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VIP] 不見春

第78章 [VIP] 不見春

陛下見她蘇醒過來, 喜形于色。

姑娘那兩顆泛着水光的眼睛如同沉沉黑夜中明星,她醒來的瞬間,陛下感覺他的天空也随之亮了。

他俯首吻了吻她額頭,用溫柔到骨髓裏的語氣道, “潤潤, 你醒啦。”

潤潤虛弱地顫了下, 欲掙紮, 陛下連忙道,“別別, 別動。你想要什麽同朕說, 朕來幫你。”

躺的時間太久,潤潤四肢僵硬, 只是想坐起身活動活動。然四肢孱弱無力, 由陛下攙扶着才能堪堪直起腰板。

陛下在她背後墊上軟枕,又調整好姿勢叫她倚靠着, 不消耗她自己的一丁點氣血。

小公主被奶媽抱過來放到潤潤身邊,小家夥正沉沉閉着眼睛, 皮膚精致奶滑得宛若半透明。

陛下殷切道,“你看這是咱們的女兒, 多可愛啊。朕暫時叫她呢呢,正式大名等着你來取。”

潤潤顯露羸弱蒼白一笑,真好啊, 小娃娃跟白玉髓打造似的, 骨子裏玲珑可愛。

她見過姐姐的嬰孩, 如今她也有自己的了, 長得幾分像她,又有幾分像陛下。

難以想象, 這是從她肚子裏掉下來的一塊肉,她的親生女兒。

潤潤慈母之心大盛,欲垂下頭親一親女兒,頓了頓終究作罷。

她徘徊猶豫着,心裏如同有一根弦被撥動,只敢看一眼女兒便悵然側過頭去。

她不敢看太多眼,多看了皇宮會牽絆住她,讓她再不忍心離開。

趁着她和這孩子暫時沒感情,速速抱走。

潤潤掩面而神傷。

陛下欲問公主封號的事,見潤潤連多看公主一眼也不願,悲從中來奇痛徹心。

想是她恨極了他,連同小公主也嫌棄了。

暫時命人将公主妥善抱下去,他和潤潤相顧無言。孩子生下來了,兩人心照不宣地想起了那樁約定。

她沒原諒他,也沒接受他。

孩子,只是她送給他的禮物。

如今塵埃落地,他該放她走的。

過去的那些事在潤潤心間徘徊不去,或許她有朝一日會原諒陛下,但絕不是現在。她現在內心仍有千千結。

陛下伸手臂去輕輕攬她,她未曾躲,美貌的面龐如紙一般蒼白,不住地落淚。

她這淚水既替為女兒平安誕生高興,又為自己荒裏荒唐的前半生而悲哀。

陛下緩慢地深呼吸着,輕拭去潤潤臉頰的淚水,恻然生憫。

皇宮花開花落,雲卷雲舒。

人生短暫,如夢如露,倏忽而逝。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他和潤潤的緣分走到盡頭了。既然緣盡,人力再怎麽強行挽留也無濟于事。

或許,人真的該學會放下。

夜空的星星再好看也不是他的,強行用一瓢水困住星星的倒影,看似抓住了,實則鏡花水月。水一灑,盡數歸于虛無。

陛下喟然,感慨萬千。

終于說,“潤潤。“

“別哭啦。”

“不是想出宮麽,去哪裏,朕幫你辦好。”

……

潤潤在床上躺了數日才有力氣下地。

幾日裏,她一直忍痛不見小公主。小公主甚為冰雪可愛,是讓人看一眼便會喜歡的類型。她和陛下長得均姿容非陋,女兒自然繼承了兩人的優點……但越是玲珑讨喜,潤潤越不忍心看。

陛下的如意算盤肯定是用孩子拴住她,她注定要離開皇宮的。

她絕不留戀。

她在內心提醒着自己。

歲歲這幾日一直住在宮裏陪伴潤潤,歲歲有時勸她,“既然女兒生下來了,你莫如就跟陛下和解了吧。左右他已為你廢黜了後宮,侍奉陛下,今後那是專房之寵,多少人羨慕呢。”

姐姐之前從來不大喜歡陛下,如今竟也替陛下說話了。

潤潤猶豫徘徊着,更迷茫着,看不清自己對陛下的感情。

她腦海中萦繞的全是陛下對她的那些不好,初入宮時他是怎麽冷落她的,後來他又是怎麽逼迫她,傷害佳年的。

她記不起他的半點好。

可近來,他又偏偏頻頻示好……

其實陛下最後願意退步成全她,她挺意外的。畢竟之前他說得斬釘截鐵,寧肯叫她憎恨他也要強行把她留下。

看來他終究不想她恨他。

一別兩寬,各自歡喜。

雖然陛下可能心寬不了,也歡喜不了,但她已給了他一個冰雪可愛的公主,兩平了。

如果陛下仍想要皇子,可以再找其他嫔妃生。潤潤作為皇貴妃,已為他安排好了一批德才兼備的秀女。

只要陛下傳召,她們随意可以侍奉陛下,後宮也随時可以重建起來。

“姐姐……“

潤潤無比糾結。

歲歲無奈道,“看來你自己也迷茫着。左右你已經長大了,如何抉擇看你自己。無論你選擇哪條路,姐姐永遠支持你。”

潤潤暖暖微笑道,“多謝姐姐。”

這麽多年,唯有歲歲待她一如往昔。

歲歲揉揉她腦袋。

“傻妹妹。”

如此又過去數日,一個半月後,潤潤身體才恢複得七七八八。

她本以為陛下着急臨幸她,然他一直沒提這茬兒,似給足她時間調理。

那日晚上,陛下終于過來了。

潤潤顫了顫,随即想到身體狀态尚可,再沒理由拒絕他了。

陛下順順利利放她走,少不得要給陛下幾次,讓他餍足。

潤潤自覺地把外裙褪了,只剩了件薄薄的寝衣。一躺下就行。

她準備好了。

他想要,她便再伺候他一回。

陛下卻并未急于那事。

他按照約定,給潤潤帶來一份類似民間放妻書的東西,和民間和離的形式差不多。放妻書是他親手所書,靈飛小楷。

民間的和離從來指與丈夫與妻子和離,沒聽說誰家放妾室和離的,妾室只能算是主人家的奴。而潤潤一直沒吐口當皇後,說到底只算陛下的妾室,他竟也帶來了放妻書。

一燈如豆,殘燭熏天。屏退了所有下人後,陛下叫潤潤過來共同坐在圓桌之前。

這一幕氣氛,像極了洞房花燭夜即将飲交杯酒的夫妻,而他們卻在商讨放妻書。

哪裏有洞房花燭夜呢。

他們從沒在一起過。

新婚洞房,只停留在陛下空妄的幻想中。

陛下攤開放妻書,指着其上一些字樣道,“這兩個字是‘玉牒’,你的名字本已寫入皇家族譜了。既然你要走,咱們得想個辦法劃掉。“

潤潤側頭凝睇他,“怎麽劃掉?”

陛下道,“對外宣稱你難産逝世,只留下一位公主。只要人死了,名字自然會淡下去,和劃掉的效果一樣。”

“難産逝世?”

潤潤喃喃重複,“原來陛下想讓我假死。”

陛下內斂嗯了聲,怕她多想,“朕絕非蓄意咒你。這樣做雖名聲難聽,你到了宮外卻可以完全自由,否則難免與……朕扯上關系。”

最後一句話聲線甚低,沾了幾分哀恻凄涼之意。

潤潤渾身麻酥酥的,襲來一種熟悉又陌生的情愫。初入宮她傾慕于陛下時,似乎也是這種感覺,令人又痛又癢。

她問,“如果讓外人知道臣妾假死,會怎麽樣?”

陛下忖度片刻,“倒不會怎樣。一方面朕的名聲受損,衆臣定上奏說朕胡亂行事,罔顧禮法。另一方面,你若不擺脫皇室身份,即便走到天涯海角,外人也會用異樣的目光看你,對你說三道四甚至利用你的。”

……她欲再嫁,更難于上青天。

陛下血管深處翻湧陣陣寒意,雖然他極不願她再嫁。

但,已放過她了。

撒手便撒得徹底一點。

潤潤道,“那好,我以後當我自己死了。”

陛下欲語還休,摩挲兩下她淡白的鵝蛋臉,“也別這麽想,潤潤永遠健健康康的。”

“你就當這次假死是在騙朕,你自己很得意,輕松,高枕無憂。”

反正她從前也騙過他。

“……再不怕任何衛兵追你了。”

潤潤細細琢磨着,有點異樣。

前兩次處心積慮地逃開陛下,皆靠着她自己謀算。這一次死遁卻是陛下為她謀劃的,某種程度陛下算不算幫兇?

雖然逃離的是他自己的皇宮。

那種奇妙的情愫再次浮上心頭,宛若無數火炭流入腹中,令人難受。

燈燭下,陛下英眉墨瞳,長睫半掩,恍若暮色中的月一般柔和,風度翩翩,郎豔獨絕。

真的要走了。

一瞬間,潤潤卻重拾起愛他的感覺,想讓他再抱一抱自己,自己再抱一抱女兒。

她眼圈無聲無息地紅了。

燈影太暗,她頭埋得又低,陛下沒有注意到。

陛下将放妻書放到一旁,又扯出另幾張薄紙,那是路引。

本朝有規,百姓凡離開戶籍所在超過二百裏的,需向守衛城門兵長提交路引,否則以流民罪逮捕,輕則刺字流放,重則絞刑。

上次張佳年領着潤潤私逃,全靠張佳年從檀庭那搶了一塊玉牌,充當通行證的作用。

因玉牌代表檀庭的公主身份,一路上官兵沒敢阻攔他們。但玉牌終究太過顯眼,遇見皇親國戚便會露餡,莫如真正的路引好使。

路引上,應詳細寫有出行者的姓名,身份,籍貫,年齡樣貌,以及起點終點,使用期限。

其餘各項陛下俱已命人為潤潤填寫妥當,唯有起點終點兩項空缺,由潤潤自行填寫。也就是說,她想去任何地方全憑她自己做主。

路引厚厚的一疊,共有二十張。

陛下想應該暫時夠潤潤用的了,如果規劃路線妥當,即便欲自由自在地去天涯海角也能做到了。

萬一日後真不夠了,潤潤再來跟他要。那時候必然已暌別經年,他和女兒也好再見一見她。

陛下解釋清楚之後,将路引交給潤潤。“拿好。”

這可不是假路引,每一張皆貨真價實、加蓋官府紅印的真路引。

潤潤收下,百感交集。

這樣的東西,她自己自然萬萬弄不來的,陛下卻信手拈來。有陛下幫她逃離皇宮,當真事半功倍,易如反掌。

看官印審批的日期,乙酉年暮冬正月——原來她剛一提出要走,陛下便為她做好這些事了,只是遲遲沒拿出來。他曾多次問她願不願留下,後來放棄了。

他是個深思熟慮的人,即便幫她逃離他自己,也前後思索得如此周全。

潤潤眼眶愈加有些酸軟。

陛下見她神色頹靡,關切問,“怎麽啦,哪裏不妥當了?”

潤潤搖搖頭。

陛下愛憐橫溢,薄薄的唇,貼在她的眼睫毛上,吻去她鹹鹹的淚水。

他倒希望她早些把這些路引用完。

這樣的話,她會不會回皇宮看一看他呢?

“不要哭。潤潤的心願馬上如願以償了,為何要哭。”

他的聲線也微微低迷,

“朕更期待看潤潤笑笑。”

印象中,她就沒怎麽對他笑過。

潤潤欲扯出一個笑,卻扯不出來。

“陛下這麽做,真的甘心嗎?”

他誠懇搖頭道,“自然不甘心。朕心裏是絕不願讓你走的。”

若非産子時看她那樣痛苦,那樣備受煎熬,他還不能下定決心放她走。

“但潤潤非要走,朕有什麽辦法。”

這些年來,嘆石中火,夢中身。

陛下也算想開了。

他想讓潤潤知道,他是她朋友,盟友,堅強後盾,而非處處阻攔她的敵人。

至于親人不親人,夫妻不夫妻的,已無所謂了。

“偶爾讓你想起我這個舊友,也好。”

潤潤傷然咀嚼他話語的意思,淚腺分泌得更厲害些。

從前是忘不了,他的不好。

此刻又忘不了,他的好。

“謝郢識。”

潤潤的情緒積累到極點即将崩潰,仰起頭來哽咽着,定定說,

“你做這些沒有用。我永遠恨你。”

陛下怔了怔,卻扯出一個笑來。

行囊還沒打疊完。

他繼續命人呈上一個軟軟的行囊來,裏面放好了數疊銀票和方便使用的散碎銀兩。銀子上皆無皇家或任何貴族标識,可以用得放心。

出門在外,有了錢未必處處暢通,但沒有錢肯定寸步難行的。

他是皇帝,民間疾苦卻也時常了解。

陛下聯想起潤潤上次跑路時飽受日曬雨淋之苦,心下頗為唏噓,便給足了她錢,足足有幾萬兩之數。

這些錢,別提開一家飯館子,她想做更大的生意都能白手起家。

全看她自己的安排。

如果她真想開美食飯莊,經商之道他也可以派去一二師爺教導協助于她……但那樣一來,她就又和他有了牽絆,讓她以為他是蓄意派眼線過去監視她的,所以還是不派了。

銀兩随便她造,沒了他給她更多。

“錢的問題,沒必要省着花。”

到了宮外看中哪棟宅子便買下來,想要多少下人便聘起來。想要什麽首飾別吝啬,想穿什麽绫羅綢緞也莫顧忌。

走就走,沒什麽大不了的。

即便他留在她身邊,也起個錢袋子的作用。現在她有了錢,他在不在都無所謂了,她自己出去闖蕩闖蕩。

潤潤難為情,婉言謝卻,“你随便送我出宮便好,無需給我這麽多錢。”

陛下道,“你是從皇宮走的,朕當然要好好送你,焉能随便。”

況且,餘生那麽漫長,她遇到真正喜歡的人總要再嫁的。

她是生過孩兒的女子,若再身無分文,容易被男方鄙視欺負,有錢有底氣,這些錢也當給她準備的奁産。

臨別了,他終究做成了她的哥哥。

兩人曾若有若無調笑過哥哥這個話頭,一語成谶。

先保證她的安全,在這基礎上再讓她幸幸福福的。

他是皇帝理當心胸寬廣,連後宮所有嫔妃都放出去自行嫁人了,更何況一個潤潤。潤潤再嫁,他也沒什麽好嫉妒的。

從前她說羨慕那些被放出去的嫔妃可以自行婚嫁,現在不用羨慕了。

潤潤,“陛下……”

她緊緊攥住了陛下的手。

眼睛紅得似水蜜桃。

“你真的沒必要這樣的。你越這樣,我越讨厭你,越不會原諒你。”

陛下神魂颠倒之際,感到語塞。

依舊讨厭他麽?

他的苦楚猶如傷口上澆上滾油,嘴上卻說,“那無所謂。反正我以後與你分開了,你再讨厭我,我也眼不見心為淨。”

笑比哭更凄涼。

潤潤把臉埋到手臂裏,哽咽兩聲,他的東西她一概拒收。

陛下亦深呼吸片刻,斂了斂情緒,将銀錢和路引幫她放到一起。

“好了。別不耐煩了,最後一樣。”

最後一樣也是最重要的——緊急調遣當地錦衣衛的魚形牌,還有張加蓋了皇帝印的空手谕。

遇到危險或急事時,魚符可當丹書鐵券之用,保護自身。

魚形牌是他在前朝虛置的一個官位,雖無實權,品階卻甚高,到了十萬火急關頭亮出來可起到震懾人的作用。

另外,無論潤潤到了何地,當地官員看到這種品階的令牌,也會好好善待她的,再不會出現沿海郡守強搶民女之事。實在不行,更有散落在民間的錦衣衛相護。

空手谕任她寫上任何內容,她可以随時随面見皇帝。潤潤膽子小,陛下自然不擔心她寫上一些大逆之語,他只擔心她不敢用、不會用。

這兩者是連在一起的,定要拿好。

陛下将魚符和空手谕鄭重放到潤潤手心,裏面承載他為她最長遠的計議。

潤潤拒絕,警惕道,“你又想借此在我身邊安眼線吧。”

“絕無此意,”

陛下蒙冤,他放她離開乃是情願甘罪,又豈會令派眼線。若如此,何如他一開始就把她留在宮裏。

“護你的人只在最危急的時刻才出現,只負責保護你,他們也不會把你的情報向朕禀告。“

他對她愛逾性命,這麽做只是無形給她加了道護身符而已。

潤潤沉默了。

停了片刻,陛下幹啞道,“你若懷疑朕,我明日寫下道聖旨來曉谕天下,若朕出爾反爾再糾纏你,便受萬民唾罵,不得好死。”

聽她如此懷疑他,他悲向腮邊生,腸肚如崩裂,心膽都碎,動作也遲滞良多。

臨走了,她沒相信他一次。

陛下阖目,略有悵惘之意。

潤潤自忖片刻,終于沒再怼他。

“我會收好的。”

她親自将行囊拿過來,将魚符和空手谕放到了銀兩和路引等物的最底下,上面疊她的衣物。

陛下默坐片刻,似泥塑木雕。

他給了她很多東西,大抵全是十分重要的,那枚珠花卻沒還給她。

給他留個念想吧。

左右她首飾多,也不缺這一個。

潤潤正自收拾自己的東西,他起身,單手向後忽然锢住了她的兩只皓腕。

潤潤呼吸一窒,随即意識到他的正題來了。

他問,“五十二天了,你修養得如何?”

潤潤咽咽喉嚨,緊張地點頭。

陛下以齒咬開了她的衣襟。

“那開始吧。”

最後一次了。

潤潤被陛下抱起來。

他倒是簡單幹脆,沒說什麽過多鋪墊氛圍的話。猛然憶起,他第一次要她是也是這般殺伐果決的。

那是陛下直接幹脆,是沒有留戀。

而現在他直接幹脆,是怕自己留戀……

潤潤亦攀住了陛下。

他們兩個人都提前避過子,此刻只不過是給彼此最後一個念想,了去這段關系。

過往的那些恩怨,終于在此刻雪化冰消。

兩人目光俱是盈盈,頭一次在這事上彼此和諧。

陛下有些忘情,沉湎。

不出意外,這應該是他今生最後一次和女子同床共枕了。

怨只怨他,之前做錯了。

若能早點意識到錯誤,何至于走到如今這一步?

桑榆已逝,悔之晚矣。

他們終究還是徹底錯過了,兩人都在錯誤的時間愛上了彼此。

潤潤對陛下衷心鳴感,過往種種怨恨,皆付塵土。

如她之前所說,她會感激他一輩子。

她的行頭,銀錢,乃至于身體都烙印着他的氣息,她這輩子沒法忘掉他。

月橋花好處,仰頭不見春。

……

事後。

洗過之後,潤潤出奇的精神尚可。

從前每每她都累得精疲力竭,此刻她倒還瞪着大眼睛,一眨一眨地望向他,神采奕奕。

陛下半披着衣襟于床頭飲茶,從那個角度看過去,潤潤那副天真無邪的樣子,女兒當真和她一模一樣。

陛下啞意上喉,俯首又嘬了她幾口,力道兇狠。

潤潤坦誠承接,似也享受着。

“出宮之後,不準和張佳年在一起,否則朕立即綁了你回來。“

他不管她将來是否另嫁,眼下要棒打鴛鴦。張佳年害檀庭淪落如此,還欲從他手裏奪人,沒門。

潤潤怼道,“張佳年在你手裏,我怎麽和他在一起?”

他想想也對,“算你聽話。”

潤潤哼了聲。

潤潤自顧自地穿起衣衫來,陛下卻又橫了一只手阻止。

“別穿這個了。”

潤潤稍愣。

婢女呈上來一套喜服,火紅的顏色,宛若鮮血然染就。

陛下道,“穿穿這個,給朕看看。”

方才雲雨時他還溫柔缱绻,此刻便陰晴未定。

潤潤順從地穿上,大紅鳳袍由千百縷柔絲織成,其上繡有展翅欲飛的鳳凰。唯有皇後才配以鳳凰做飾,此袍乃是冊封皇後所用的吉服。

“好看嗎。”

陛下未置可否,指了指鳳冠。

“那也戴上。”

長發本需精細地盤成發髻,再端端正正佩鳳冠。此刻也沒閑工夫梳頭,潤潤随随便便給戴上了,長發披在背後一洩而下。

鳳冠鳳袍上繡有無數顆璀璨的珍珠和玉石,星芒微閃。皎潔泛光的落霞錦映得燈珠無光,整個寝殿充滿柔和光暈。

潤潤明眸皓齒,面色隐隐透出一層胭脂之色,不施粉黛而莺慚燕妒。

脖子重甸甸的,潤潤催促陛下趕緊看,“好看不好看?”

“好看。”

他翕然悅服,癡癡悵嘆,

“我從沒見過潤潤這麽好看的。”

潤潤揉着脖子,“那我摘下來了。”

陛下阻止,反而将一張紅擡頭蓋在她頭上,然後忘情地摟住她。

“也終于讓你做了皇後。”

語氣泛酸,欲令智昏。

這套鳳冠鳳袍是他一年以前就準備好的,用的是最精細的繡活。閑暇時他看看,幻想她披上的樣子。

此刻,夙願得償。

他過于高興,連着咳嗽好幾聲,舊疾又犯。可依舊對她愛不釋手,看了又看,似争分奪秒。

潤潤聽他咳嗽聲,聯想到母親臨死前咳血的樣子。雙手欲癡癡撫上他的背,差點說一句“我不走了,陪着你和女兒”,這鳳冠他以後也可以看,無需急在這一時。

然話出口變了,一句“陛下今後還會有皇後的。”

這話委實說得冷硬,令人懊喪,如暗室的孤燈熄掉。

陛下靜靜着沒反駁她,許是默認了。

半晌潤潤卸去鳳袍和鳳冠,稍事去膳房用些四季果子,折騰了半宿她早腹饑。

果然貪吃,陛下唇角彎了彎。

随即看到那些被脫掉一邊的袍服,他一生只給一個女子穿的皇後之服。

炭盆內熊熊火焰正盛,陛下将鳳袍丢入其中燒了。洶洶火苗,濺起老大。

這才回答潤潤方才的問題。

——不會了。

他今生都不會再有皇後了。

華美的鳳袍自然也再無用武之地,莫如毀去。

碧霄宮金碧輝煌的寝殿內,陛下一人寂寂坐着。

火苗映在他眸中,是已葬的情。

看似萬人之上,實則內心荒草叢生,傷悼憂悶,禁宮裏的孤家寡人一個。

半晌潤潤吃好回來,已是淩晨,陛下翌日還要上早朝。

潤潤神色複雜,淡淡問了句,“陛下今晚要歇在這嗎?”

陛下想也未想,“自然。”

潤潤由他。

左右他們睡一塊的時光屈指可數。

自然而然地躺在他身邊,陛下攬了她。

他平日就喜歡緊抱她睡,今晚抱得更緊些……能感覺他的手比平日更冰涼柔膩些,仿佛失了體溫。

潤潤被他攬得幾欲窒息,掙紮兩下卻是徒勞無功。

他埋着頭,深深留戀着她的氣息。

“潤潤。”

“嗯?”

“我舍不得你。”

“嗯……”

陛下又低啞哽咽說,“我真的舍不得你。”

心裏話是,我現在每天都很難受,每一分每一刻都很難熬。

沒有你,也不知我能活到多少歲。

幾十年後,待我腳步蹒跚,白發斑斑躺在墓穴裏,你會來看看我嗎?

這是我們的生離,卻也是死別。

幾十年之後,他将孤獨地長眠在皇陵中,由衛兵看守。

如果來世,他一定沒那麽幸運遇見她了吧。哪那麽巧他還是帝王,偏偏有個弟弟,又偏偏有潤潤這麽個會唱歌的姑娘呢?

日後他答應不再糾纏她,不再見她的。日後無窮的歲月裏,也唯有等天邊的飛鳥滑過,将他的思念帶給她。

遠方的風輕輕地吹,吹來她的氣息。

他要挂一只風鈴在檐角,捕捉風的腳步。風鈴響一下,他便思念她一下。

還有他們共同折過的星星,捉過的蝴蝶。

潤潤抽噎了下避子,回抱住陛下,唇直接貼上了陛下的唇。

她似乎對他無話可說,唯有吻住他。

“陛下,不要再說了。“

不要再說了……

再說,她真的會心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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