間蒸發。

男人的欺騙激起了檀庭的勝負欲和控制心,她作為公主,平日只有她圈.養男妾的份兒,從沒被男人這般戲耍過。

檀庭懷着恨,暗暗叫人在府中打造一座金絲制成的籠子,一人多高,裏面放上有床鋪和枕頭。

張佳年敢背叛她,她要讓他知道背叛的代價。等張佳年一回來,她首先把他腿打斷,當金絲雀關進籠子養起來。

她要在張佳年脖頸套上鎖鏈,把他當狗一樣拴起來。

太極殿

指揮使裴青山禀告陛下,張佳年的父母已經找到。

張佳年确實把他們藏得很隐蔽,但普天之下,又有什麽瞞得過錦衣衛的眼線。

錦衣衛,原本就是專門為陛下對付政敵而設。

陰天,天色昏暗。

太極殿中只寥寥燃着幾只蠟燭,

陛下的身影隐沒在黑暗中,言道別殺張佳年父母,幽禁便好。

他因張佳年利用禦河來私相授受的事發怒,卻又因潤潤可能沒死,而欣喜若狂。

他急于想确認潤潤是否還活着,若要讓父母和歲歲活命,必須張佳年拿潤潤來換。

陛下眸中蒙着一片陰影,

冷風卷進來,愛意與恨意同時湧現,

濃黑的影子,被燭光映得散亂,令人恐懼害怕。

·

潤潤和張佳年暫時在寺廟避難,住持往地窖搬來一些床鋪和桌椅,供他們使用。

張佳年的腦袋禿禿,戴上僧帽。

僧帽太大,常常滑下來遮擋視線。

潤潤親自用針線将僧帽改小,針紮破手指,流出紅紅的血。張佳年把她的手指含在口中,深情吮吸,

“對不住潤潤,跟着我害你受苦。”

潤潤環抱住張佳年,雲霧似的眼睛美則美矣,蒼白死板,毫無生氣。

“明明是我連累了你。”

她哀然說,怯怯地,

“如果沒有我,你到底不用出家呀。”

張佳年淡淡笑,“傻姑娘,我又不是真的出家。頭發沒了還會再長回來的,你被他們捉去了卻回不來。”

潤潤感受到張佳年指尖的溫熱之意,微微異樣。

張佳年抿抿唇,靠近,在潤潤凝脂般的臉蛋上輕輕淺淺一吻,似蜻蜓點水。

潤潤閉上眼睛,睫毛翕動,靜靜承受。

然當張佳年準備繼續深入時,潤潤身子卻如過電似的,冰涼發麻……恍惚憶起從前那人吻她時,潮濕的呼吸必定頂到她的喉嚨,讓她渾身上下緊繃難受。他會掐住她的下巴,讓她一夜都無法合攏。

“啊,”

她捂住腦袋,痛苦輕喃一聲。

張佳年驟然吓到,慌窘至極,堪堪停止了動作,“對不起潤潤,我不是故意的,”

潤潤羞愧搖頭,幹巴巴“我,我,”連說好幾個我字,如鲠在喉。

以往的諸般傷恨,恰似冷人心腸的秋雨,把人心腸都濯透。

她怕陛下,尤其怕與陛下的床榻之事。和張佳年成婚後,把這份怕也帶給了張佳年。

她現在已經無法正常行房了,一點點肌膚接觸令她那處無比疼痛。

她曾經做過陛下的嫔妃,身上永遠烙着天子的印記。她發覺自己髒。

張佳年痛心難忍,摟住潤潤肩頭,讓她嬌小身子蜷縮在自己懷抱範圍內,給足她安全感。

“別想啦別想啦,咱們慢慢來,我不會逼你的,潤潤很安全。”

潤潤緩了緩神,憔悴的眉眼喪喪氣氣,向他求救道,

“佳年你答應,帶我走好不好?”

“陛下找到我一定會殺了我的,他說過下不為例,也說過如果我和你見面,會賜我一條白绫……我記得。”

她持續重複着,神神叨叨,溫柔而單純的靈魂被恐懼沖得七零八碎,

“他會殺我,一定會的……他判了我腰斬。我,我還想活着,死真的會很疼很疼的,我求過他但是不管用。”

張佳年憐心大盛,潤潤近來時常神志模糊,從高處墜下時傷及了腦袋。

“好,我答應你,寧肯我自己死,也要護你平安。”

他拿不出更多證據證明他有能力護她周全,只得一次次重複誓言。

其實兩人誰都心知肚明,面對的人權勢有多大,九五之尊天下之主,普天下找不出第二個。

潤潤和張佳年兩個私自越獄的囚徒,狼狽小螞蟻,只要陛下存心想找,很容易把他們套住,無處遁形。

潤潤不知怎樣形容陛下,她和張佳年在一起時心髒是明亮輕快的,而和陛下一起時,她要承受屈辱,時時刻刻侍奉主子,謹記自己是個卑賤奴婢,承受他的一切掠奪,多半身體上的。

潤潤不要陛下,不要。

她愛張佳年,要和張佳年白頭偕老,她想得很清楚。

死亡很恐怖,但回到陛下身邊更恐怖,陛下會将他們生生分離。

她身為後妃,犯下欺君和私通之罪,陛下會用最殘酷的手段折磨她。

若回宮,潤潤寧願那日從摘星樓上跳下來就死掉。

她此生最大心願便是永不見陛下,即便剃度,當一名小尼姑都行。

為了讓潤潤在寺廟中避難,張佳年付出了剃度的代價。滿以為藏在地窖中可以暫時躲過官兵,沒想到僅僅一個下午,官兵便卷土重來。

這次的官兵遠非上次可比,他們身着飛魚服手拿繡春刀,一片清冷肅殺,似陰間索命的鬼齊齊湧來,渺小的慈濟寺被圍個水洩不通。

此乃陛下的象征。

錦衣衛一到,意味着陛下的眼線查到這裏。更有可能,天子親臨。

南陵一座小廟爾爾,當地巡撫哪裏見過這麽大的佛。

“吾皇萬歲。”

高位上的男人瞧不清神色,卻自有種令人跪地求饒的氣質,一見他雙膝發軟。

腕間佛珠甩了甩,命巡撫起來。兩旁錦衣衛皆鋼刀,只是問慈濟寺坐落何處。

慈濟寺……

巡撫想半天才想起來有這麽一座寺廟,此寺坐落于半山腰間,平常香客甚少,近來沒聽說出什麽亂子。

怎麽就把陛陛陛陛下引來了?

巡撫想破腦筋也難以索解,還以為自己近來政績不佳,陛下摘他腦袋……可即便要他腦袋,皇宮一道聖旨便可,也不至于陛下親臨吧?

事發突然,巡撫毫無心理準備,吓得一口苦膽快吐出來。

官兵已事先搜查過慈濟寺,未覺異樣。可根據歲歲口中挖出的消息,張佳年和潤潤一定流落附近。

陛下沉吟片刻,道,“再搜。”

令裴青山親自帶人去。

歲歲是潤潤的親姐姐,潤潤什麽消息都會告訴她,既說在此,絕對不會有錯。

……歲歲此刻正被錦衣衛押解在陛下的儀仗之後,麻繩捆了雙手,堵了口,黑布蒙住雙眼,算是半個人質。尋不到潤潤,便先拿她開刀。

謝尋章緊随其後,精神緊繃,一邊登山一邊額冒冷汗。他時時刻刻擔心陛下盛怒,直接砍殺了他的愛妾。

求饒的話他已替歲歲向他皇兄說過太多次,可陛下置若罔聞,冽冽眼鋒一掃,再事求情,連謝尋章也要跟着獲罪。

可憐歲歲那麽纖細的手腕,被麻繩勒得通紅。她骨頭硬,雖淚水浸濕了蒙眼的黑布,腳底磨出水泡,也不求饒一聲。

從山腳到半山腰那麽遠的路,歲歲被這些冷酷錦衣衛揪着上山。

謝尋章看在眼裏,疼在心裏。

或許因為男人的劣根性,大老婆不愛,他偏偏疼愛這個小妾。

即便這小妾屢屢忤逆他,害他丢官罰俸,他對歲歲情有獨鐘,平日打一下她白嫩面皮舍不得,摟在懷中夜夜疼寵,更別提這般粗暴對她。

自從他收歲歲做妾室以來,這小妾還沒受過這等苦呢,她挺得住嗎?

“你啞巴嗎?說句服軟求饒的話!”

活該,誰讓她和潤潤勾結在一起。他皇兄是個性冷不留情面的,受點苦讓她長長記性。

說來謝尋章不禁懊惱,前幾日歲歲投入大牢時,他就料定歲歲會死鴨子嘴硬。

若非他趕過去給歲歲灌了碗迷魂湯,讓她在神志迷糊的情況下,透露潤潤和張佳年的下落,斯人早在錦衣衛手下一命嗚呼了。

因為此事歲歲恨他。

站在歲歲的角度,謝尋章雖救了她性命,卻不值得感激。

歲歲把潤潤的命看得比自己還重要,她感覺自己就是個背叛者,罪人,茍且偷生者,對不起潤潤。

可憐她的小潤潤,從那麽高的危樓下墜落,好容易逃出皇宮囹圄,卻還要被圍補,和她一起經受烈獄折磨之苦。

歲歲快恨死王爺了。

走這麽久,曠日疲憊,謝尋章想給歲歲喂一口水,歲歲冷漠扭過頭去。

再欲勸慰,錦衣衛鐵面無情把他隔開。

謝尋章痛心疾首。

找不到潤潤,大家跟着一塊死。

……

慈濟寺,武藝高強的裴青山拿下住持。

繡春刀橫在住持脖頸間,出家人不得打诳語。一個人打诳語不要緊,犯下欺君之罪,整個寺廟的和尚統統頭顱點地。

知道來的是什麽人嗎,一個山村野寺的小住持絕對無法想象的存在。

住持心如擂鼓,和寺中剩餘五十多號和尚顫巍巍跪在庭院中。

參見吾皇。

窮鄉僻壤的,和尚們連巡撫都沒見過,乍然見到人間君主大駕光臨,心髒脆弱的很容易被吓死。

陛下默冷略過他們,徑直來到金銮寶殿,燃起三炷香。

他雖位處九五之尊,卻從來是個低調之人。平常他離宮一般只用微服私訪的形式,唯有這次亮出了皇帝身份。

因為他想以最快速度找到潤潤。

搜查寺廟,古剎一草一木皆安全。此番他還沒沾過人命,連協助潤潤死遁的歲歲、張佳年父母他都只是幽禁起來,留着性命,就是在給自己攢陰德。

……他曉得,潤潤沒死這一消息來之不易,彌足珍貴,他要好生愛惜着。

稍有操作不當,可能他真會永遠失去潤潤。茕茕孑立鳏居空房的滋味他已承受過,再不願試。

人君駕到,即便住持有佛祖庇佑也不敢再說半個字謊話。

陛下,

顫顫巍巍地叩首下來,

求陛下饒恕小寺上上下下五十口僧人的性命。

雨燕低飛,山風簌簌。

山中天氣陰多晴少,烏雲沉沉遮蔽了太陽,将陛下的面容映得黯淡無光。

他周身衣袍也是黑夜般黑的,越發襯得他身影清冷。

又開始落雨了,陛下立于竹骨傘之下,修長白淨的骨節敲着竹傘的柄。

可以。

人在哪裏?

陛下的話語很溫和,可以稱得上平穩,卻隐隐有壓迫的威懾,住持宛若五岳山脈的重量齊齊壓在自己肩頭。

老僧……招。

只得實情以禀。

暗暗後怕,剛才那一位姑娘竟然是宮裏的娘娘,幸好沒讓她剃度,否則闖下大亂子。

“那兩個年輕人确實在本寺停留過,男的剃度成了光頭,現下他們已經順着山路離開了。”

裴青山問,“哪個方向?”

“上山方向。”

上山只有一條路,山頂是絕壁懸崖。

微雨之中,山間霧氣淡淡。

陛下俊美的面龐流露些許喪氣之色,自打潤潤跳了摘星樓以來,他日也思她夜也夢她,茶飯難咽,曾未有一天睡安穩覺的。身心操勞累積下來,早使他眼睑下微微烏青,甚至清瘦,不似印象中的君主那般油光發福。

微雨灑下來,山間需要撐傘。

缥缈的雨水順着油紙傘蜿蜒,把他的幾縷發絲打濕。抛去皇帝身份不談,他也只是個失去愛妾前來尋找的執着人罷了。

“立即去尋。”

陛下令道,

見到了她千萬莫要吓,更不許亮刀。要悄悄地無聲無息地,把她哄回來。

外表雖隐晦,陛下一顆心充滿了希望和渴望。他希冀潤潤沒有死,見一見她的秀麗面孔,聽她再喚一聲自己……他感極而傷,傷感得很,剛才對着佛爺上三炷香是情懇意摯的。

潤潤,朕失望得夠多了,最怕的就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好容易盼來的希望化為灰燼。

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朕此刻有多緊張?

你若真沒死,出來見一見朕吧。

你可知朕這些日以來晝夜輾轉反側,衣帶漸寬,如何為你的死而傷心傷神。

潤潤。

……

這一邊,張佳年和潤潤用盡全力跑。

其實從錦衣衛到來的那一刻,他們就明白在劫難逃,但不能束手待斃。

費盡多少力氣,他們才掙到如今的生活?

至壞,總要保住潤潤性命。

潤潤并不曉得歲歲已經被擒住,張佳年也不曉得自己費盡心機安置的父母也已經被發現。

他們雙方最重要的親人均淪落人手,從一開始注定要失敗的。

張佳年駕一輛馬車,從慈濟寺借的。其實住持也沒點頭借給他,半借半偷。

他只是一介書生,長于錦繡文章之事,于馬術之道十分生熟。

車子颠颠簸簸,馬匹仰天發出長聲嘶叫,好幾次差點控不住。

潤潤坐在車裏,忐忑地向後張望。

巴掌大的小臉已變得雪白雪白,因過度的恐懼而血色褪盡。

快,快些,再快些,快啊……她聽到後面追兵的風聲了。

張佳年心如揣兔,不斷加速。然山路濕滑,欲速則不達,馬車堪堪沖入絕路中去。

嗖!

一只冷箭從不遠處的叢林中飛射而出,正好釘在馬車後脊上,入木三分。

潤潤低呼一聲,很快,又有兩三只箭射将過來。

追兵已隐隐用肉眼能看到。

完了,完了,這下算真完蛋。

潤潤傷心又驚恐,瞳仁縮小,身子僵硬地癱倒在馬車中,真怕下一刻飛箭也把她的腦殼射穿。

“佳年哥哥!”

聲嘶力竭呼喚情郎的名字。

張佳年揮舞馬鞭,試圖加快速度,一只利箭徑直從車底穿過,射在馬腿之上。

馬匹頓時尥蹶子,仰天傳來長長一聲悲鳴,眼見方寸大亂。

張佳年死死咬着唇,目眦欲裂。他曉得此番終究無法逃出生天,帶着潤潤兩個人都得死。

生死危急關頭,莫如自己駕馬車引開追兵,把潤潤抛下馬車,或許她還能有一絲生機……

“潤潤,快跳車。”

馬匹強弩之末,拉不動兩個人。

潤潤拒絕,“佳年哥哥,你要做什麽?”

張佳年想犧牲自己來成全她,她雖怕死,但臨陣絕不能茍且偷生,要死死在一塊。

張佳年低沉吼道,“潤潤快跳,時間真很短了!”再不跳車,唯一活路也堵死。

你忘記落在陛下手中是什麽下場了麽?

潤潤小嘴固執地繃着,死活不做那臨陣脫逃之輩。

此時又有一支箭嗖嗖發出爆鳴聲,穿破空氣,直直朝二人射将過來……這次更強,更猛,箭鋒上挂着火。飛射在木質馬車上,馬車很快點燃。

箭尖塗有特制燃料,火苗雖不會立即将人吞噬,但山中微雨也無法将箭上的火澆滅——恰似一個包圍圈,不傷害他們性命,卻打折他們的腿,讓他們束手就擒。

生死攸關之際,張佳年必須做出取舍。他曾對潤潤許下諾言寧肯自己死也要護她周全,現在俨然到了兌現時刻。

狠一狠心,最後淚流滿面吻了吻潤潤,在姑娘耳邊說,

“跳車後盡量往樹林深處滾,別急着跑,躺在地上裝死。若有機會我會去找你……若無機會,就來生再見了。潤潤,我這顆心永遠屬于你。”

說罷再不理會潤潤苦苦哀求,狠心将她推下馬車。

力氣太大,姑娘身子飛在半空中,發出啊的一聲長聲哀叫。

張佳年為将她完全抛出,使出自己全部力氣。潤潤清瘦的身子在草地中滾了半天,猶自未能停下。

雨中草地濕潤,荊棘橫生,潤潤的雙腿擦破了皮,腦袋又在滾落中撞到一塊凸起青石上,蜿蜒的血液流淌。

她發出了聲悶哼,直接磕得失去意識。

好在追兵離他們雖近,也還有一段距離,并沒看見潤潤被張佳年抛出。铤而走險之計,第一步居然成功了。

又有幾支烈烈的火箭接連射在馬車上,使馬車火勢更甚。

馬在方才中箭之後便該倒地力竭的,頑強堅持這麽久,全靠腿部斷骨之痛的一股沖勁兒。

馬車紛紛瓦解,張佳年甩出去,險些跌落懸崖。

他成功為潤潤支開了追兵,那些兇神惡煞的錦衣衛眼裏只有着火的馬車,朝他窮追不舍,越逼越近,卻忽略了潤潤。

張佳年凄涼又得意地笑。

起火的木板散亂開來,焦炭紛飛,到處盡皆零零星星一片火花。

靜谧山澗俨然狼煙四處起,充斥着危險的氣氛。

帶刀侍衛包圍,錦衣衛們開始清理搜查現場。

在狼藉的山野中撈兩個人,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

陛下駕臨。

山澗涼絲絲的細雨越下越大,霧氣升騰而起,漸漸模糊人的視線。

火花,被冷雨澆滅。

氣若游絲的張佳年被錦衣衛按住,立時便用鐐铐鎖了起來,套住頭,按在陛下面前。

陛下冷瞥了眼,鄙夷厭惡無比,就差直接說一句賜死。

他此刻無意于張佳年死活,最焦急尋找潤潤。

陛下依舊打着竹骨傘,在樹林中逡巡。發亮的雨水沾濕了他的衣襟和袍角,洇濕一片片暗色的花。

現場還在清理。

方才使用的火油是經過特意控制的,根本不會引起人的傷亡。

“回陛下,找到了。”

裴青山禀告。

陛下心跳驟然一緊,加快腳步朝那處走去。

發亮的露水中,姑娘就躺在草叢之中。安安靜靜,狼狼狽狽,像是一朵敗落的花兒,飽經風吹雨打終于枝葉飄零在此處,委頓成泥。

見到那片熟悉的秀色,陛下深深吸口氣,眼圈頓時紅了,同時又無比地憐惜。

是潤潤,她沒死,果真沒死。

瞳孔的濡濕再也抑制不住,他心尖的悸動,感染得全身都抽搐發麻,仿佛血液也在逆流。

多少個日日夜夜?

魂牽夢萦的姑娘活着,就在面前,他至今感覺像一場夢。

是真是假?

方才他對佛爺三炷香,居然管用。

他屏住呼吸,眨了眨掖回眸中淚意,小心翼翼地走過去,比他登基那日走丹墀路還要緊張。

……

潤潤在恍惚之間恢複了點意識,摸摸額頭上的血液,眼前視線皆是扭曲的。

她緩緩睜開眼睛,一剎那間,天地幽靜,風吹樹葉,微雨濕花,潤物無聲。

潤潤,潤潤。

她隐隐聽見有人在喚她,那樣溫柔,那樣迫切。

一個豐神俊朗的男子出現她面前,蹲下身,為她撐傘。

他長得那麽帥。

她的腦袋疼痛如裂。

腦子某些記憶出現了空缺,她揉着額頭,沒想到今生還能和張佳年再見面。

潤潤仰着白嫩的脖子,苦巴巴地望向那個男人,

“佳年……”

将他死死摟緊,泣不成聲,心碎了,

“今生沒想到,我還能再見到你!”

陛下僵了僵,闖入耳中的,是張佳年的名字。

他心跳驟停。

朦胧的神色流出悲喜,喜的是潤潤還活着,回到了他身邊;悲的是她上來就管他叫張佳年。

張佳年……?

她怎麽,怎麽……敢的。

陛下手指微微顫抖,帝王的尊嚴和洶湧的情慾在心頭來回厮殺,對她複活的滿腔愛愫化為冰冷。

就憑這一句話,他就該殺她,碎屍萬段。

可他怎舍得?

潤潤小小一只,支零破碎仰在他懷中。熟稔的溫存将他吞噬,是他奢求過無數次的。

活生生的軟玉溫香在手,他意亂情迷,忽悠悠的仿佛在雲巅。

緩片刻,他還是選擇将她回抱住,

拍拍她的背,

……當了張佳年的替身。

“別怕,跟朕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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