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VIP] 幽會
第44章 [VIP] 幽會
大中午的, 他又想作甚。
潤潤赧然避過頭去,表面上很是風平浪靜,實則內心一片荒蕪。
恢複記憶後,她行為不似之前那般渾渾噩噩, 連思維也敏銳許多。
這一方面由于她漸漸長大, 神志漸開, 另方面由于歲歲曾在宮中諄諄教誨她過月餘, 使她學會把握男子、把握人心的招數。雖不似歲歲那般娴熟,她總算去用了。
面對懷疑時, 她也嘗試說些花言巧語, 盡力藏匿自己情緒,貯蓄心機, 不再似剛入宮那般喜怒傷悲全傻傻寫在臉上。
這些微小的改變, 看似毫不起眼,卻盡數為陛下捕捉。他平日在朝堂上要和那群老狐貍鬥智鬥勇, 經過不知多少風浪。若連枕邊一個小姑娘的變化都察覺不出,皇帝之位恐早落人手。
陛下看破, 卻未點破。
畢竟他僅僅猜疑,潤潤可能想起了什麽。潤潤究竟有沒有恢複記憶, 唯有她自己清楚。
陛下道,“今日天陰,你伴朕睡個午覺, 下午再回碧霄宮抄經。”
潤潤疏離又謹慎, “僅僅午覺麽。”
陛下的兩只手, 充滿力量感和控制感, 他連手臂線條都生得極好。
當然,不是。
潤潤雙手推擋, 興致缺缺,可在他的糾纏下,無法動彈。
剛才他用豐盛飯菜喂飽她的肚皮,現在輪到她報答了。
潤潤開始害怕,她懇求着,“您可饒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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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差給她跪下了。
跪下也不行。
他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拍拍她小臉,道,“好好的。”
潤潤知在劫難逃。
她走到層層垂幕內的書架,撫摸雕镂精美花紋的屏風,
太極殿中袅袅焚的香,有安神之效。
陛下特意為她焚的。
大白天的,他也如此過分。
潤潤腰間還系着為死人服喪的白麻,但那又有什麽用,并非是護身符。
唯有那枚份量十足的避子香囊,時刻挂在身上。
待褪個七七八八,陛下慢悠悠來到。他已事先淨過手,那副沉靜矜貴之儀态,好整以暇,看上去俨然風光霁月的君王。
但是他內心和外表根本不相符。
潤潤身着薄薄一件衣裙,懶懶困困地在簾幕見躺着,打着哈欠。
呃……剛用過午膳,她現在有些疲倦了。
可他顯然不困啊,潤潤強撐困意,戰戰兢兢,打着寒噤躲避,心裏記着歲歲的仇,恨意越發深沉。
他輕飄飄道,“別怕。”
潤潤焉能不怕。
陛下性格那麽壞,白瞎了一張好看的臉。
潤潤忍不住抽噎了下。從前她竟還喜歡他,當真眼盲心也盲。
認命關上眼睛。
陛下也想要她好好過日子,你情我願,兩個人手挽手,下雨天一塊撐傘,晴天一塊曬太陽,多好呀。
可她不肯,就是不肯喜歡他。
他只好退而求其次,要她的陪伴。
帝言,“睜開眼睛吧。”
連喚三遍,潤潤依舊置若罔聞。
她兩只眼皮睜開,仿佛無聲在說:我真的不想理你。
理你幹嘛?
我又跟你沒什麽關系。
你娶你的正妻,我過我的平凡日子。
過幾日,我就要出宮去,一定。
她從始至終所求的,僅僅是“自保”二字。
可自保了嗎?
姐姐難産而亡,她自己也墜過一次樓。非但沒有自保,還時時刻刻沉浸在危險之中。
陛下很是疑惑道,“潤潤,你老疏遠朕作甚?”
那麽反感他,每時每刻都在疏離他,抵觸他,不歡迎他,究竟為何呢?
明明近在咫尺,卻恍若遠隔天涯。
兩個人明明可以開開心心的,她卻把自己閉鎖起來,拒他于門外。
陛下有些傷神。
淡淡的苦艾,彌漫唇間,
是他身上香囊的。
他郁氣難積,朝政給他帶來再大的成就感,也難抵消情感的挫敗。
他現在好喜歡她,可她又好不喜歡他。陛下多麽希望,潤潤能對他說些溫言軟語,哪怕像剛才那樣的一句也行。
求她了。
唉。
陛下只好勸自己,別太鑽牛角尖。
·
潤潤晉德妃之後,生活安安靜靜。她只是得到了妃印和寶冊,并未行冊封禮,因而身份暫時還有些尴尬。
潤潤依舊一天天泡在暢春園看戲。
班主小柊和她熟絡了,知她雖貴為妃子,卻是個苦命人,剛死掉親姐姐,又被困囿于深宮裏無依無靠。
唱戲之餘,小柊也陪她聊聊天。
小柊感覺皇帝對她不像是愛,更像養了只麻雀在身邊,折斷翅膀,憐惜時憐惜,其實無關緊要。
畢竟她太弱小,出身也太賤,和暢春園這些戲子曾經是同行。服侍皇帝完全被皇帝握在手中,也屬情理之中。
小柊祖籍乃東南臨海之地,老家位于一片海島之上。近日,暢春園的伶人會更新一批,小柊準備領賞後金盆洗手,帶着小侄兒回老家頤養天年,再不做這侍奉人的行當了。
小柊的小侄兒,就是在戲班裏打雜的小夥兒,十幾歲年紀。
潤潤道,真好。
能離開深宮,幸福得緊。
小柊道:“娘娘獨自生活在皇宮中,要保重身體。”
常聽說一入宮門深似海,皇宮的勾心鬥角最可怕。雖德妃娘娘目前是陛下最寵愛的妃子,難保以後。
況且,皇後之位空懸,陛下不允許她懷孕。宮女沒有尺男寸女傍身的女人,總是前途茫茫。
歲歲的仇烙印在潤潤心頭,她昔日明媚單純的臉蛋一天天浸在陰霾中。
歲姨娘難産而死後,王妃獨大,掌控王府後院,日子過得順風順水。
王妃在前朝有孫丞相撐腰,永安王重新變成了妻管嚴,做事決斷前要先看王妃幾分臉色。
關鍵人物在歲歲,
歲歲一死,仿佛所有人皆松懈下來。
孫丞相靠着下屬送來賄禮,短短數日把欠阮家的三萬兩銀子償還,并且額外孝敬了阮家五千兩。
阮氏之前一直忌憚,不敢把收賄之事做得太絕。經此之事,見孫丞相安然無恙,輕輕松松瞞過陛下,阮家行事也跟着張揚起來。
錦衣衛指揮使裴青山秘密來到儀景宮見駕,他雙手抱拳,跪于陛下靴前,
“微臣不辱使命,陛下吩咐的內幕和證據,北鎮撫司已查個七七八八。”
正如陛下所料的那樣,無論孫丞相還是阮氏,目光皆釘在永安王的嬌妾身上,歲歲和潤潤姐妹是他們頗為忌憚的。
歲歲偷聽到了孫丞相的秘密,
歲歲既死,某些人可以高枕無憂。
陛下伫立在書案邊,撫着裴青山送來的一疊卷宗和流水賬簿,神情晦然,
賣官鬻爵之行徑,最小的交易也有幾千兩,大的甚至上萬兩。
在這種情況下,一國科舉考試形同虛設,正所謂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從三品到七品的官位皆被願意出血的世族子弟買斷。
他踐祚之處精心設計的甄選人才計劃,完全被打亂。官員欺上瞞下、只手遮天之行徑,越加猖狂。
好在他終于握到了證據,
屠刀,可以向異己者斬下。
陛下說:“宣永安王。”
王爺近來韬光養晦,表面委頓消沉,實則時刻準備為陛下刀刃。
他小事上寵妾滅妻,大事卻絕不含糊。他是陛下同父異母的弟弟,在站隊方面,一直堅定不移地跟随陛下。
陛下意欲隔些時日再動手,此番叫永安王來,主要詢問歲歲的喪事是否安置妥當。
永安王:“皇兄盡管放心。一切按部就班。”
陛下點點頭,
在儀景殿處理數個時辰的政務,累得脖頸關節隐隐疲憊,
稍事休憩,隔着窗牗遙遙眺望禦河,檀庭正領着她的驸馬玩耍。
雨過天霁,淡淡陽光,
河邊灑下一道缥缈的彩虹,
驸馬支起畫架,正對着檀庭描丹青。女的靈動活潑,男的文秀,看起來甚為和諧靜寧。
陛下靜靜瞧了一會兒,心念微動。
他盤桓的念頭是潤潤,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得弄清楚,潤潤現在是否恢複了記憶,心裏面又有沒有張佳年。
遂吩咐劉德元,單單叫公主一人過來。
檀庭蹦蹦跳跳,還跟小時候一樣天真無邪。她燦爛笑,“皇兄,您找臣妹呀?”
陛下輕撫公主腦袋,哥哥寵極妹妹。親兄妹,血脈相連的關系,才是任何隔閡都無法打破的。
陛下道:“波斯國新進貢一批香粉,你拿去随意賞人。”
檀庭後院都是些男寵,男人調脂抹粉本不好,顯得太過娘娘腔,但檀庭的那些男妾除外。
檀庭歡喜道,“好。皇兄最疼我了。”
波斯國進貢的香料擁有很奇特的味道,沾身上半點數日萦繞。
檀庭如今最寵愛的是張佳年,領得香粉後沒給別的男寵,悉數賞張佳年了。
公主府內
張佳年鄙夷,哪有男人抹香粉的,
但檀庭想看,檀庭想要一個香噴噴白淨淨的驸馬,這樣看起來會更賞心悅目一些。
張佳年拒絕公主的賞賜,檀庭誘惑他道,“如果你哄本公主高興了,本公主可以讓你見見父母。”
張佳年心髒劇烈一蹦,父母!
他做夢想見到。
這條件太強,簡直是他求之不得的。本以為檀庭是個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沒想到她也這麽會把握人心,他心心念念什麽她就把什麽碰到他面前,然後逼他去答應某些條件。
關鍵是,張佳年還無法拒絕。
誰能對自己的父母置若罔聞?關鍵是,張佳年還素有遠近聞名的大孝子之稱。
他之前和潤潤私奔,最害怕的就是陛下會傷害他無辜的父母開刀,因而提前把父母安頓好了,可不想終究徒然……
張佳年堅定道:“若公主可以釋放微臣的父母,微臣什麽都可以答應公主,做豬做狗都可以!赴湯蹈火,為君所使。”
檀庭笑道,“只是讓你抹抹香粉啦。”
無可奈何,張佳年只得往臉上塗香粉,陪檀庭玩片刻。
檀庭和潤潤一樣,很喜歡這種小孩子的幼稚東西。
其餘男妾們見了,紛紛嘲笑驸馬。憑公主對這般寵愛,換別人早飛上枝頭變鳳凰了。
檀庭問:“驸馬現在是否對本公主一心一意?”
張佳年說謊,“是。”
檀庭用手邊的玉如意,居高臨下托起張佳年下巴,“認真回答本公主。”
四目相對之下,張佳年語塞,公主漆黑烏亮的眸子似把他內心看穿。
她雖生得稚氣娃娃臉,卻和她皇兄一樣,眼神十分具有壓迫感。
張佳年流露閃爍心虛之意,他确實有事瞞着檀庭。一旦被檀庭知道,他和他父母俱危矣。
重重閉上眼睛,強迫自己主動摟住檀庭,“公主,臣當然對您一心一意的。”
檀庭道:“那就好。你得知道,潤潤是我皇兄的女人,你和她這輩子沒戲啦。”
張佳年臉色比苦瓜還難看。
渾身噴着香粉,半男半女,陰陰柔柔,明明是男兒卻被困在垂花門內,細思來憤懑之意難以纾解。
好在檀庭說話算話,折辱夠了張佳年,真讓他相見老父母一面。
“只要你聽話,本公主會疼你。”
張佳年默默無語,心裏只有老父母。
……
潤潤晉為妃位,聲勢浩大,皇後未入宮之前,後宮她一枝獨秀,再無可堪匹敵。
宮裏人慣會見風使舵,眼見潤潤盛寵,巴結的巴結,奉承的奉承,俨然把德妃娘娘當成天,當成神,但凡潤潤有所命無不凜遵,哪敢忤逆鄙夷。
繼後阮淨薇并不是一個省油的燈,眼見潤潤盛寵,恐其威脅到自己皇後地位,幾日來多番進宮作陪陛下。
潤潤感覺陛下這幾日糾纏她似乎少了,原他和未來皇後鬼混在一起。
潤潤被叫到鳳儀宮,
鳳儀宮內,帝後俱在,
陛下居主位,阮淨薇居後位,俨然是獨步天下的皇室夫妻。
試婚過後,陛下的婚期終于近了。
今日叫潤潤過來,是因為潤潤從前與阮淨薇頗多隔閡,潤潤提前給皇後奉一杯妾室茶,好和睦後宮,握手言和的。
陛下靜靜居于帝位,瞥着下面妻妾二人,眼珠平靜得猶如一灘湖水。
潤潤掀起裙裾下跪,舉案過眉,為繼後娘娘獻上熱茶。
看得出來,她面色鐵青陰沉,絲絲泛白,似極為不情願。
可當着陛下的面,她唯有順從。
阮淨薇得意,端着皇後的架子,慢慢悠悠從潤潤手中接過茶,丹鳳眼睨向潤潤,鄙夷,蔑然,
皇帝炙手可熱的寵妃如何,害死她姐姐又如何,她不是照樣得跪在自己面前。
皇後永遠是皇後。
阮淨薇放在唇邊啜飲一口,
潤潤的手臂,還捧着托盤顫顫舉在頭頂,一副不中用的模樣。
廢物,慫包。
阮淨薇內心得到充足的滿意。
還得是她阮家。阮家決定最近再幹一票大的,多賣幾個官位。
将茶杯放回去,阮淨薇道:“多謝德妃妹妹。”
卻沒叫潤潤起來。
潤潤無情無色,呆在那裏,雙手耷拉在兩側,似個木頭人。
陛下淡淡道,“起來吧。”
潤潤這才得以起身,目如死魚,黯淡瞥向阮淨薇。
阮淨薇故意往痛處戳,“歲歲姑娘剛剛撒手人寰,就勞煩德妃妹妹請茶問安,我這心裏還真過意不去呢。”
潤潤冷冷呵着。
這樣明顯的茶言茶語,陛下卻置若罔聞。非是他聽不懂,僅僅他不愛管。
在妻與妾的争鋒中,他永遠站在正妻那一邊。
既提到了姐姐,潤潤順口問道,“陛下可否容許臣妾往永安王府走一遭,聽說王爺為姐姐立了冢,臣妾想去掃掃墓。”
這夫妻倆都僞善,最顧忌面子,公然提出總比私底下好,若私底下陛下必然會拒絕。
他果然沾點遲疑,“你姐姐頭七已過,你回去還有何意義。”
阮淨薇道,“妹妹莫要惹陛下生氣,若要掃墓,我替妹妹掃也可以的。”
潤潤眼皮一跳,歲歲本來是阮淨薇害死的,阮淨薇去掃,歲歲在九泉之下焉得安寧?
潤潤堅定,眼圈泛紅,忽略阮淨薇,一字一頓道,“求陛下。”
陛下垂着眼皮,手指撚了撚,倒沒直接拒絕。
但他也沒答應。
閑談着,揭過這話頭,聊起近來京城花匠新栽培出來的花種獅頭菊。
潤潤挫敗,坐在旁邊飲着茶,聽帝後相互談天。
好容易挨得阮淨薇告辭,殿內只剩陛下和她,氣氛無形中又凝重起來。
陛下踱過來,握住她手。
自然,親切,仿佛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潤潤卻白眼:我允許你握了嗎?你怎麽不握你繼後的手去?
潤潤知道,他人前一副樣子,人後又另外一副樣子,最是擅長變臉。
潤潤面孔板着,周身淡漠似臘月寒風,并不願理會他。
她的眼圈,到現在還紅着。
他夜夜睡她,卻連她探望已故姐姐這點小小心願也要回絕嗎?
陛下當然明白她為哪件事較勁兒,忖度半晌,終是讓步道,“好吧,你去便去。”
潤潤問“真的。”
陛下微微莞爾,“若強行留你在宮裏,只怕你又要生氣,到時候朕可哄不好。”
頓了頓,雲淡風輕說,“掃墓而已,非是什麽大事。”
他近來對她的退讓确實良多。
潤潤擡眸,“謝陛下。”
他道,“不謝。”
得帝王首肯,潤潤立馬回去收拾東西。
碧霄宮外加派了兩隊金吾衛,來來回回站崗巡邏,直接聽潤潤號令,乃是她前幾日主動跟陛下求的。
潤潤此番去祭祀,本以為陛下會派這些金吾衛跟随她,陛下态度卻平常:金吾衛是守衛皇宮安全的,豈能跟她出宮。
他沒叫人監視她。
摩挲她的臉,“朕相信潤潤。待你将來記憶恢複,會知道咱們之前拉過鈎。”
他的口吻,并不是以一種真摯熱盼的語氣,而是相信中夾雜着猜忌,溫情中裹挾着冷淡,甚為難以琢磨的感情。
他是那樣一個多疑帝王,這樣輕輕松松放她出宮,似乎不像他的風格。
她怔怔道,“陛下?”
他道,“朕也有事,興許為了科舉考卷之事,還要親自到貢院走一趟。”
“陛下不在宮中?”
“過幾日才不在。”
潤潤明天就回去掃墓,僅僅需要半天最多一天時間,明天他還是在的。
潤潤哦了聲,曉得。
翌日清晨,辭別君王。
小雨紛紛,往永安王府而去。
她要先在永安王府打個轉兒,收拾收拾姐姐的遺物,再往郊外王爺給歲歲買的那塊小墓地去。
因只是一次私人拜訪,潤潤輕裝簡行,無浩浩蕩蕩的衛兵跟着她。
出得四四方方的皇宮才知人世熱鬧,街市繁華,小販吆喝,人間煙火滋味。
侍奉在潤潤側的,只有婢女菊兒和三兩個侍衛。她此番出行,和京城尋常貴婦相差無幾。
陛下為暖她的心,哄她回心轉意,真奉上了足夠的信任。
林木森森,肅穆的陵地之中,潤潤呆坐在歲歲墳前,擺上了鮮花和點心。
菊兒和兩個侍衛被她遠遠排開,她要單獨跟姐姐說說話。
淚灑盡了,酒瀝幹了,林間升騰起冥冥薄霧。
從墳包後面鑽出一個人,張興清秀,身形落柘,仔細看是張佳年。
潤潤有淚如傾,沖過去抱住。
張佳年亦滿面淚痕,潤潤。
這裏遠離皇宮,他們可以暫時擁抱。
說來真可悲,他們的重逢,竟要在見不得光的墳場進行。
原是幾日前宮中偶遇時,潤潤以眼神告知張佳年:自己會想辦法來為歲歲掃墓,趁機見他一面。
彼時陛下正在,潤潤表現得十分隐晦。豈料張佳年居然聽懂。
張佳年激動無兩:“潤潤,我也是千百般懇求公主,借探望父母的名頭偷偷來此,你果真在。”
一對戀人,終于得以頃刻的相守。
張佳年身上彌漫着淡淡香粉味,他受苦了,近來檀庭為難他,總是逼他抹香粉,讓他扮作女孩子的模樣。
張佳年淚流滿面,淚水根本收不住,甚久甚久,他都沒有把心愛的她擁在懷中。
左右周遭寂靜無人。
平日,張佳年要侍奉妻主,而潤潤也要侍奉皇帝。
此刻,天空為帳,草地做房,
墳場也可以變成他們的洞房花燭,
張佳年捧着潤潤可愛的臉蛋,氣息灼熱,“潤潤,你的記憶恢複了是不是?”
潤潤點頭。
她唇張着,想和張佳年說一些歲歲的事——姐姐慘死,她已經設法騙過陛下,謀劃了一套為姐姐報仇的絕佳辦法。
“我寧可死,也要阮淨薇那個女人血債血償,讓姐姐九泉之下安心!”
然時間緊急,張佳年顧不得多聽歲歲之事,他只想和潤潤多熱絡熱絡。
他盼望這一刻,已經太久。
“我們相見,皇帝永遠也不會知道,永遠蒙在鼓裏……”
張佳年流露深情。
潤潤下意識激靈,卻沒推開他。和佳年在一起,她應該心甘情願。
然就在此時,遠處隐隐傳來菊兒的呼喚聲,
“檀庭公主殿下,您怎麽來了?”
張佳年如潑一瓢冷水,頓時委頓下來。
公主……
公主這個名字,比什麽都可怕。
公主是他的妻主,有權利把他關進大牢裏刁難他,對他執掌生殺大權。
今日他之所以能私會潤潤,靠的還是公主開恩,赦免他的父母。
潤潤不及張佳年耳力敏銳,尚未明白發生何事。
張佳年匆匆忙忙道,“潤潤,快,躲一躲,來不及了。”
潤潤正期待他進一步,見他倏然停下,無比困惑。
她沾了點委屈,還以為他嫌棄她,扯了扯張佳年衣袖,軟糯叫道,
“佳年……”
千載難逢的機會只有一個,錯過這回,她又要回到深宮,與他再無會見之日了。
張佳年心如刀割,他比潤潤更渴盼。
但,這半年多以來,潤潤過的是什麽日子,他過的又是什麽日子?
陛下愧疚潤潤,鑄金屋給她住,溫柔體貼地哄她,把珍寶捧在她面前,當她親妹妹般呵護。
而他呢,落在公主掌中,天天非打即罵,像狗一樣卑微地生活。
天淵之別。
潤潤不會懂他。
前程毀了,父母也險些慘死,
日複一日,任憑再有傲骨,也會生生被磨碎脊梁。
他一個男人,自尊心碎成八瓣。
張佳年現在對公主已形成條件反射的害怕,永恒的陰影。
匆忙之間,他并無法向潤潤解釋這一切。
潤潤默默退開,對張佳年無比落寞和失望。
她第一反應認為,自己魅力不足,長得醜,或者因為和陛下沾了關系,所以張佳年才抛棄她,
可她自從恢複記憶以來,一直都很惦記他呀,甚至在失去記憶的那段時光,都是陛下錯認成他。
她心裏沒有陛下一點點的位置,全是他,全是他,他為何就不明白?
檀庭發現張佳年半路失蹤,還以為他出什麽事,來尋人的。
“佳年,你在哪兒?”
她一時慈悲,才答應他探望父母。
潤潤聞聲抹幹眼淚,小臉沾了點泥。
檀庭轉瞬即至,見潤潤和張佳年兩人相對在林中,“你們……”
幽怨,“佳年,怎麽回事?”
佳年不是說過一心一意只喜歡她嗎?
張佳年無處可躲,只好假稱來此祭奠歲歲,偶遇了潤潤。叫公主察覺他與潤潤幽會,父母性命必然嗚呼。
檀庭半信半疑,“真的麽?”
張佳年回到公主身邊,“确實真的。”
檀庭遲鈍,其實她對兄長有種盲目的仰慕,自從她皇兄對潤潤好以後,她對潤潤的敵意也消減許多。若在以往,早哭着喊着告訴皇兄去了。
她問,“潤潤,今天你來祭拜你姐姐?”
潤潤盡力表現得冷靜,一個字嗯。
檀庭心思比較單純,沒有深究,只把張佳年掠上馬車。
“以後無論偶遇還是刻意,你都不準再見潤潤。”
檀庭和驸馬走後,潤潤涼惘惘。方才那一盞茶工夫,比過往任何經歷都回味深長。站在原地,從頭涼透到腳後跟。
佳年,愛上公主了吧。
潤潤胡思亂想半刻,菊兒過來扯了扯她袖子,示意她該回宮。
潤潤使勁兒搖搖腦袋,摒棄雜念,
無論如何,現在替姐姐報仇最要緊。
她俯身取走歲歲墳前一抔土,意志堅定。
……
皇宮
陛下如願以償,在潤潤身上聞見了波斯香粉的味道。
他呵呵冷笑,面色無比陰沉,半晌,又覺得凄涼入骨。
·
陛下離宮了。
陛下沒封皇後,卻先将妃位的寶印和寶冊給了潤潤,阮淨薇憋着悶氣。
阮淨薇邀潤潤一起去賞菊,
是人都看得出來,這是場鴻門宴。
歲歲既除,現在輪到潤潤了。
潤潤派人回信說:若欲賞菊,碧霄宮有極好的獅頭菊,莫如直接到碧霄宮來。
阮淨薇欣然答應。
哪裏都是她的主戰場。
潤潤雖現在貴為德妃,但論手段論地位,仍然無法與她相較。
她們互為不共戴天的仇人,見面即你死我活,哪裏是真的賞菊。
至碧霄宮,宮內陳設富麗堂皇,阮淨薇驀然發現潤潤今時不同往日了。
碧霄宮左近立着兩隊金吾衛,陛下為何這般看着?前幾日潤潤住在翠微宮時,仿佛還沒有。
阮淨薇疑惑。
潤潤坐在主位上,阮淨薇來,也沒有起身。命定皇後如何,終究沒和陛下行過大禮,沒有皇後玺印。
按照宮規,該當是阮淨薇拜見她。
潤潤:阮姑娘。
阮淨薇叫:德妃。
兩人從前過節不小,阮淨薇驚訝于潤潤那日口出狂言辱罵陛下,竟然還能榮等妃位。
潤潤究竟是哪座山變的狐貍,将陛下迷住?
潤潤被歲歲之死激得太嚴重,性情全然不似失憶時那般唯唯諾諾。
若解心頭恨,拔劍斬仇人,
既然陛下憐香惜玉,歲歲的仇只能靠她自己來報。
她面色鐵青,沉默寡言,直接命人将碧霄宮大門閉上。
白天閉門作甚?阮淨薇冷笑,還自有恃無恐。潤潤該不會想為歲歲報仇吧。
潤潤:“你猜對了。”
阮淨薇:“放肆……”
未來皇後,身份何等尊貴,誰敢對她放肆?
潤潤不理不睬,幹脆利索,直接命下人杖打阮淨薇。
“給本宮打。”
——聲音嬌脆,潤潤那麽單純一個女孩,以往膽小怕事怯懦如鼠,如今在深宮被逼得也會用本宮二字了。
幾個太監面面相觑。
沒聽錯吧?
德妃娘娘要打皇後娘娘?
潤潤只是名義上的主子,發號施令,滿屋子沒一人敢動。
阮淨薇鄙夷道,“你瘋癫麽。”
實話說,薛歲歲難産确實是她出的主意,但陛下照樣半點懲罰也無,甚至仍立她為後。
潤潤看似高高在上,還得眼睜睜看着薛歲歲喪命。
“親姐姐活活疼死滋味,好不好受?”
阮淨薇在潤潤耳邊,“你要想好,你若敢肆意妄為,陛下把你碎屍萬段,文武百官也會彈劾你的。”
沒有任何證據指明她害了薛歲歲。
潤潤淡淡笑。
潤潤生得一張玉雪可愛的鵝蛋臉,本來不刻薄,但此時有森然之感。
她将前幾日從陛下那得到的魚牌拿出來,命守在碧霄宮的金吾衛:杖責阮淨薇。
也是恰好,金吾衛統領前幾日喝酒,耽誤了當職,剛剛被陛下罷免。如今守在碧霄宮的金吾衛群龍無首,見了魚牌紛紛凜然。
潤潤将魚牌亮出,那塊牌子以純金打造而成,見此牌如見陛下,其命令的效用和天子一樣。
天子之令,誰敢忤逆。
阮淨薇怎料潤潤手中有這東西,心頭滲出幾分慌張。
菊兒等人早吓傻,呆立如木雞。
潤潤已經發號施令,非是以她潤潤的名義,而是以魚牌名義。
金吾衛對那牌子敬若神明,打,日後陛下追究起來是死;不打,違抗魚牌的命令也是個死。
阮淨薇慌張道:“薛潤潤,你真瘋了麽?”
潤潤不理會,依舊以魚牌命令那些金吾衛,重複道:“打。”
這些日子陛下對德妃娘娘的恩寵,衆兵看在眼中。
德妃以魚牌發號施令,他們無法拒絕,滿以為是天子旨意,真動手将阮淨薇捆在條凳上。
長杖噼裏啪啦落下,阮淨薇痛苦呻.吟,口中哭嚎不休,片刻裙間見了血。
潤潤坐在碧霄宮最高主位上,望着滿宮冰冷的榮華富貴,急促地呼吸着;
她記得清清楚楚,從前窦貴妃在時,她因為失手射死了窦貴妃的狗,被陛下捆在庭前當犯人一樣問罪,那時候多無助,多恐懼……
如今時殊日異,情勢也逆轉過來,也該讓她嘗嘗做刀俎,旁人為魚肉的滋味了。
碧霄宮的宮女,瞠目結舌看着。
一向溫順似綿羊的主子,怎麽變得如此……蠻橫?
憑一時意氣打壞未來皇後,陛下會饒了她麽。
潤潤逼自己發狠心,打算将阮淨薇直接杖斃,和她鬧得個同歸于盡也罷。
誰料走露風聲,
傳來,“陛下駕到——”
陛下來了,陛下來了。
奄奄一息的阮淨薇直接梗了,哀然痛呼“陛下!”,在一灘血水中昏迷過去。
潤潤下手狠,若陛下不來,她真會打死阮淨薇。
碧霄宮的所有宮人包括金吾衛在內,紛紛噤聲,噼裏啪啦黑壓壓跪作一片。
潤潤早知他會來,慢慢從主位上下來,掀裙也跪在他面前。
陛下臉色絲絲青白,那一身墨色的帝王常服宛若黑雲壓城,極冷、極冷剜了眼潤潤。那樣寒芒眼神,又回到她一開始入宮給他唱曲兒時那般疏離陌生了。
他估計剛從外面回來。
身後太醫慌慌張張将阮淨薇救起,斯人一吸尚存,呼吸倒還能呼吸,但下面血流成河,傷得太過嚴重,母宮破裂,怕是下半輩子都要不孕不育。
陛下心煩,吩咐将阮淨薇擡走。
金吾衛們個個瑟瑟發顫,杖打未來皇後固然死罪,但如果讓他們重新選一次,他們仍會遵命而為的——只因潤潤貴為德妃,手中又持有魚牌。
消息傳得飛快,阮淨薇的母家得知後,老家主和幾個哥哥飛速趕到宮中,哭得個昏天黑地,怒發沖冠。
陛下緊閉了碧霄宮門,并且屏退所有下人和金吾衛,
碧霄宮中,唯獨剩下潤潤和陛下二人,
陛下從她身邊緩緩踱過,玄袍那樣濃黑,襯得他的面色更冰涼蒼白,恰似烏雲中隐隐悶雷一樣,即将發雷霆之怒。
潤潤依舊跪在原處,
流水潺潺,背景甚有晉時古意的木架輪依舊辘辘絞水,懸珠風鈴,依舊随微風叮當作響。
封妃,恩寵,
這才持續幾日,她便闖下滔天大禍。
潤潤珠唇緊抿着,手心緊掐着,
她不後悔,也沒有什麽遺言好交代,反而有種臨死前的釋然和暢快之感,靈魂即将飛出被桎梏的肉身,往天上星星裏去,找她姐姐和母親,
陛下為阮淨薇報仇下令杖斃了她,他們今生的孽緣正好可以結束。
阮淨薇害死了她姐姐,她絕不可能軟弱到忍氣吞聲。
拼盡自己性命,也值得。
沉默半晌,陛下開口道,
“原來你要那東西,是為這。”
潤潤道:“是。”
他隐隐嚴厲問,“你真不想活了麽?”
嗓音嘶啞,帶有微微的怨,聲線比他以前最惱怒責備她時還要重一個度,
那天子之愠,幾乎把潤潤的魂兒吓出來,她是個最膽小姑娘,饒是親手為姐姐報了仇,依舊畏懼陛下。
她抽噎下,仰頭淚水中絕望,倔強地道,“她害死了臣妾親姐姐。”
他輕輕搖頭,似乎難以置信,眸中的遺憾之意一層漫過一層,
“尊卑有別,嫡庶有序,你不懂?”
即便他給她德妃之位,她尾巴就可以翹到天上去,重責皇後了嗎?
“臣妾心願已了,無怨無悔。”
這場景他确實似曾相識,當初貴妃驚胎,他也是這般對着她興師問罪,
但今時豈同往日,昔日貴妃之死,是他一步步設計好的;今日潤潤乍然對阮淨薇動手,他又如何保她?
陛下一字一頓說,“她是皇後,你不該冒犯她。”
即便阮淨薇有錯,也該由他親自下旨廢掉。潤潤貴為妃又怎樣,充其量也是他的妾。後宮陰險,嫔妃相互猜忌算計,是他最不願看到的。
更何況,阮氏在前朝占據舉足輕重的地位,對江山很重要。
潤潤對着陛下一叩首,任憑處置的模樣。她挺直腰板,像傲然挺立的一顆竹,也想秋風中瑟瑟吹動的殘菊。
“臣妾聽陛下發落。”
她那麽想為她姐姐報仇?
她原來是一個多乖巧多謙卑的姑娘,現在滿身長刺。
悲喜怒哀齊齊湧上陛下心頭,他其實從宮外回來,本來打算對潤潤坦白一切,告訴她歲歲其實還活着的。
她還真挺有本事,給他惹出這麽大的禍。
他借波斯國的香粉略施小計,便知她還和張佳年藕斷絲連着,
怪她不懂事,也怪她背叛他,
他辛辛苦苦隐忍了這麽久,捂不熱她那顆鐵石做的心。
他的感情陷入了泥潭裏,糾結無法自拔。
陛下問,“你是想剛封妃,便進冷宮嗎?”
連未來皇後也敢毆打。
剛才太醫說的,可是阮淨薇下面破裂,後半生不孕不育,連腸子都差點被打破。
潤潤仍然冷冰冰那句“悉聽發落”。
陛下氣息翻湧,無比辛酸,氣苦,恨不得将手腕佛珠扯斷。
他道,“好,那朕成全你。”
聽着,嘶啞心酸是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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