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VIP] 猜忌

第39章 [VIP] 猜忌

半宿溫存過後, 陛下才想起她自始至終沒喚他一聲哥哥。他那樣懇求她,卻被她懶懶以困了搪塞過去,可見她心裏對他仍有隔閡。

從前她羨慕檀庭,現在他羨慕歲歲。

從前她羨慕檀庭可以得他疼惜愛寵, 現在他羨慕歲歲可以得她親密無間。

陛下喟然長嘆, 心間隐隐剜痛。

總覺得潤潤對他冷淡, 很有種挫敗感。

他對她似有燃不盡的欲, 一波三折,午夜又輕輕扳住了她肩頭。

“潤潤。”

這幾夜顧念着她累, 都只是單次便罷, 未曾盡興,今日他想二進宮。

潤潤清瘦肩頭聳了聳, 正假寐着, 拂開他手,“陛下, 歇吧。再做的話避子香囊會失效的。”

避子囊……

似瓢冰水澆在頭上,頓時将他意興澆滅。

婉拒得合情合理, 恰到好處,讓他一時想不出說辭來反駁。

陛下道:“好吧。”

歲歲入宮後, 潤潤變得聰明伶俐許多,說辭和手段全是歲歲教的。

陛下自己睡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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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暗琢磨着,以後還是避免讓潤潤和歲歲老見面, 否則都把潤潤教壞了。

……

康衢煙月, 盛世氣象。

自從高祖開國以來, 今上是第四任皇帝, 國泰民安,正乃風調雨順的年景。

陛下雖在床榻上對潤潤頗多謙讓, 處理政事時卻雷厲風行,權貴奸佞步步拔除,理智近乎冷酷,端屬那種又狠又冰冷的鐵血之主。

其中,他抓貪官抓得最緊。

最忌諱官員私下裏賣官鬻爵,一旦抓住收受賄賂者,只要面值超過五百兩,無論官職大小一律斬首。

官員們暗中交易,即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舉頭三尺,卻還有錦衣衛知。

交換銀票時候,誰不怕窗邊掠過的飛魚服暗影。

據說那些錦衣衛連死人的嘴都可以撬開,去年宮裏的薛昭容明明從摘星樓跳下屍骨無存,錦衣衛愣是從地府把薛昭容找了回來。

能力之可怕,窺見一般。

許多身處高位的官員,标榜兩袖清風,寧願清貧些也不敢結黨營私。

陛下抓到了,真殺啊。

陛下向來寧肯錯殺絕不錯放,已斬了十幾位。

半年來,從先帝朝遺留下來的賣官鬻爵之風,漸漸杜絕。

歲歲回王府後,連下好幾日大雨。

潤潤幽居深宮,常懷擔憂,那種不祥的預感始終萦繞在心頭。

總覺得什麽事要發生。

繼後阮姑娘和永安王妃近來走得很近,她們交情好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們皆為妾室之事困擾,根除妾室,很有共同語言。

王妃的父親孫丞相,從前是窦大将軍之黨,背倚大樹好乘涼,別說陛下規定的五百兩銀子,就算五千兩也收過。

如今窦大将軍伏誅,其黨羽紛紛戕戮,唯有孫丞相低調,暫時幸免于難。

可孫丞相收取了下屬的賄銀,答應的官位卻無法為人家辦到。如今四面楚歌,既擔心被錦衣衛查到,又怕被下屬官員背刺檢舉。

壓力給到了女兒永安王妃身上。

父親行賄之事,王妃萬萬不敢讓謝尋章知曉。謝尋章本就看她膈應,若知父親貪了這麽多銀兩,必定治父親于死地。

王妃走投無路下,和手帕交阮淨薇訴苦。

阮家出了兩代皇後,家大業大,據王妃所知收賄之事暗中也做過不少,或許阮姑娘能伸援手幫幫她呢。

阮姑娘道:咱們是從小到大的好姊妹,你這麽說見外。

王妃相求:你們皇後之家,若能借給我父親一筆銀兩,把賄銀填堵上,先瞞過錦衣衛也好。

阮姑娘道:多少錢?

若錢太多,恐怕牽連到他們家族。

王妃:三萬兩!

阮姑娘略略心驚,三萬兩,如此龐大數額,若被查出來孫家怕得滿門抄斬。

非同小可……

王妃亦曉得阮家難處,愁眉苦臉。

天色陰沉,室內只點着幾支燭。

透過窗戶紙,王妃忽然察覺,外面竟隐隐約約立着一個人影。

王妃頓時毛骨悚然。

錦衣衛?!

錦衣衛專門為陛下刺探情報,神出鬼沒,近來鬧得人心惶惶。

随即觀察到,那人影清秀,像個女子,與那群兇神惡煞的錦衣衛大相徑庭。

是歲歲。

王妃連連罵自己蠢,怎麽忘記歲歲這賤婢已從皇宮歸來了?

完蛋,她方才必然已經聽到一切。

“噓,”

阮小姐深吸口氣,拉住驚慌失措的王妃,別打草驚蛇。

歲歲既然聽見,命肯定留不得了。

若想保守秘密,唯有一個字,

殺。

孫丞相之事若洩露開去,恐怕連阮家也受牽連。

正好她欲除歲歲和潤潤姐妹,便先拿歲歲開刀。

王妃命身邊兩個粗壯小厮過去,悄無聲息,把歲歲捉住。

……

姐姐出事了。

暴雨天,雨水滂沱如注,砸得地面噼裏啪啦。本該今日收到歲歲家書,潤潤卻等了個空。

歲歲姑娘失足在雨地中摔倒,驚動胎氣,昏迷不醒,死生未蔔。

永安王焦急欲死,請了十餘名郎中救治,歲歲命雖保住,醒來後卻暫時成為一個啞巴,難以發聲。

在雨地中跌倒怎會傷及嗓子呢?

太離奇了。

歲歲沒讀過書,不會寫字,之前和潤潤通書信均是她口述,找人代筆的。

一旦失去嗓子,她完全廢人,有苦難言,王爺問她發生了何事,她無法回答。

王妃在旁關心,“歲歲姨娘大雨天出門閑逛,被風雨刮倒,幸得妾身相救。”

王妃假惺惺的,命人給歲歲端上一碗補藥。

歲歲病歪歪倚在枕席中,有氣無力,洇紅的眼睛死死瞪向王妃。

她極少如此直白地流露愛恨。

欲言,口齒呃呃呃。

王爺心疼得肝顫,把虛弱的歲歲摟在懷中,恨不能自己嗓子啞,替她承受這份痛苦。她還有着身孕呢,該如何是好?

王妃定然又欺負她了,

謝尋章厭惡王妃到極點,

王妃一天不擺正室的譜兒,就難受?

王妃面容平淡,眼神缥缈瞧向別處。

歲歲搖頭苦嘆,

她剛才聽到了一樁大事。

可她手中一無證據,二來嗓子又殘廢,怎麽把那件事說出來。

王妃虛僞笑容,仿佛在和她炫耀勝利。

宮裏,潤潤撐着傘趕到儀景殿,暴雨中裙襟濕了泰半。

她聽聞歲歲出事的消息後,氣得險些吐血,更心亂如麻,求見陛下。

劉公公為難道:“內閣幾位大人正在裏面,陛下此時沒空見您,您先請回吧。”

況且儀景殿與太極殿不同,乃陛下議政之所,後妃女眷禁止靠近。

潤潤搖頭,清嫩的小臉挂着淚珠和雨珠,“不,我在此等陛下。”

姑娘意志堅決。

劉公公無奈,只得入內通傳。

殿內氣氛本自沉悶,幾位內閣大臣拘謹而立,為的還是官員貪賄之事。

地上,零零散散幾封奏折摔爛,一位大臣的官帽也歪了。

看得出來他們又挨了陛下責罵,各個呆默如雞,額頭盡是冷汗。

倏然見劉公公入內,還以為見到救星。

劉公公在陛下耳畔,薛昭容求見,

似有十萬火急之事。

陛下兇冷的眼皮這才擡了擡。

潤潤于房檐下等着,濡濕的發絲貼在鬓角。儀景殿充滿天家威儀,光站在外面就足以感受到震懾了。

她平日本來不敢來,但歲歲莫名其妙被害成這樣,她着實意難平。

用腳趾想想也知道是王妃做的,定然是王妃,王妃平日把歲歲當成眼中釘肉中刺。

她要求陛下嚴懲王妃,還姐姐一個公道。

片刻劉公公出來,那群垂頭喪氣的大臣也跟着出來。劉公公請潤潤先到側殿暫候,陛下随後到來。

也真奇了,這位薛小主是貴妃之後,第二個能進儀景殿的後妃。

陛下平日最忌諱嫔妃幹政,對潤潤似乎格外開恩。

潤潤心快燒焦,腦海中不斷琢磨着對陛下的措辭。

側殿,她泣難成聲道,“陛下,”

迎頭跪在了他面前,

苦苦仰着清秀的下颌線,拽着他衣角,“我姐姐,姐姐她……被人害了,求求您給我主持公道。”

陛下今日一身玄色,凸顯莊容肅穆,

他剛和內閣大臣動過怒,渾身那種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氣息還未褪盡,冷色的眉眼下垂,輕輕擡起潤潤下巴。

他盡量調整聲線溫和,“先起來,王府之事朕已然知曉。”

撫摸之下,姑娘衣裙濕的。

陛下先命人給潤潤換好幹淨衣衫,又把她濡潤長發散下,

他和她一前一後坐着,親手給揾頭發,潤潤抱緊膝蓋仍然抽搐個不停。

姑娘是如此弱小,可憐,哀傷。

陛下斜眼乜向她,握着她長發的手微微用勁兒,便把她拽過來。

他歪歪頭,指骨蹭着她頰畔的淚,一陣冰涼滑過。潤潤打個寒噤,緩緩擡頭來凝睇他,眼底濕意又忍不住,

“陛下,您現在送我回王府,讓我看看姐姐吧!”

陛下淡淡道,“外面傾盆大雨,你想怎麽回去?”

說着,轟隆隆一個霹雷響徹耳畔,天氣仿佛也在迎合他,

潤潤嘶啞道,“臣妾不怕雨,不怕……”

陛下将她溺在懷中,頭發還沒給她揾幹呢,她想要往哪兒去。

“你不怕,朕卻怕你風寒。”

潤潤還欲争辯,陛下卻流露微微漠色,态度似再無轉圜餘地。

他有時候脾氣好得過分,強硬時候也很無情,那眉弓一揚,便是冰冷的天子威儀,可怕,令潤潤不敢跟他叫板。

潤潤抽了抽鼻子,只好熄滅出宮的念頭。她銀牙緊咬,求陛下調查清楚此事,莫要讓姐姐含冤受傷。

陛下緩緩幫她揾幹了頭發,安慰她莫要急。

潤潤忐忑難安,她如何不急?

陛下态度,并不似多重視。

她想讓陛下發一個誓,定然嚴懲王妃,嚴懲王妃身後的幫兇,以及阮家人……可她何德何能,能左右陛下意願。

陛下盡量溫柔地扶她在小榻上靠着,雙手撐在她兩側,

“雨大,你在儀景殿好好休息,待雨歇了再回去,晚膳朕讓他們做幾道愛吃的飯菜給你,若來不及也可在儀景殿用。”

他無法整個下午都陪她,一會兒他還宣了另一波大臣觐見。

最近,估計要殺些官員的。

因為他發現,好容易整治好的行賄和科舉舞弊之事,又隐隐要冒頭。

雷雨天本氣悶,陛下态度更讓潤潤憋得慌。

她方才跟他說了那麽多,他只輕描淡寫揭過。晚膳?他甚至還有閑情逸致問她晚膳吃什麽。

她的姐姐,可被人害得差點一屍兩命啊!潤潤手指深深掐進肌膚裏,頭次如此痛恨一個人。陛下若坐視不理,便是幫兇。

帝王,一天要處理多少軍政大事,舉手投足影響整個國家命運。

歲歲這點事或許在潤潤看來塌天大禍,可落陛下眼裏,連指尖清風也不如。

只是道尋常。

……

為了給潤潤一個交代,陛下傳喚永安王謝尋章見駕。

既然歲歲嗓子受傷,無法說出事情的經過,婢女總能吧。陛下叫永安王自去問清楚,然後回來複命。

謝尋章立馬去做了。

問出來的結果,竟有一點點意外收獲。

王妃近來和阮姑娘——陛下馬上迎娶的皇後走得甚近,聽說二人常常關起屋子說私房話。

試想,如果還原事情經過,

應該是王妃和阮家姑娘正自說秘話,

什麽龌龊的勾當,被歲歲聽見了,因而歲歲才有此一劫。

潤潤越聽越悲憤,求陛下嚴懲王妃,狠狠地抽兩百鞭子,連可惡的阮姑娘也要嚴懲。她們這些壞人湊在一起,整天處心積慮傷害她姐姐。

儀景殿正殿,原本伫立大臣的位置伫立着潤潤。

陛下于龍椅之上,居高臨下。

他們本來只是夜間缱绻夫妻,現在情勢發生了某些微妙轉變,她和他成了君臣。

讓君王來處置一介妾婢的家務事,本來不适合。

陛下道,“你說,有人害了你姐姐。”

潤潤正面和他剛,重重點頭。

陛下又問,“那你覺得是誰。”

潤潤唇珠抖動,以王妃的脾氣,凡事大大咧咧,不擅彎彎繞,就算歲歲聽見了某種秘聞王妃想殺人滅口,那也一定正大光明。

如今歲歲中了鬼蜮伎倆,被毒啞嗓子……死不死活不活,哪像王妃的手筆,多半是陛下那位賢德的繼後所出主意。

阮姑娘,表面溫順實則包藏禍心,潤潤與她交鋒過兩次便知,此人最擅長暗箭傷人。

他們想滅歲歲的口,直接殺人定會惹怒永安王,因而才先把歲歲毒啞,叫她無法洩露秘密,也達到了滅口的效果。

潤潤陰暗,徑直将那人說出,“阮姑娘做的,她早看我姐姐如眼中釘,惡毒殘忍,想害死歲歲。”

潤潤平時本不敢如此口氣沖,但今日情勢特殊,她實在被逼急才鬥膽直言,陛下怪她放肆便放肆吧。

陛下并未生氣,淡淡哦一聲,

他眉眼深邃,從外表也無法察覺內心,“好,朕會查清楚的。”

潤潤深知他憐香惜玉,偏袒他自己的老婆,便逼迫道,“陛下現在就降旨,把阮姑娘關起來,或者一報還一報,把她嗓子也毒啞。”

她要讓阮淨薇受到和歲歲同等的痛苦,再不濟,她捋起袖子親自打回來也行。

越想越覺悲憤難捱,現在沖到阮家去,給那個女人十個耳光。

陛下拽住她兩只手腕,

“你那點力氣打誰,留着打朕吧,”

遲疑片刻,他目光中浮動微微冷光,盡屬疏離和試探之意,緩緩問她,

“潤潤。這不會是你和你姐姐自導自演的一出戲吧?”

實話說,她和她姐姐混在一起這月餘來,一直不太安分。潤潤很多鬼心眼,都是歲歲謀劃的。

他幽邃的瞳仁,此時占據黑眼珠很小的一部分,黑眼珠外圍呈現淡淡褐色,配合他眉骨下投來一窪冷淡陰影,死水無瀾的神采,越發顯得涼薄無情。

他此時質疑她的眼神充滿了猜忌和不信任,和質疑他的那些大臣是一樣的。

潤潤,你是否,想達成某種目的,而在拐彎抹角地算計朕。

你受了何人指使,

還是說,你不願阮家女進宮,是觊觎皇後之位。

明明他已決定給她榮極的德妃之位。

他自小浸淫在陰謀與算計中,對人心有種過于敏感的直覺。

他最初喜歡潤潤,願意讓潤潤走入他的領地,美貌只是一方面,他最喜歡潤潤單純無邪性格,和她相處可以卸下戒備。

可她現在……

怎麽也如此世俗?

潤潤感覺可怕、心寒,

她似乎盲目信任了他,對他交付真心話。她原該掩飾好自己的。

忽然念起,阮姑娘是他皇後,他親手選中的愛妻。而她居然要求他懲罰他正妻。

多麽荒謬可笑。

潤潤踉跄了下,苦澀搖着頭,如一只搖搖欲墜的紙鹞,随時要摔倒。

陛下落在眼中,念起她跳樓那日也是這般神情,心頭發緊,猜忌之意暫消,連忙扶住她道,“潤潤。”

潤潤忍無可忍,走投無路,內心憤懑之情難以言喻,真想朝他吼道“放開我”!

他根本就是個鐵石心腸之人,坐在九五之尊的帝位上,根本沒有常人的憐憫之心。

她滿泡淚水,恨恨瞪着他,

“陛下既然懷疑臣妾和姐姐勾結在一起謀奪後位,莫如立即把我廢入冷宮,直接賜我條白绫了斷。”

他立時怫然道,“胡說,什麽白绫不白绫的,朕只是問問而已。”

他費多大勁兒才把她找回來,焉能再失去。

潤潤似真悲傷委屈了,眼珠溢出眼淚,胸腔一哽一哽。她那麽不聽話,拼命掙紮,連骨頭縫兒力氣都用出來了。

潤潤心想就算她和姐姐流落街頭,也要從皇宮逃出去,死也死在外頭。

可陛下摟她腰那樣緊,像禁锢的囚籠,軟下語氣道,“別跟朕鬧小性,方才是朕說錯話了,給你賠禮。”

潤潤早把他看透,他每每答應她的事只在口頭上,實際他有自己一套原則,外人無法僭越絲毫。

譬如他想讓她吃醋,只需她表現出在意他、依戀他便好,而非真讓她觊觎皇後之位,或者做出擾亂後宮秩序之事來。

一旦涉及到他的政事,他對她只有打心裏的猜忌和懷疑。

記憶,似窗外劈開天雷。

幾道閃電将潤潤的腦袋劈開,她驀然想起,曾經陛下似乎打過她。

那樣毫不留情、冰冷冷的一個耳光,

因為她幹政。

潤潤忽然瞪大眼睛,頭裂如鋸。

她看陛下的眼神,如同一個可怕的怪物、惡魔,手腳并用試圖從他懷中掙開。

陛下微微愕然,試她額頭溫度,“怎麽?”

她,她她,她,

想起來了,

他是陛下……

她從前認識的那個皇帝。

陛下意識到潤潤情緒紊亂,揮手喚來孟太醫,輕輕将不停掙紮的潤潤放到床榻上,給她喂下一劑鎮定劑。

他單只手便可以将她雙腕完全反鎖在後,因而潤潤盡管掙紮,還是眼睜睜看着自己被喂下烏黑的藥汁。

雙腕無法動彈,她竭力用舌頭頂,想引起喉嚨幹嘔,把藥汁吐出來。

可陛下另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拂在了她下巴,讓她上下颚閉緊,嚴嚴實實地咽掉。

他淡淡責怪,

“潤潤,你較什麽勁兒?朕給你喝的是毒藥嗎?”

她吐什麽,又躲什麽。

孟太醫專門開的補藥,幫她鎮定心神,裏面放了不知多少名貴藥材,系心血凝結而成,對她如何有半分害處。

潤潤不管,對他低吼,随即又嗚嗚咽咽求他,高擡貴手放過自己。

可越是哀求,他的心腸越冷硬。

淚珠滴答滴答落在他手背上,被他拭了開去。潤潤半躺在床榻上,纖細薄弱的雙腕還掌握在他手裏。

陛下嘆道:“潤潤,你現在精神……确實紊亂。朕不怪你僭越,好好休息今夜別回去了,留在儀景殿,朕會陪你。”

潤潤拼命搖頭,不要,留在這裏意味着她徹夜被他監視,和他行烏雲之歡,明明她的親姐姐還身陷囹圄,性命攸關。

自己巴巴跑來儀景殿的行為簡直就是錯誤的,羊入虎口自投羅網,進殿容易出殿難。

還欲和他争辯,眼皮卻沉重起來。原來方才的鎮定劑起了作用,操縱她的神志,讓她失去反抗能力。

陛下扶她躺下,耐心幫她掖好被角。

他豐神隽美的容顏,漸漸模糊在眼前,“睡一覺吧,醒來什麽都會好的。”

停了停,又道,

“你想多了,朕沒懷疑你,也不懷疑你。”

潤潤渾渾噩噩被掠奪了神志,連方才裂開的記憶,也重新被填堵回去。

……

陛下好容易才哄睡潤潤,

看着她櫻唇微微張着,完全睡熟了,他才松開她的手,悄無聲息從她身邊離開。

方才,确實是他的錯,是他多疑。

他做太子和皇帝這麽多年,疑慮幾乎已經成為一種本能,失手流露在潤潤身上,他很抱歉。

仔細想來,潤潤和歲歲确實無與外人勾結結黨營私、謀求皇後之位的可能。

原因無他,這姐妹倆出身太低微,誰會找她們合作。

薛歲歲此番,确實被人給害了。

若只是永安王府尋常內宅之鬥,自然無需他插手。

怕只怕王妃和阮淨薇這兩個女人背後分別代表兩個家族,蓄意毀壞薛歲歲嗓子,滅她的口,背後隐藏着什麽深層次目的。

他登基之初深受外戚所擾,花了大心血才将窦氏之黨鏟除,所以對後宮女眷和前朝勾結之事深惡痛絕。

無論潤潤還是阮淨薇,任何一人試圖在他眼皮子底下瞞天過海,他都不能允許。

本來他以為阮氏乃兩朝元老,有個忠臣名頭,暫時值得信賴。

如今看來……

呵呵。

潤潤說得沒錯,他警惕阮氏。

他現在在揪官員賣官鬻爵、收受賄賂之事,想知道,那表面上幹幹淨淨的阮氏,是否內裏一絲污垢龌龊也無。

先去查查吧,看看再說。

他叫來錦衣衛指揮使裴青山,把事情吩咐了下去。

另外,陛下難免怪罪,謝尋章也太廢物了些,連自己的妻妾都管束不好,鬧得雞飛狗跳。

潤潤那般傷心,難道一個小小的王府小妾,也要他大動幹戈派隐衛去保護麽。

……

潤潤醒來時蒙蒙的,仍身處太極殿。

睡眠果然有鎮定心情的效果,潤潤惺忪地坐起身來,發覺自己腦袋好受了,淚水也停了。

她在內殿睡覺,陛下在外殿見了大臣,處理下屬送來的奏折。

婢女通傳她醒來,陛下過來到她身畔,撫摸她尚且模糊的小腦袋,“醒啦。”

潤潤極低極低嗯一聲。

陛下道,“肚子餓嗎,朕給你傳膳。”

儀景殿多麽莊嚴,相當于南書房,

一整個下午都在儀景殿睡,成什麽話,叫外人知道也當真稱得上‘金屋嬌藏’。

潤潤神情頹然地靠在床榻軟墊上,沒有任何食欲。她問現在什麽時辰了,怎麽感覺自己像睡一百年那麽長。

陛下跟她說,堪堪晚膳。

孟太醫對藥物劑量的拿捏十分精準,既保證了她充足休息,又不至于她睡得過死。

雨停了。屋檐只墜下斷線的雨珠。

潤潤不經意和陛下對視上,寒噤,身形本能往後退。他本來欲吻吻她的,也被她躲開。

方才剛剛争執過一場,他們還自冷戰着。

陛下聲音沉了沉,叫她名字,

“潤潤。”

多少含有些警告的意味,卻不想再和她冷戰。

潤潤被他所懾,未敢再躲,被他抱在了膝頭。他整理着她蓬松亂發,道,

“王府之事,方才朕已替你問過。你姐姐并無性命之虞,莫過于擔心。”

謝尋章已四處為歲歲請名醫了,估計過段時日歲歲的嗓子能好。

左右歲歲無什麽大礙,腹中子嗣也好好的,便得過且過,息事寧人算了。

“朕以後查清這樁事,會補給你一個交代。”

“以後查清……?”

潤潤暗暗冷笑,只因始作俑者是他的皇後,他才會說以後查清,息事寧人。

換作別人呢?止不定要挨多厲害的懲罰。

以他的手段和能力,若想查清,何須以後。

看來,是誰做的,陛下心裏恰如明鏡。他需要一位德才兼備、出身貴族的皇後穩定江山,所以才按下此事。

潤潤從頭到腳透心涼。

“那王妃呢,也得過且過了。”

她不折不撓地提醒,

沒敢表現出太多咄咄逼人的語氣,怕再度引起他懷疑。

陛下道:“那是永安王家務事,他自己處理即可。”

歲歲此番受害,肯定是聽到了什麽。

但捕風捉影之事,無法将人定罪。

王妃背後是孫丞相,阮淨薇背後是阮家。這些人皆屬朝廷重臣,陛下當然不能像潤潤說的那樣沖動,說抓人就抓人,說抄家就抄家。

他身為帝王,做出的每個決定都要經過深思熟慮,每一步棋運籌帷幄。

前朝之事,牽一發而動全身,而且,阮家是皇後之家。

從前他解決窦氏黨羽,用的便是溫水煮青蛙的法子。

他已經派人去查了,

需要時間,和機會。

潤潤,得有耐心。

·

歲歲之事終究不了了之。

潤潤第一次嘗到了下位者的深切悲哀,受到冤屈無處訴。

大婚在即,為了新皇後,陛下也得将此事壓下去。

王妃和歲歲的矛盾屬于永安王家務事,永安王自行去解決。

永安王威脅王妃,再敢鬧便休妻。

——倒也沒對正妻沒有什麽實質性的處罰,正妻對于一個男人來說,還是相當重要的。

但因歲歲受傷,永安王甩臉子給王妃看,對失聲的歲歲更加憐惜備至。

王妃積怨成恨,

歲歲不死,

她們妻妾的恩怨永無結束。

近來內務局的奴才明顯忙碌起來,許多明明不舊的建築要翻新,鳳儀宮每日灑掃,祛除晦氣,準備迎接新皇後。

春天,在帝後大婚前這最後一段日子裏,很多秀女入宮。

這些秀女還是先皇後在世時替陛下操辦的,先皇後薨逝後,便一直耽擱到了今日。

冷眼瞧着那些秀女,個個花容月貌,明眸善睐的,新發芽楊柳般年紀,有的甚至比潤潤還小,僅僅堪堪十五歲。

這些女子,皆是陛下嫔妃。

後宮佳麗三千人,也只有親眼目睹,才知道三千人是多麽的可觀。

按照規矩在陛下大婚後,她們中的佼佼者将有機會得到陛下臨幸,填補宮中空缺的嫔妃位份。

同時,她們也會為陛下誕下很多很多子嗣。琴棋書畫,才女美女,環肥燕瘦,悉數歸于天子。

潤潤精神萎靡,懶得去惹事,困在宮中宛若行屍走肉一般,對禦座上那冷情而多疑的帝王更心灰意冷,

他何時把丢失的記憶還給她?

他連她姐姐的面都不讓她見。

陛下這麽做,根本有失公正,

陛下憑什麽把她收為嫔妃?

當初她明明是錯認了他,才從野外和他走的,如今她知道錯了,要和真正的佳年走,他憑什麽困着她?陛下這麽做,和強搶民女有什麽區別?

她是他的籠中鳥。

王府中歲歲暫時平安,只是無法開口。

無法開口,便無法邀寵,這段時日王妃在府中可謂占盡風頭。

聽說王妃的父親孫丞相也有東山再起之勢,得到了皇後家族阮氏的扶持。

潤潤憋着一口悶氣在胸口,久久難以纾解。

陛下仍然每日來看她,陪她解悶。

碧霄宮,那是他新為她準備的宮殿,離太極殿和太液池非常近,處于整個皇宮中心位置,端是一塊風水寶地。

他握住她的手心,款款含情地,一切就當沒發生過似的,

“朕想要你住得離朕近些,這樣省得繞那麽多彎路。”

至于偏僻的翠微宮,随便賞給一個新秀女住即可。

她喜歡的蝴蝶、花樹,皆可以一并搬過去。

潤潤輕諷道,“陛下莫如從新進宮的妹妹裏選一個喜歡的,把碧霄宮賜給她,臣妾懶得遷搬。”

他微微笑道,“如此不識擡舉,你可知道多少人想住在碧霄宮裏,朕獨獨留了給你,你還不知足,難道你想住到太極殿中去嗎?”

潤潤打個寒噤,住到太極殿中去?太極殿那是他的寝宮,日日被他磋磨,她必得骨斷筋折。

“還是碧霄宮吧。”她沮喪道。

陛下用心深,賜潤潤碧霄宮之意,原是暗示給她妃位,唯有妃位才能住在太極殿附近。可惜潤潤沒聽懂,對妃位無感。

他摟住她,“潤潤,你一定要跟朕長長久久的,朕是真心話。”

後宮佳麗三千人,潤潤如今可真三千寵愛在一身。

甚至秀女們要給皇帝獻舞,他也拉着她共同看。問其緣由,據說秀女跳的是唐時失傳《霓裳羽衣曲》,陛下念及從前潤潤也是彈琵琶的,不願她錯過這一場絲竹管弦盛宴。

潤潤實在難以索解,他的嫔妃給他獻媚,他黏着她作甚。

君王半靠半倚,慵懶而看。

潤潤在身畔木讷地給他喂了顆櫻桃,問他喜歡哪個,今晚翻哪個的牌子。

他問,潤潤想讓朕幸哪一個?

潤潤淡漠,随便哪個,只要與她無關。

他宛轉笑了下,掐住她的細腰,“朕哪個都不幸,皇後入宮前秀女先承寵,那規矩便亂了。”

原來是等他正妻。

潤潤後腰彎着,竭力承受他用力兇狠的吻。既說在皇後入宮前嫔妃不能承寵,他還親她做什麽。

午後陛下還要回儀景殿批折子,潤潤太液池看罷歌舞,和菊兒自行漫步走回宮去。

這一段建在湖水中,盡屬曲曲折折的鵝頸長廊。春景爛漫,循着長廊走可見湖中蜻蜓點水,菀菀黃柳絲垂在湖面上,景致甚為沖淡美好。

年長姑姑正要帶着新入宮的秀女們去學宮史,碰見了潤潤,紛紛跪下,口中贊道:“薛昭容。”

人人皆知,薛昭容是宮裏最得寵嫔妃,陛下心頭肉。秀女們看她,都流露羨慕嫉妒的目光。

潤潤啞然,覺得自己有些名不副實。

陛下喜歡她麽,

可能有那麽百中之一,但也僅有百中之一。

她半點不喜歡陛下。

揮揮手,也當了回主子,放那些秀女們過去。

菊兒道,“小主莫擔心,雖有新人入宮,但陛下最顧惜的還是您。”

潤潤小聲怼道,“他愛疼惜誰疼惜誰,與我何幹,過些日子我便出宮去。”

她怎麽可能在宮中長久呆着,憋屈也要憋死了。

也不知道,陛下把她的佳年藏到哪去了……她好想佳年。

秀女隊伍剛過去,卻又遇見熟人。

正所謂冤家路窄,太液池邊行走着檀庭公主和驸馬。

潤潤怦然,腳下驀地一滞。

……又是那個奇怪的,引她心口隐隐絞痛的男子。

潤潤非常緊張,上次就與這男子失之交臂,這次定當将他的底細問清楚。

驸馬精神可比前些日好太多了,身着大紅錦袍,與檀庭公主手挽手,氣度清肅,端端年輕的探花郎,英姿勃發,哪似之前那般滿臉淚痕的卑微模樣。

潤潤懷疑,是不是換人啦?

見潤潤,他也沒什麽過多舉動,只是雙手抱拳,颔首淺淺行了個禮。

檀庭占有欲極強,擋在驸馬跟前,“怎麽又是你啊,讨厭鬼。”

潤潤還她一句,“你也是讨厭鬼。”

檀庭切了一聲,她不過是仗着皇兄的恩寵而已。

檀庭故意與驸馬五指緊扣,靠在驸馬肩頭,一副小鳥依人模樣,做給潤潤看。

看見了吧,這是我的驸馬,

你再眼饞,也只能看着。

潤潤齒冷,才不和檀庭這種小姑娘一般見識。

只是這驸馬……

前些日還對她脈脈含情,對着她流淚,今日相見怎麽就跟陌生人一樣了?

若非那日她和他有種特殊的心靈感應,她也不會以為他是佳年。

潤潤幽怨的眼波,隔着春日暖陽,遙遙傳到驸馬眼中。

驸馬動容,客套道:“薛昭容也來賞春景嗎?”

潤潤搖頭,“路過而已。”

今日檀庭開恩,原本帶驸馬來皇宮逛園子的,沒想到卻偶遇了潤潤。

驸馬凝睇着潤潤,身子雖然在檀庭那裏,魂兒好似在擁抱潤潤。

饒是緘默,他眼珠中,亦流露經年的傷,情,青梅竹馬的愛。

剎那間,仿佛有什麽極其強烈的東西,觸及潤潤內心。

她怔怔問,“敢問,驸馬姓甚名誰?”

這個困擾她多時的問題。

驸馬看了看檀庭,似乎只有公主允許,他才可以說。——那是他妻主。

他費九牛二虎之力,才使檀庭放松對他戒備的,豈能功虧一篑。

檀庭大驚小怪道:“你傻還是假傻,居然真的忘了我們啦?”

點了點頭,示意無妨,

告訴潤潤就告訴呗,左右他們兩人已再無可能。

驸馬這才說,“臣,姓張,名佳年。”

張佳年……

這三字說起來輕飄飄,卻猶如五雷轟頂響徹在潤潤耳畔。她登時紅了眼眶,張佳年,原來他真的是佳年。

她之前的直覺沒錯。

可是,佳年為何成為了公主的驸馬呢,從前又發生過什麽?

潤潤哽咽下,快速用手絹拭幹頰畔淚水。

張佳年,我終于找到你了!

張佳年雖然挽着檀庭手,若有若無的目光,卻無一瞬間離開過潤潤。

仿佛他在心裏也吶喊,潤潤,是我啊。

你的佳年。

潤潤情難自已地朝張佳年走進,張佳年抿抿唇,很是為難。

他當然想和潤潤擁抱,但這是在宮裏,檀庭又在他身畔,死死盯着,他怎麽敢。

稍有差池,會害得他和潤潤兩人萬劫不複。

日後,待日後一定會有他們長相厮守的時候的。

張佳年心念一動,略略側身,掩在了檀庭公主身後,還真像個羞澀的男妾。

檀庭頓時呵斥潤潤,“喂,你作甚?猥亵本公主的驸馬,本公主要告訴皇兄!”

潤潤登時緩過神來。

悵然片刻,道了句,“打擾。”

默默離去。

終究,還是她認錯人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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