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VIP] 歸宮

第68章 [VIP] 歸宮

潤潤臉上的笑容須臾凝固下去。

她沒想到陛下這般大方, 大方到讓張佳年留在她身邊——做太監。

這多有幾分羞辱人的意思,張佳年是文人,最具清白風骨,若每日目睹她和陛下在一起狎昵, 而他自己只能做個閹人, 卑躬屈膝, 奴顏婢骨……張佳年會死的。

潤潤心慌意亂, 登時給陛下跪下來,扯他衣裾仰頭懇求, “陛下, 不妥。臣妾真的已經死心塌地了,求求您收回成命。”

陛下動容, 俯身将她扶起來, 為她撣了撣膝蓋上的塵土,溫聲道, “別動不動就跪,朕看着心疼。”

冷風吹拂, 潤潤哆哆嗦嗦打了個噴嚏。陛下摘掉自己的鬥篷,披在她身上, 又命人拿來湯婆子給她烘手。

同樣是階下囚,待遇天差地別。

庭院中,跪着被綁成麻花的張佳年, 兩個披堅執銳的衛兵押着他。

“這站着冷了吧?”

陛下待她很好, 很溫柔, 可他越這三月春風般的态度, 越沒有斡旋的餘地。

陛下是鐵了心,要把張佳年留下來。

潤潤艱難地望一眼張佳年, 發現佳年也在望着她,目光如待宰的麋鹿般幽怨悲哀。誰受到這種侮辱,還能心平氣和。

但做太監,是眼下唯一保住張佳年性命的辦法。

陛下可能一方面存心折辱張佳年,另方面想要一個人質。有張佳年在,潤潤永遠永遠不敢輕舉妄動。

事情走到這份上,已無挽回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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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攬住潤潤的肩膀,愛惜地吻吻她,将她帶回屋。

他用商量的語氣道,“潤潤,就這麽定了吧?朕不殺他,你可以安心……”

潤潤伏在陛下懷中,隔着窗牗,正好眺望見張佳年被衛兵押下去的背影。

陛下輕輕把她的下颌移回來,“看什麽呢,說好了對朕一心一意呢?”

他低低咳了聲,面色由內而外透着蒼白,險些讓人忘記他也帶着病。

無聲的眼波仿佛在說,朕為你受了傷,朕也需要你的可憐啊,朕也很落寞。

潤潤,你不可以偏私。

潤潤心頭糾結,總歸陛下沒殺張佳年,且他又剛剛把她從狗郡守的手中救出來,對她有恩。

眼下跟陛下撕破臉,對她有害無利。抿抿唇,終是淡淡道一句,

“謝陛下寬恕。”

陛下叫人拿來一碗養身湯。

潤潤上午被狗郡守用了蒙汗藥,餘毒殘存在體內,會損害氣血,這碗養身湯是助她代謝的。

“來。”

陛下吹涼了之後,小口小口喂給她。

潤潤盯着那湯匙,有種不祥預感——落在陛下手中,怕又要像從前那般變成廢物了。

跟佳年的幾個月,她學會了吃苦。她不是什麽貴人、娘娘,本來就一介奴婢出身,過于優渥的生活反倒令她忐忑。

初入宮那幾年,陛下待她也是不好的。可近來跟陛下在一起,他卻不喜歡她自己動手,什麽都為她安排妥當,溫柔體貼得過分。

很多時候,是他伺候她。

就連此刻的養生湯,也由原來的微苦變成甜絲絲的,原是他知道她喜歡甜的。

陛下的湯匙懸在半空,希望她喝一口。仿佛她喝一口他喂的東西,對他來說就是很大的恩賜了——她從前把他喂來的東西潑灑過太多次。

潤潤浮起一股無名火,

陛下為什麽要用這樣的眼神看她?

明明他是帝王,掌控所有生殺大權,為何故作這麽一副卑微的樣子?

他裝什麽可憐。

潤潤抱着膝蓋埋住頭,沒理會陛下。

陛下幹巴巴愣了愣,似乎想到了什麽,緩緩将湯匙放到自己唇下,喝下一口。

他長睫如扇開合,原是怕她誤會他下毒,所以自己先嘗給她看,證明清白。她從前便有疑心病,總懷疑他害她。

試罷,陛下才又說,“潤潤,喝吧。”

蒙汗藥那種東西必須要消解掉的,

蹲了一頓,他滿是哄人的興致與耐心,又刻意補充道,

“甜的。”

可惜并沒什麽用。

潤潤臉色漠然,一遇到與張佳年無關的事,她便這般冷着陛下。

她和陛下的交易,僅限于身體以及保住張佳年的命,陛下卻總想和她談情。

陛下舉着湯匙等她開口喝,本欲多堅持一會兒,卻忽然背過身去。

他肺裏傷得着實厲害,每隔一會兒便要掩面咳嗽兩聲。手絹一擦,又咳出血。

明明前些日他都痊可了,親自來海島,舟車勞頓,舊傷才又崩裂。

咳罷,陛下神情略有些潦倒。

似乎也知道,潤潤不會這般親密地讓他喂的。便只好知趣地将湯碗放下,琢磨着直接将補藥摻在她飯菜中好了。

……也确實是他妄想,明明他拆散了人家,還想和人家談情。

他道,“那你好好休息,咱們晚上回宮。朕在外室看幾疊奏疏,你有什麽事喚朕,朕能聽得到。”

說罷,陛下欲離開,落落寡歡,

腿上骨折未愈,颀長的身姿走起路來略略跛腳,露出孤獨帶來的憂郁。

潤潤見他唇角依舊微微滲出血,想是方才咳嗽得厲害了。

她垂下頭,陛下在別的事上再可惡,那日終究因為救她才摔得骨折的。

她略略心軟,“陛下不是要喂臣妾喝藥嗎,臣妾還沒喝。”

陛下聞此微怔,回過頭來,缱绻的味道在彼此心間激蕩。露出少見的笑意,道,“好啊,朕來了。”

方才被他放下的藥碗,湯藥尚且熱乎乎的。

潤潤喝過兩口,禮節性地詢問,“陛下也該喝藥了吧?”

見他方才咳嗽,挺嚴重的。

陛下聽她竟關心自己一句,受寵若驚,恍惚以為幻覺了。

“出來得匆忙,禦醫開的藥都在宮裏,朕回宮再吃。”

面色化作春水般溫柔,又言,

“謝謝潤潤關心。”

他的藥皆是禦醫特制的,只有宮裏才有,路邊上買不到的。

潤潤随口嗯着,其實并不是關心他。多說一句,只為維持和諧的關系。

“臨回宮前,臣妾想去和小柊道個別。臣妾在外的這段日子,多虧了她照料。”

陛下道,“嗯,你去。”

潤潤續續又道,

“臣妾也想見見張佳年,私底下。”

這一條陛下莫如之前那條輕易答應,他眉梢微挑,下颚緊繃,一提起張佳年,眸中總有些冰冷殺性的色彩……雖然他剛才還那般卑微溫柔的樣子。

潤潤知他會生氣,主動吻吻他喉結,

“陛下別誤會,臣妾只想勸張佳年放手。今後在宮裏當個內官,好好做事好好做人,踏實領一二月錢,不給陛下添麻煩。”

陛下劍眉微微蹙起,“私底下不行,必須有人跟着。且在回宮之前,你見他只能隔着大牢。”

潤潤,“可以。”

從張佳年變成閹人的那一刻,她就知自己此生和張佳年無望了。現在要見張佳年,只為勸說,怕他由一介探花郎跌為太監,精神崩潰。

陛下出去處理那些臨時送來的奏疏。欲言又止,又道,“潤潤我……”

潤潤問,“什麽?”

陛下猶豫片刻,搖搖頭,“沒事,回宮再跟你說吧。”

是問她皇後的事。

陛下其實埋着隐憂,

他想封潤潤為後是一回事,潤潤想不想嫁給他,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最怕的,弄來弄去,只是他一廂情願。

……

小柊此番算因禍得福了,房屋被郡守所燒毀,陛下另賜她十間新房,金銀財帛,以及三艘嶄新的海船,免她們一家人五年的珠稅和徭役。

憑借這些大手筆賞賜,小柊一家人一躍成為海島上最富有的漁戶。今後,再無需那麽辛苦地勞作,這是她們第一次切實體會到皇恩浩蕩。

潤潤以娘娘的身份過來和小柊告別,這次不出意外是永別了,今後一個在皇宮,一個在海島,參商永隔,會面無期。

小柊握住潤潤的手,低聲感慨道,

“其實娘娘一開始從宮裏出來,便讓人有些擔心。風險太大了,保不齊會發生什麽事情,好在您如今平平安安回去了。”

如今這世道,女子哪有容易的。

既然走投無路,給陛下做妾起碼落得個娘娘的稱號,滔天富貴,無上榮耀,好過流落在外給類似郡守那般的惡霸做妾。

小柊道,“您要想開些。”

潤潤平和點頭,早已想開。

“小柊姐,你以後在海島生活也要好好的,如果有機會,我會給你寫信的。”

小柊淚目,憑這些日子以來的相處,她和潤潤的情分是真的,對潤潤宛若對自己的親妹子。但人家夫君親自過來接,她總不能忤逆,況且那人還是陛下。

姐妹兩個,唯有于此永別。

辭別小柊,潤潤按之前和陛下報備過的,再去見張佳年一次。

張佳年,被關在郡守府的臨時私牢中。

潤潤過來時,張佳年萬念俱灰地靠在角落處,手戴鐐铐,頭發散亂。

潤潤站在微光下,而他處于陰影中,兩人一富貴一落魄形成了極為明顯的對比。

衛兵對潤潤道,“陛下的意思,允娘娘停留一炷香的時間,還請娘娘有話快敘。”

潤潤點頭,一炷香的時間夠了。

“佳年,”

潤潤兩只小手扒着牢栅,軟糯地呼喚着他,“我和陛下說了,他不傷你性命,你莫要擔心。”

兩人此時的隔牢相望,像極了幾年前潤潤入宮時,張佳年隔牆和潤潤說話。

那時還在永安王府,張佳年還是一個窮舉人,同樣一炷香的時間。潤潤被關在屋子裏,告訴他她必須入宮,叫他另娶。

此刻,他們的身份卻互換,被關起來的變成了張佳年。

張佳年死水無瀾,

苦笑一聲,他現在不是男人,沒有尊嚴,活着跟死了一樣。

“有時候我倒希望自己真死了,活着總是拖累你,潤潤。”

張佳年說。如果不是顧忌他的性命,潤潤焉能跟皇帝回宮,窩在後宮裏做妾。

“你為了我才回宮的,你根本不愛他,對嗎?”

潤潤啞然。

愛這種事,很難用三言兩語說清楚。

或者說,愛不愛皆沒有任何意義。

“我來勸你好好活下去。佳年,命最重要,什麽都比不過活着。”

張佳年默默淌着淚。

命最重要?尊嚴就不重要嗎?

潤潤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皇帝輕輕易易饒過了她。她錦衣玉食,榮華富貴,被捧在手心裏,出逃一趟非但沒有任何懲罰,日子反倒過得跟公主似的。

如果潤潤跟他一樣窮困潦倒,被斷掉器官,尊嚴碾壓到爛泥裏,怕就不會輕描淡寫說出這種話了。

“潤潤,你不懂我。”

潤潤沒有像他恨皇帝那般恨皇帝,沒有跟他站在同仇敵忾的戰線——這才是最傷他心的。

潤潤見張佳年沉默,自己也跟着沉默下來。二人相顧無言,寶貴的一炷香時間很快就到了。說是要勸,其實沒說幾個字。

衛兵對潤潤做了個請的手勢,潤潤該離開了。

潤潤嘆息,轉身欲走。

“你好好保重。”

她不能與佳年有什麽過于親近的舉動,否則陛下定然會變本加厲地為難他。

張佳年緊咬牙關,就在潤潤即将消失的一剎那,似想通了,

“潤潤,別走,我聽你的。”

他忽然說,

“還記得拉的那個鈎嗎?”

說好了,他今生今世都要做她的影子,永遠纏着她不分開的。

即便是做太監,他也要守在她身邊。

他的眼中,有讀書人的愚蠢,

卻又有讀書人的清澈和堅守,

即便身受宮刑也不會改變的決心。

……

黃昏時分踏上回宮的旅程,陛下已将沿海郡的善後之事處理妥當,并且面見了新任郡守,點撥訓話了兩句,希望新任郡守能一改之前郡守的陋習,真正為百姓謀福利。

立冬這一日,外面嘩嘩嘩下起了小雪,地面濕滑。

坐在溫暖柔軟的馬車中,幾乎感受不到外界的寒冷。陛下的膝便是絕佳的枕頭,馬車走了一路,潤潤昏昏沉沉也睡了一路。

入宮門時,陛下自然是走正門的,潤潤和陛下同一輛馬車,托陛下的洪福,也走了正門。

張佳年,只不過是陛下用來牽制她的一個工具,雖名義上做她的太監,實則仍為階下囚,沒事肯定不能出現在她身邊。

回到那熟悉的碧霄宮中,潤潤發現伺候自己的宮女太監又多了些,殿內裝潢擺設比之前更富麗——原來潤潤已經逾越了妃位,現在是宮裏獨一無二的皇貴妃。

這‘獨一無二’确實也獨一無二,因為陛下已經下令廢黜後宮,以後三宮六院,盡皆屬于潤潤一人。這樣明晃晃的寵愛,暗示着她即将要做皇後。

潤潤身處絕頂的榮華富貴之中,恍恍惚惚的,如騰雲駕霧一般。

回宮以來,下人對她畢恭畢敬,格外巴結尊重。

潤潤啞然,倒沒料到出門一趟,回來成為這後宮唯一女人。

陛下到底是有多大的決心,竟連後宮也廢黜了。

她忽然想起一件至關重要之事,上次陛下臨幸她時,似乎沒給她喝避子湯,他自己同樣也沒服藥。

陛下此舉,想讓她懷孩子嗎?

潤潤恐懼。

她暗暗祈禱一切都是她胡思亂想,她遠遠沒做好為他誕下子嗣的準備。

入夜,陛下過來看她。

如今陛下的後宮空無一人,無需翻什麽牌子,他肯定要歇在她這裏的。

潤潤因為避子的事心神不寧,擔心自己會懷上孩子,便委婉地詢問陛下那日是否用過藥。

陛下坐在她床頭,看她的眼神多少有些旖旎之意。如今後宮遣散,他們是正經夫妻,他僅有她一個,還需避什麽子呢?

陛下纏着潤潤的幾縷發絲,

“潤潤不想要咱們的孩子嗎?”

心頭一動,險些将他想讓她當皇後的話說出來。

潤潤煩躁地推開他。他這麽說,正應了她的猜測,他想和她有孩子。

是陛下瘋了,還是她瘋了。

想當初她初入宮時,陛下嫌她不配懷龍種,給她灌了多少避子湯。

如今他說想要了便要嗎?

潤潤冷冷道,“陛下別開玩笑了。”

陛下心頭也如被澆了一瓢冷水,她看他的态度,哪有半分情意在。

她跟他,當真只為救張佳年的性命。

沉默半晌,陛下咽下失落之情,勉強擠出一笑,道,“好,潤潤說不要便不要。”

說來,他遲遲未敢告訴潤潤以她為皇後的打算,就是怕被她拒絕,怕潤潤得知後疏離于他。

孩子這件事,确實是他耍小聰明,有幾分父憑子貴的心思。他在想,如果他和潤潤有了孩子,她會不會對他好些呢。

……但她不想要,也就算了。

潤潤道,“謝陛下。”

潤潤知道了陛下想要子嗣,更加嚴密戒備,入夜了佯裝身體有恙趕陛下走。

陛下道,“朕什麽也不做,就留在這裏陪着你,也不可以嗎?”

“還請陛下讓臣妾安歇。”

潤潤一定要他走。

上次已然沒避子了,誰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麽事。

陛下無奈,想他也是一代冷血鐵腕之君,在潤潤的勒令下居然毫無還手之力。

他戀戀不舍地離去。

潤潤獨自一人睡着,

月上中天,忽聞外面有些許腳步聲。

大半夜,陛下竟又回來了。

陛下排場大,走到哪裏都有一大群奴才跟着。

他站在門口,輕敲她的門,嘆道,“潤潤,朕在太極殿實在睡不着,你行行好,讓朕留下吧。”

誰敢讓帝王吃閉門羹?還沒等潤潤發聲,婢女已飛速過去開門。

殿內被映得燭火通明。

潤潤半睡半醒間,戰戰兢兢地摟住被子,牙齒直打顫,“陛下怎能如此不守信用?”

陛下沉默着入內,

手肅穆一揮,十足的帝王氣場,

随之而來卻是幾個拿着鋪蓋卷的太監。

他們将被褥在地上,鋪好,随即離去,大氣也不敢出一口,恭敬退下。

陛下道,“潤潤,不讓朕睡床,朕打地鋪總行了吧?”

她任性也要有個限度,不可以讓他連地板都沒得住。

他後宮寂寥無人,只有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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