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VIP] 躊躇
第46章 [VIP] 躊躇
陛下從碧霄宮走出時, 腳步有點沉。
烏雲蔽月,鴉栖霜枝。
他素日矜貴鎮定的眉眼中,染了蕭條的寒鴉色,怒, 卻又傷然。
守在外面的大總管劉德元吓了大跳, 陛下進到碧霄宮裏, 竟還會出來。
忙不疊領着小太監上前迎駕, 只見陛下的唇片輕輕蠕動下,仿佛要說回去, 可喉嚨嘶啞暫時沒發聲。
夤夜中, 他長身玉立,顯得格外孤獨。
劉德元迷惑。
若說, 陛下這般牽腸挂肚過誰。陛下大半夜來到碧霄宮, 又不在碧霄宮留宿,別真是散散步吧?
“陛下……”
陛下道, “回。”
劉德元哪敢多問,依舊提着宮燈。
陛下腳步不似來時那般穩健, 拖泥帶水,沾些失魂落魄, 像個耄耋古稀的老人。他明明才二十多歲呀。
之前說散步,或許還是他的借口,想繞到碧霄宮來。可現在, 真變成了散步。
枝柯上烏鴉被人的腳步聲驚得振翅而飛, 發出嘎嘎長嘶, 回蕩在禁宮間。
守夜巡邏衛兵見到陛下, 均安靜無聲跪下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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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沒理會他們,空落落的。
宮牆內, 傳來缥缈若無的彈唱聲。
這麽晚了,誰還在唱歌?
劉德元答:是新入宮的那些秀女。
她們為了能有機會在陛下面前一展才藝,日以夜繼訓練。
從前陛下愛聽曲兒,人盡皆知。
若陛下此刻想聽曲兒,雖正值半夜,也是可以立即安排的。
劉德元看陛下意思。
陛下漠然,從宮牆邊走過去。意興闌珊,顯然沒有聽曲兒的意思。
陛下确實有某種潔癖,一段時間只能寵幸一人。怕只有對薛主子的熱忱冷卻下來,他才會納新人入懷。
咿咿呀呀的婉轉歌聲,寂寞流淌在無邊月色中。
陛下心涉游遐,曾經也有一個姑娘,老給他唱曲兒,坐在他膝上,柔柔軟軟攀着他。
越想身子越熱。
路過那片通往太極殿的青磚甬道,幾日前他還領着潤潤手,撐傘走在雨中。
那時候他說要給她移植幾顆銀杏樹,到秋日讓她觀賞滿地金黃的盛景,她曾經欣然答應。
陛下鬼使神差,吩咐劉德元種樹。
區區小事,陛下喜看銀杏樹,整個皇宮種滿都無妨。
“奴才即刻去安排。”
陛下啞然,忽然有點後悔。
種什麽銀杏樹,種個屁。
她都那樣倔強冷漠了,怨怼于他,他潛意識裏還在讨她歡心?
他道,“罷了。別種。”
劉德元懵,今晚陛下是怎麽了。
寒冽夜晚,陛下穿得少,只有一件薄衫,勾勒清健的腰,形單影只。
月華流水。
無窮思念也似月華,萦繞折磨着他的心扉……
陛下仰頭望月。
今夜,終究是他一個人的不眠夜。
·
新秀女入宮一直住在永巷,姑姑教她們學禮儀,學才藝。
按理說,新人入宮半個月,就會陸陸續續被翻牌子。先帝朝時,更有秀女在入宮第三日便得雨露,受封寶林。
先帝膝下有皇子十多人,公主二十多,子嗣繁盛,皆緣于先帝雨露均沾的緣故。除非遇到很緊急的政事,先帝一般都會進後宮的。
而今上,顯然與先帝不同。
秀女們入宮将近兩月,莫說翻牌,連見聖駕機會也無。那些個芙蓉如面柳如眉的清麗女子,望眼欲穿。
今上年輕,英俊,誰不想伴侍左右?
天空落下的雨,是嫔妃的紅淚。
據說陛下唯一眷顧的是德妃娘娘,但她因為觊觎皇後之位,也失勢了,被禁足在碧霄宮中。
這宮中,明明就沒有承寵的小主。
內務局安排秀女們給陛下獻唱,秀女中,頗有長相和性格酷肖德妃娘娘的,安排她們站在前頭。
陛下飲着酒,漫不經心瞥歌舞。
永安王也在。
孫丞相被抄家了,王爺這幾日為孫丞相之事奔波,今日入宮本是向陛下複命的。
孫丞相一死,全家株連,滿門良賤男的發配流放,女的充為官妓,王妃也淪為罪臣之女。
王爺惦念着與王妃多年情分,只與王妃和離,免除她其他罪責,全了夫妻最後的體面。
王爺道:“臣弟着實沒想到,那日在朝堂,您真斬了……”
陛下呷着酒,“你認為不該?”
王爺立時道,“臣弟永遠追随皇兄。”
豈止孫丞相,許多貪賄官員皆被革職查辦。來年科舉考試,陛下會親自出題,重新選拔一批人才。
當時小宴,休談政事,只聊家事。
孫丞相既死,阮氏氣焰暫時壓制,是否可以放歲歲出來了?
歲歲确實沒有死。
之前歲歲被害得失聲時,陛下料到阮氏還會對其進一步動手,便暗中吩咐王爺,令歲歲在生産時假死,以松懈孫丞相之黨的警覺。
歲歲母子平安,如今住在王爺在京城隐蔽的別院中。
歲歲天天怔忡難安,想見潤潤。她原是被迫假死,沒有告知妹妹,潤潤定然急壞。
王爺問:是否把歲歲還活着之事告訴潤潤,潤潤定然特別特別開心。
陛下呵呵,滿杯冷酒飲下。
他本來是想當驚喜告訴潤潤的。
他昨夜,那麽滿懷熱忱,那麽卑躬屈膝到碧霄宮找她,得到了什麽結果?
她要跟他割絕。
她既不理他,那麽她永遠別想得到她姐姐還活着的消息,也永遠別想見面。
這是對她的懲罰,懲罰。
陛下決心。
秀女們還在獻舞,絲竹管弦聲引人心浮氣躁。陛下揮揮手,屏退了。
那些個酷肖潤潤的秀女,陛下半眼也沒看。也是,正主就在碧霄宮中,何須替身呢。
下人恭謹抱扇,立在兩側。寂寂風亭水榭中,兩個尊貴的男人相對飲酒。
主要是陛下一杯一杯在喝,王爺作陪。
——王爺剛與悍妻和離,美妾和嬌兒養在別院,夜夜溫存。更兼鏟除了孫丞相之黨,加官進爵,王爺有什麽好愁的。
而陛下,多有幾分借酒澆愁之意。
清醒時陛下是那樣一個克制隐忍之人,冷靜持重,上位者喜怒不形于色,現在他變了。
陛下把烈酒,當水,
完全毫無感情地喝,灌自己,
飲相思入喉,
實際上已經醉了,可他臉還是滲白滲白的。有些人喝酒不上臉,他便是。
西風簌簌吹不散眉彎,永安王咋舌,皇兄他,真是有些傷情。
永安王猜能惹陛下煩心的,大抵還是潤潤。當初不該送這臭丫頭進宮,兩年來惹下多少禍事。
“皇兄,酒烈傷身,少飲一杯吧。”
王爺勸。
陛下揉太陽穴,向側面微微支頤。
他瞳仁沾點朦胧,眼尾亦被醺意浸得微紅。池塘邊清風灑灑,吹入涼亭,使他暫時撂下酒杯,稍微清醒了幾分。
他問,“女子最想要的,是什麽。”
聽起來很困惑,又似自言自語。
永安王斟酌着,皇兄指的一定是潤潤。潤潤想要什麽?
無外乎榮華富貴,裙釵金銀,夫君的甜言蜜語。天下哪個女子不想要這些?
永安王簡單說:位份,體面。
位份,體面,
陛下琢磨着,他似乎都給了。
到底還有什麽不讓她滿意呢?
是否因為他僅僅給她一個妃位,沒讓她風風光光行冊封禮,所以滿足不了她的虛榮心了?
陛下很亂。
酒既傷身,便停杯。
陛下起身來,頭暈。說實話剛才的酒确實太烈,他也确實不是一個擅長飲酒之人,平日他飲酽茶更多些。
永安王關切,“皇兄還安好嗎?”
陛下拂手,
回太極殿,随意躺在一長椅之上,捂額沉沉阖着眼睛。
酒意燒灼着他的神經,讓他時夢時醒,明明睡着卻在做清醒夢。
酒非但沒消減愁悶,反而令他更為痛苦。
潤潤的倩影時刻浮現在腦海,他從不曾被一個女子如此折磨過。
他昨夜便沒怎麽睡。
潤潤疏離他,他整宿整宿地失眠,
此刻,眼圈還氲着一層淡墨。
他安慰自己此刻只是小憩,片刻還回儀景殿批折兒。登基以來,他未對政事有松懈過……他不該為某個女子亂掉陣腳。
陛下假寐,頭痛如絞。
睡夢中,他的魂魄仿佛走出太極殿,來到碧霄宮。碧霄宮宮門緊閉,無情地将他隔絕在外。
于是他的魂兒就站在門口,敲門,
虛幻中,潤潤沒有理他。
他再度敲了下,依舊杳無聲息。
敲啊敲,敲啊敲。他的潤潤沒有給他一點回響。
事實上,潤潤已經不是他的了。
她口口聲聲管張佳年叫夫君,刻骨銘心惦記着張佳年。
她愛張佳年。
陛下倏然驚醒,氣息散亂。
他……好想她。
恍惚間,潤潤仿佛來了。她無聲無息,走到他身邊,給他披上一件披風。
陛下,喝那麽多酒作甚。
您睡覺去床榻睡,風寒了可怎麽好。
陛下哀怨握住她手,嘶啞道:你不是跟朕賭氣麽,你不是要和朕恩斷義絕麽,朕喝酒關你何事。
潤潤:陛下……
驟然,夢醒。
陛下再度睜開眼睛,出一身汗。
他重新回到現實,夢,是場夢。
腦袋依舊沉重似鉛,他緩緩起身。
外界的日頭,已過午牌。
假寐片刻,陛下酒意稍有緩解。來到窗邊吹吹涼風,喚人,備水洗澡。
夢中場景猶然盤桓于心,一個名字令他十分忌憚:張佳年。
張佳年敢和潤潤私會,他還沒取斯人的性命。
潤潤固然被關在碧霄宮中,插翅也難飛。可那張佳年,還自逍遙着。
·
公主府
庭院的枇杷樹下,男妾們戰戰兢兢跪伏,滿頭冷汗,大氣弗敢出一口。
驸馬跪在所有男妾最前面,垂首。
驸馬又和旁人幽會,被公主抓個正着,公主現在芳顏大怒。
檀庭命令抽每個男妾一鞭子,驸馬兩鞭子,以儆效尤。
男妾們均暗暗怨怼:驸馬能不能老實些,專心侍奉公主,別再惹事連累他們了!
侍衛行刑,雖只有一鞭,細皮嫩肉的男妾們均哎呦慘叫,連珠價地叫苦。
張佳年露脊背,公主親自抽了兩鞭,鞭上狹小鋒利的狼牙,險些把他脊背剌出血痕。
檀庭捏起張佳年下巴,“驸馬,你又欺騙本公主。”
他說和她一生一世,和她好好過日子,她信任他,甚至讓他見父母。
而張佳年呢?背着她又和薛潤潤私會。
張佳年怔怔道:“公主……臣早說是偶遇,若公主不信微臣,打死臣也好。”
張佳年以柔克剛,對公主發誓時那般清高,猶如冰壺秋月,配上他那張俊秀至極的臉龐,令檀庭油然而生憐憫之意。
當初她喜歡他什麽?外貌,才華,傲骨……如今她卻親手磨碎了他的傲骨。
張佳年見公主動容,軟下語氣。
初到公主府當男妾時他剛硬堅毅,寧折不彎,如今他也學會用繞指柔軟化公主的心了。
他嘗試說服檀庭,“公主也不想自己丈夫窩窩囊囊,整天只會被關在籠子裏吧。”
世間女子,皆希望自己的丈夫能遮風擋雨。檀庭不是慕強嗎?老是鎖着他,用鞭子抽打他,他如何為她效勞?
檀庭小臉滞了滞,花容失色。
張佳年輕輕引誘道,“公主,允臣起來。”
檀庭道,“驸馬,我,我只是喜歡你,我不想看你和別的女人眉來眼去——況且她還是我皇兄的女人。”
張佳年攥住公主的幾根柔荑,他從來沒有主動與她肌膚之親,乍然一次,令檀庭怦然心動,
“公主,臣不想說第二遍。”
讓他起來。
讓他堂堂正正跟個驸馬一樣,跟她并駕齊驅。他也是這公主府的男主人。
檀庭感覺到,
張佳年手是熱的,又是冷的。
夫妻尊重是相互的,她既想要他,就必須尊重他,尊重他父母,尊重他選擇。
起碼他堂堂男兒,不該老跪着,鎖着。
張佳年說,“公主,您要拒絕臣嗎?”
如果她現在拒絕他,以後他也會拒絕她。
檀庭對待感情太單純,只會肌膚之歡,對這種溫柔攻勢根本無法招架。
張佳年微微笑,他已經差不多把檀庭拿捏了。
檀庭方要順從張佳年,仆從忽然急匆匆過來,臉色極為慌張,“公公公公主……您快去前廳吧……”
陛陛陛陛下聖駕至。
檀庭又驚又喜,皇兄?飛快沖出去,果然見了皇兄。
陛下正立于前廳之中,着一身幽藍常服,未曾戴官未曾亮印,低低調調的,只是尋常來她公主府走一遭。
就連身後跟的下人,僅僅寥寥數人。
檀庭跪在皇兄面前,
行過君臣禮和兄妹禮後,喜滋滋說,“皇兄,您怎麽來看臣妹啦?”
陛下至,公主府左近戒嚴,侍衛嚴苛把守,看得死死的,任何人不得進來幹擾陛下和公主。
陛下今日長發半散,只以發帶挽了個髻,下颌線流淌着絲絲青白,看上去神情并不十分高漲。他剛飲過酒,精神能好麽。
他回道檀庭:“走走而已。”
檀庭神采飛揚挽着他皇兄,世間任何其他男子都比不上她皇兄,皇兄就是她心目中的一等一。
陛下與公主至後院,滿地跪伏的男妾瑟瑟發顫,恍若暗處蛆蟲被太陽照見。
卑微如他們,如何敢面對天子?
同樣是人,階級之差相去何止倍蓰,人人把頭壓得極低極低。
張佳年心頭亦惴惴,方才拿捏公主的好自信蕩然無存。
那人,如何會忽然駕到。
當下默然無語,卑微謹慎地随男妾們跪在一起。
陛下輕淡的目光,次第從衆人身上掠過。
檀庭有點尴尬,解釋道,“臣妹正在解決家務事,叫皇兄見笑。”
陛下此行目的是要取一人性命。
太師椅搬來,他坐下,“什麽家務事,朕也聽聽。”
皇兄在此,檀庭不好意思撒潑。事實上打也打過了,罵也罵過了,她一時沒什麽更多審的。
“都退下!”
如何能污了皇兄的眼睛。
陛下當然不會幹涉檀庭的家務事,其餘男妾皆退下,獨獨留下了張佳年。
張佳年拘謹地跪在檀庭旁邊,看起來像極了受氣小夫郎,面對皇帝的壓迫,求妻主庇護。
方才他還和檀庭談什麽尊重,什麽傲骨,陛下一至,保命便成為頭等大事,尊重和傲骨且先放一邊。
聽說皇帝剛在朝堂上殺了孫丞相。
連丞相都能殺,更遑論是小小驸馬?
陛下問,“發生何事。”
陛下問,檀庭無法撒謊。
血脈的牽連,對君王也是哥哥的絕對信服,使檀庭站在了親人這一頭,即便她清楚若讓皇兄知道張佳年和潤潤見面,皇兄定會殺了掉張佳年。
檀庭哭泣道,“皇兄!驸馬,驸馬負了我!”
陛下嗯。
他早曉得,宮裏的潤潤不就因為此事被幽禁的嗎。
潤潤連日來的抗拒,疏離,內峻外和,使陛下心腸有點涼。
他端端是喜歡上潤潤了,無可置疑,她願意也得和他在一起,不願意也得。
愁也愁過,挽留也挽留過,他不可能永遠和她這麽僵持下去。
他已經把藥準備好了,回宮便讓潤潤喝下去。她忘記記憶多好啊,消除對他的那些隔閡和偏見,和他重新開始。
她會回到他懷抱中,一生幸幸福福的。
此刻,他先來解決掉張佳年。
陛下對檀庭道,“朕會為你再尋一個好的。”那食指擡了擡,将張佳年拉下去杖斃。
面對生死如何不怕,張佳年面若土色,腦海中飛速運轉着求生的法門。
陛下在面前,陛下絕不會饒了他。
唯一救贖,或許是檀庭。
張佳年猛然拽住公主雪袖,卑微可憐地凝望她。“公主……”
傲骨如張佳年,一直鄙夷府中男妾們那套谄媚手段,此刻生死攸關之刻,也急中生智用上了。
性命即将丢掉,何談尊嚴?
公主,公主,臣是你的驸馬。
救救臣,救救臣!
他俯首她繡鞋畔,跪的是她!
檀庭左右為難:“皇兄。”
陛下道,“舍不得?”
檀庭點頭,确實……有點。
朝夕相處,同床共枕,她和他睡出感情來了。
陛下卻未開恩,侍衛仍然要将張佳年拖走。
張佳年劇跳的心,快從胸腔子蹦出來,死死抓着公主衣袖不放……電火驚石間,他驀然想到潤潤。
潤潤怎麽樣?以陛下心狠手辣之程度,發現了潤潤和自己幽會,肯定早已賜死了潤潤。
她才十九歲啊!那麽可憐一個小姑娘,剛剛失去姐姐,那麽怕疼。
想到潤潤可能已死,張佳年頓時心灰意冷,了無生志,緊攥檀庭的手也松開,任由衛兵将他拖走。
檀庭額冒冷汗,再也繃不住,跪倒在陛下面前,“皇兄!求求您饒了驸馬這次吧,最後一次!臣妹今後定然會看好他,讓他與潤潤永無會面之期。”
檀庭當初對驸馬是初見即鐘情的,若非檀庭,驸馬早死千萬次了。
如今,雖然驸馬屢屢背叛她,她仍願意最最後一次替斯人說情。
陛下沉吟,終究不能完全枉顧檀庭的意思。
但亦不能輕易放過張佳年。
張佳年把他潤潤的心奪去了,他意圖剁了張佳年喂狗。
既然活着,必須承受嚴厲的處罰。
陛下對檀庭道,“你自己解決,朕給你半炷香時間。希望你處理得當。”
檀庭思索片刻,對婢女耳語幾句,去庫房取個東西。
那東西是鐵做的,戴在男人身上,男人形同太監,必須用固定鑰匙才能開鎖。這一古老刑具,原本用來保持男人貞潔的。
張佳年隐隐猜到是什麽了。
他感到無比屈辱,無比痛恨,立時咬舌自盡、撞柱而亡都比這好。
他不要戴!
檀庭這麽做,跟把他的尊嚴躏進塵埃裏有什麽區別?
下人很快将東西取來,為免污貴人的眼,東西是放在一個鐵盒子中,用黑布蓋起來的。
檀庭叫來府中最穩重、最年長的一位男妾,親自給張佳年戴上。
張佳年眼中泛着恨,快要流出血來,寧肯死。可還是被拖走。
陛下靜無波瀾。
這才哪到哪,懲罰遠遠輕了。
陛下沒殺張佳年,是想起潤潤那句“生死相依”——張佳年固然死不足惜,但他怕潤潤會尋短見,會出意外。
摘星樓一事之後,他把潤潤的健康和安危放到首位。
檀庭沒覺得這東西有什麽恥辱,畢竟府上從前意圖私逃的男妾,也戴過這東西……不疼不癢,對吃飯睡覺毫無影響,僅僅行動沉重笨拙些而已。
她手裏有鎖,還能随時能給驸馬解開呢。
“多謝皇兄開恩。”
風吹樹葉,雲籠青空。
許久,張佳年才出來。
他整個人失去方才的精神氣,似一顆煮熟的蘿蔔,臉色漲紅,跌跌撞撞。
他恨死了陛下。
檀庭将鑰匙收入口袋,招呼張佳年過來。“給皇兄叩個首,便下去吧。”
皇兄饒他性命了。
張佳年很難描述一個七尺男兒戴上這東西的感觸,好像讓他十天半個月不食鹽,骨頭裏反抗的力量皆被蒸幹。
俗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這往往是失敗者聊以安慰的借口。
眼前的尊嚴都被毀得七零八落,何談以後?
陛下可真會折辱人。
張佳年傀儡木偶似地過來,愣愣跪下,給皇帝叩了首。
叩罷,關節僵硬,半晌沒起。
檀庭知他最要面子,沒再為難他,命男侍扶他下去好生休息了。
……
別院
歲歲剛誕下麟兒未久,身體還甚為虛弱,王爺暫時要她留在這裏休養。
在世人眼中她是個‘已死’之人,需要避避嫌。
歲歲別無其他心願,只想潤潤知道自己還着。潤潤以為自己死了,會傷心的。
王爺道:“她為了你,确實已闖下滔天大禍。”遂将潤潤如何把阮淨薇打殘之事詳細講了。
歲歲張着口,半天沒有合攏。
真的。
她那素來膽小怯懦的妹妹,竟敢……冒犯未來皇後?
歲歲很欣慰。
潤潤知道保護自己,漸漸變得有心機了。如此看來,即便日後她真不在了,潤潤也能獨自面對深宮的險境。
王爺責道:“你高興做甚?她被陛下禁足,陛下日後還要重重處罰她,你妹妹完蛋。”
歲歲潑了盆冷水,輕輕瞪王爺。
王爺摟住她和嬰孩,笑道:“好啦,想來陛下會手下留情的。你且好好跟着本王,照顧咱們孩兒,好好調養身體便好。”
·
阮淨薇被打殘後,一衆金吾衛被發落到行宮去了。
阮家人接走阮淨薇,風風光光的繼後,铩羽而歸。
陛下答應娶阮淨薇的,只待她傷勢好轉些。臨行前,皇恩浩蕩,賞賜了許多金銀和藥材給阮家。
公主府,張佳年自從戴上那東西,整個人宛如行屍走肉。
公主每每與他圓房時,才會用鑰匙給那東西暫時解開。張佳年羞憤無兩。
本以為那日和潤潤相見神不知鬼不覺,誰料為陛下察覺。
這相見的代價,未免太嚴重。
張佳年坐在深閣中遙望,也不知潤潤還在陽間否?她臨死前又受陛下多少折磨、欺淩?那人真是個昏君、暴君。
皇宮,潤潤居于碧霄宮中,日子過得倒也沒像張佳年想象的那樣慘。
陛下自從那日半夜來看過她一次之後,再沒來。公主府發生了何事,她也懵懂無知。
聽說宮裏新進大量秀女,想必陛下已經新歡在懷。
榮耀無比的德妃,活在冷宮中。
好在潤潤對于名位和恩寵不太看重,依舊能以一顆平常心度日。
到了送膳時光,她便好好吃飯。
只是偶爾想起歲歲亡故,陰陽兩隔,免不得掉幾滴眼淚。
陛下禁她足時未說期限,有可能是天長地久。
潤潤閑來無事,撫摸碧霄宮厚重冷硬的宮牆,和初入宮時一樣望穿秋水。
陛下以前還在翠微宮給她紮個小秋千,沒事可以蕩一蕩。現在被關在此處,半點消遣樂子也無。
如果她可以逃出宮……
潤潤打個寒噤。
間隔數日,陛下才又至。
天色空濛,細雨沙沙。
他曾說再也不來看她,卻柳暗花明又來了。帝王這般自己打破自己誓言,潤潤真不知他發誓有何用。
潤潤矮身行禮,陛下瞥她一眼,含有絲絲的怨。
“起來吧。”
他說。
他們有半個月沒見了吧。
重見,氣氛更加僵滞。
潤潤像籠子裏的小鳥,被蒙着眼睛,根本看不到外界發生何事。
陛下主動朝她伸手,到他懷中來。
潤潤耷拉着眼皮,巋然杵在原地。從恢複記憶那一刻起她便恨他,這恨意到現在無法釋懷。
陛下也沒堅持,自顧自地收回了手。
他道:“用午膳了嗎。 ”
“還沒。”
“那坐下,朕和你一塊用吧。”
一張小圓桌鋪開,潤潤遠遠坐在了陛下對面。她拘忌,謹慎,時刻保持警惕。就算是陌生人,也沒她對他這樣疏離。
午膳用得簡簡單單,四菜一湯,另配有時令瓜果。
這些日潤潤雖被禁足,但該有的夥食陛下半點沒少給她。從伊犁千裏迢迢運來蜜瓜,大理的荔枝、香梨子,他成箱成箱往她宮裏送。
他問,“朕給你的瓜果,你吃了嗎?”
潤潤搖頭。
她既然要與他劃清界限,盡量不受他恩惠。
陛下淡淡嘆了聲,夾雜遺憾。
靜默無言地吃會兒飯。
陛下已被潤潤晾半月有餘,今日他來見她,換了帶有仙鶴紋理的外袍。
他隐約記得潤潤曾誇過他這件外袍好看,或許在她眼中一無是處的他,這件衣裳是唯一可取之處。
他今天刻意穿來,想讓她看一眼。
可她從始至終低着頭,流轉的目光未曾停留于他。
潤潤要和他這麽天長地久冷戰下去。
陛下終于忍不住喚道,“潤潤。”
聲音流淌得很慢,又很……哀。
“之前的事是朕的錯,你莫要再跟朕賭氣了。你原諒朕,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他保證會像疼天上星星一樣疼愛她的。
潤潤心裏一萬個抵觸,“陛下擡舉臣妾了。”
他想和她重新開始就重新開始嗎?
她又不是任人擺布的物件。
陛下蹙蹙眉,“朕哪裏做得差了,你告訴朕,朕改還不行麽。”
态度溫和,又沾幾分謙卑,和對待張佳年截然相反。
聽起來,他倒真心想和她重新開始。
改?
潤潤咀嚼着這個詞,很陌生。
帝王也有錯需要改嗎。
潤潤道:“臣妾豈敢。”
陛下喃喃道,“從前,你……”
從前,你總是滿懷期待地看着我呀。
她記憶恢複了,其實他不大願意和她提及從前,龌痛的回憶,難堪往事。
他調轉話鋒,“若你肯回心轉意,朕有一樁驚喜告知你。”
潤潤對他口中的驚喜興致寥寥,左右是遷到一處更富麗的宮殿,或給她一個更榮耀封號之類的。
那些根本不是她想要的。
陛下見她遲疑,內心微燃希望,等她答案。他那副期待的樣子,沾點卑微。
可潤潤依舊回絕道,“多謝陛下。臣妾不需要。”
陛下黯然。
驚喜咽下去,他心情敗得一幹二淨。
他撂下筷子,午膳用完了。
潤潤也沒胃口,随之撂下。
靜默半晌,他說起另一件事:“下月初二是你冊封禮,朕之前沒給你,是因為朝政的關系。現在你可以風風光光封妃了。”
這就是他口中那個驚喜啊,果然是個無足輕重的驚喜。
潤潤用乖乖巧巧的語氣婉拒他,“臣妾無需什麽冊封禮,多謝您的好意。”
陛下朝她觑将過去,有點質疑,“冊封禮你都不想要了?”
他以為她和她姐姐一樣,最愛慕虛榮的。
潤潤道:“臣妾從沒想要過。”
這樣油鹽不進的潤潤,才最難纏。
陛下時時刻刻感到胸悶的滋味,潤潤恢複記憶之後,他們之間的相處模式變得很艱難。
陛下執意叫人把冊封禮的吉服拿過來了,放到她面前。
金絲軟煙羅,其上繡有雲霧麟鳳,鑲嵌的珍珠賽霜雪,禁步墜着淺黃的玉片,看起來尊貴無匹。雖然妃位不能佩鳳冠,但二十四珍珠大蓮花冠也足夠奢侈富麗。
婢女跪在潤潤面前,請潤潤親自收。
潤潤眉心微動,她已經說了,她不要什麽妃位冊封禮,更不想當他的妃子。
他沒聽見嗎?
陛下無言的注視,如深深黑洞,将她的抵觸置若罔聞。
除了封妃的吉服之外,還有一件東西被送來。
一碗湯藥。
喝下能侵奪人的記憶湯藥。
喝下,潤潤将重新回到前段時間那無知無覺的狀态。
兩樣東西擺在潤潤面前,他說:“選一個吧。”
妃位,或者藥。
是主動封妃好好跟我在一起,還是給你灌點藥,好好跟我在一起。
反正兩者的結果,殊途同歸。
都是要好好跟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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