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VIP] 我等你[正文完]
第79章 [VIP] 我等你[正文完]
十二年秋, 天高雲淡。
一行大雁上青天,朗朗晴日無霞無霧,站在皇宮可眺見遠方黑色群山蒼涼的輪廓,空氣中彌漫着若隐若現的離別愁緒。
碧霄宮, 潤潤最後抱了抱小公主, 親手将一枚長命鎖挂在女兒的襁褓上。
她吻着女兒心傷着, 她不是一個合格的母妃, 希望小公主可以忘記她。
有陛下這親生父皇教導,公主将來定然明理聰慧, 平安長大一生無虞。
此行永別, 再會無期。
陛下将潤潤送到宣德門外,秋風飒飒搖動枝葉, 萬木蕭瑟敗落, 憑添幾分滲入心底的寒意。
宣德門是層層疊疊皇宮的最後一道門,從這裏出去便可徹底脫離禁庭的範圍。因對外稱皇貴妃已難産逝世, 送行的只有陛下和寥寥幾個貼身侍奉的內侍。
潤潤已經換好了平民衣飾,簡單樸素地插一根簪在鬓角。涼爽的秋風卷起人的衣襟, 淡淡秋陽灑在顫動的樹梢間,宛若金子一般。
陛下問, “東西帶好了麽?”
潤潤,“帶好了。”
陛下點點頭,真正到了別離時刻, 任何訴衷腸的話語顯得那麽蒼白無力, 一切平平常常, 淡若頭頂雁過無痕的天空。
……仿佛潤潤這次不是永別, 如她往日說的,陛下, 我先回一趟娘家啦,明日便回來。他會靜靜微笑着說好,早點回來啊,朕等着你呢。
詩人所說的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原是誇張了。
陛下沒別的話好道,“走吧,馬車套好了。他們把你送到城裏與你分手,之後随你想去哪裏。”
潤潤嘴角亦幹巴巴的。
矮身行了一禮,
“臣妾拜別陛下。”
她登上馬車,坐定,掀開簾幕望望陛下。
他平平靜靜,毫無波瀾,依舊保持着帝王的氣度,甚至連句挽留的話都沒說。
倒是劉德元、菊兒等老奴淚目凝噎了,“恭送娘娘——”
跪下叩個首。
潤潤一絲觸動,撂下簾幕。
離開也好,忘記也好。
馬車飛馳出宮。
無盡的青磚石一格接一格,消失在皇宮紅牆綠瓦的盡頭。
秋風蕩過,兩側除了嚴肅當值的衛兵外,已經空無一物。
寒鴉嘶啞的鳴叫回蕩在禁宮中,蕭瑟凄涼,撥痛人的心弦。
陛下伫立在原地望了許久許久,久到四肢麻木,失去知覺。
結束了,一切全結束了。
劉德元上前為陛下披一件鬥篷,“風口冷,主子您快回去吧?”
陛下轉過身,行動略有些遲緩,雙履似被黏住。
劉德元彎着腰仔細服侍着,要說他家主子這輩子愛過誰,唯一刻骨銘心竭力去追的姑娘最後還沒追到,竹籃打水一場空。為薛主子遣散後宮,陛下實在有點冤。
此番皇貴妃執意離宮,本以為陛下會沮喪憔悴,然方才陛下的反應卻一直很平穩,仿佛皇貴妃只是一個普通嫔妃,和被遣散的其他後宮女人相差無幾。
也是,誰非誰不可呢?
況且他家主子還是天子。
合該一朝新人換舊人,待過些日子陛下新納了妃嫔,心結也便揭過了。
“主子,咱回儀景殿還是太極殿?”
陛下緩緩道,“儀景殿吧。”
聲線也似寒鴉一般。
他是出了名的勤政,即使今日這般悲傷光景也要回去繼續看折。
劉德元感覺陛下狀态欠安,再去看幾個時辰的折子恐怕身體吃不消。
方要勸谏兩句,擡頭見陛下兩顆眼珠完全是黑的,像死水,渾沒半點光。
劉德元一驚,陛下哪裏沒有沮喪憔悴,分明沮喪憔悴到了骨子裏,形容枯槁痛失摯愛,哪還有半點活人氣息。
“主子,您還安好吧?“
陛下長眉微蹙,道,“劉德元。什麽時辰了,天怎麽黑了。”
劉德元惑然瞧瞧天空。
沒有啊。陽煦高照,秋色正好。
“主子……”
陛下沉默,也仰向天空。
平日冷峻眉眼染了哀戚,落寞孤獨。
半頃身形滞了滞,從喉間嘔出大口血來,血濃得發黑,濺了遍地。
一條膝顫巍巍地跪在堅硬的磚石上,能聽見他喉間血液氣泡的咕嚕咕嚕聲,如破敗的風箱。
劉德元驚嚎一聲,“主子!主子!您這是怎麽了?“
“快來人!快來人吶!”
身畔宮女太監紛紛奔過來救駕,陛下被衆人環擁着,只覺得眼前好黑,好黑啊,下暴雨天也沒這麽黑過。
一滴淚從眼角滑下,滴落在血染的衣襟上。蝴蝶飛走了,星星隕落了。
人生餘生所剩不多的明亮日子,盡數變成了黑夜。
他好累,累得睜不開眼睛,寧願情祭于此,今後在墓穴中長眠。
……
聖上龍體有恙,昏迷兩天兩夜。
謝尋章從永安王府趕來侍疾,詢問禦醫,“皇兄龍體向來康健,此番怎會忽然嘔血昏迷?“
禦醫額冒冷汗,“陛下之前肺部就有貫穿傷,這次老病根兒發作起來,心脈受損才導致嘔血成升。”
謝尋章道:“那皇兄幾日能痊可?”
禦醫戰戰兢兢不敢說,謝尋章急得踢了他一腳,禦醫才誠惶誠恐,“王爺,陛下這病是心病,哀莫大于心死,下官也束手無策啊!”
心死……謝尋章腦袋快速充血,這才恍然想起皇貴妃離宮了。
又是為潤潤。
當初潤潤不過是自己随便獻上的女人,皇兄慣來冷漠禁欲,以為他連收都不會收,誰料他會對潤潤用情如此之深。
早知如此,千不該萬不該送潤潤這禍水入宮迷君心。
又轉念一想,皇兄為何妥協?
既如此喜歡,放她走作甚?留住她困住她,讓她伺候一輩子啊,皇宮深牆大院的她又反抗不了,晚上照樣睡她。
聽聞還是皇兄親自為潤潤準備的路引與行囊,皇兄當真英明一世,糊塗一時。
謝尋章對禦醫道,“龍體最重要,本王無論你們用什麽手段,定然要好好照料了皇兄,懂不懂?”
禦醫道,“王爺放心,不消王爺提醒,下官們也必定竭盡全力使龍體痊可。”
謝尋章又警告道,“嘴巴閉嚴,皇兄只是風寒了。若誰出去亂說,誰腦袋搬家。“
皇兄不能倒下,而今儲君未立,皇兄膝下僅那麽一個襁褓中的公主,若聖駕崩逝,豈非是江山易主的大禍?
皇兄才那麽年輕。
消息一定要嚴密封鎖。
禦醫和在場宮女太監唯唯諾諾,盡皆點頭如搗蒜,承諾絕不敢洩露出去半個字。
謝尋章長舒口氣,緩緩走進太極殿。
偌大寝殿中,唯有陛下一人靜靜躺着,死寂沉沉落針可聞,似連呼吸也無。
周圍幾個呆頭呆腦如鹌鹑的侍疾太監,與他非親非故。
陛下的親母在他六歲那年便死了,這些年他雖貴為太子,日子卻過得如履薄冰,活在陰謀與算計中,沒半日安生。
如今檀庭出家了,潤潤也離宮了,除去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小公主,陛下實無半個親眷在人間,可謂孑然一身,真正九五尊位上的孤家寡人。
為帝,是一條衆叛親離的荊棘之路,開弓沒有回頭箭。
謝尋章暗暗唏噓了聲,喚來劉德元,“将小公主抱來吧,她父皇聽到她的聲音,興許能快些醒來。”
劉德元立即去辦。
小公主妥善放到陛下龍榻邊,時不時傳來些咿呀不清的嬰兒嗫喏,可愛極了。
禦醫說陛下‘哀莫大于心死’其實有些危言聳聽,潤潤離去,陛下哀傷肯定是有的,但沒到要死要活的地步。
畢竟人是他自己送走的。
他身為皇帝,肩頭還有重擔要扛,咬碎了骨頭也得挺着。
調理了幾個時辰,陛下幽幽醒轉。
第一眼見身旁襁褓中的小公主,陛下蒼白的臉色微微挂上了絲笑。
謝尋章憂心忡忡道:“皇兄,您無恙吧?”
陛下道,“無事。”
“皇兄忽然嘔血,可急壞臣弟了。”
陛下搖頭,“只是舊疾發作而已。”
修長的手指輕挲着小公主。
謝尋章欲言又止,臉色極是為難,“皇兄,有句話雖僭越,臣弟仍然要講。您太慣着那潤潤了,她身為妃嫔理應在宮裏侍奉您,為您延綿後嗣,當不當皇後還由得她選?”
別說潤潤侍奉皇帝,連歲歲侍奉他也是親昵中帶着三分禮敬,小心拿捏分寸的。正所謂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夫君之命女子又怎能忤逆。
他雖寵愛歲歲,夫為妻綱的底線還是時刻秉持着的。
更何況,陛下和潤潤之間絕不僅僅是尋常的夫妾關系,更隔着一層君臣,哪有捧着鳳冠讓她做皇後她還矯情的,換了旁人早被賜死。
“皇兄您平日英明果決,一遇到潤潤之事怎如此婦人之仁?”
謝尋章真為陛下唏噓,不值。
“留個軀殼在身邊,有何意義。”
陛下輕輕哄着公主,長睫淡漠垂下,一副漫不在意的樣子,
“此事不必再說,其實朕沒那麽喜歡她,她愛走就走。”
看啊,熏香袅袅,時光照樣流動,
她在不在他身邊也無所謂。
謝尋章信了。
希望皇兄說的是真的。
當下謝尋章告退,陛下打疊衣衫齊整,用過藥後回儀景殿去。
急病一場,耽誤了許多政事。
皇宮處處氣派森嚴,一如往昔。
儀景殿雄渾地矗立于蒼涼秋色之中,這座歷代君王理政的場所,宛若久經風霜的百年老人,無半絲活氣。
陛下的後半生注定困于此。
殿內,他于案前默默而坐,提筆方要落墨,忽見書案一疊奏折的最上面,靜靜放着一顆紙星星——以紅紙疊成,小巧精致。
陛下頓時呼吸一窒,心搖神馳,沖擊感比什麽都強烈,還以為自己幻覺了。
這是潤潤留給他的嗎?
在宮裏除了潤潤,沒人能輕易進儀景殿,更沒人能在書案上放紙星星。
只有潤潤喜歡疊這種小玩意。
傳儀景殿侍衛來問話,侍衛答皇貴妃臨走前确實來過一次,他們礙于身份沒敢阻攔。皇貴妃只在殿內停留頃刻,随即便離開,想來是放下了此物。
陛下聞此,內心漆黑的天幕被撕裂一線口子,漏進天光,若春雨滲入凍土,雪中春信。
他小心翼翼将那顆星星托起。
輕吻着紙星星,欣慰,悲喜沾濕衣袖,有種暗室逢燈,歸家的溫暖。
多麽珍貴啊。
她疊的比天上真正的星星還珍貴。
謝謝潤潤。
可惜紙星星不會說話。
盡日尋春不見春,
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
無論何年何月,我都等你。
·
忽忽歲月如梭,光陰似箭,須臾間便是數年時光飛逝而過。
庭前萱草現出幾抹明淨春綠,夏木蔥茏,秋水白而冽,冬日冰花雪蕊。
作為皇宮唯一一個千嬌百貴的小公主,呢呢直到六歲頭上都沒有正經的大名和封號。
她每日晨昏定省均要歪着頭跟父皇請求,什麽時候給兒臣響當當的大名啊。
父皇告訴她母後有朝一日會回來的,她的大名留給母後取,現在只能暫時叫呢呢,以乳名代替封號——盡管呢呢覺得這樣十分敷衍。
母後是個大美人,也是個很神秘的人,呢呢對她的全部印象來源于父皇宮裏那副畫像,飄飄然若九天的仙女,容貌姿态與永安王家的歲歲姨母甚像,她們原是親姊妹。
每每給父皇請安過後,呢呢也稚拙地跪在母後畫像前:女兒給您也請安啦。
畫像中的母後一動不動,緘默無語。
父皇微笑着拉她起來:母後聽見啦,母後只是羞怯不愛說話。
沒有母後,父皇也對她極好極好,再找不到比父皇更溫柔和藹的人,更慈憫仁善的君王。
春色正濃時,父皇帶她捕蝴蝶。
夏有涼風,父皇陪着她數夜空星星。
秋日,父皇牽她的小手看長街上黃燦燦的銀杏葉,當年還是為母後特意移植過來的呢。
冬天,父皇陪她堆雪人。
白雪蒼蒼,落了滿鬓。
她的啓蒙功課是父皇親手教的,兩個小辮子是父皇拿紅繩給紮的。
她生病,父皇徹夜不眠。
不開心時,父皇陪她談天。
永安皇叔說父皇又當爹又當媽。
年年逢母後的生辰時,父皇皆會領着她吃甜甜的茯苓糕,芋圓子,五色豆糕。
父皇最驕傲的是母後曾親手為他做過一次芋圓子,味道現在憶來仍津津有味,做夢也想再吃一次。
陛下說,那時候,你母後她愛朕呀。
呢呢問,後來怎麽不愛父皇啦?
陛下笑笑,英俊眉宇上籠罩一層淡淡憂愁。父皇太笨,把你母後弄丢啦。
母後最喜歡吃甜食了,我們趁她不在多吃一吃,沒準會饞到她,讓她回來和我們搶……
呢呢小小的心靈疑惑去了什麽地方,聽了這麽多次母後的故事,她好想親眼見見母後。母後會喜歡她嗎?
母後,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遠到連父皇都不知道。
從小到大,父皇內地裏總想各種辦法懷念母後。
呢呢一歲時還不記事,陛下往檐角挂了兩串風鈴。風鈴被風拂動,一下一下地響,可以預測遠方之人的喜悲憂樂,帶來母後從遠方的消息。
聽着風鈴數着年月,母後總有一天回來。
呢呢三歲時,父王常領着磕磕絆絆學走路的她,到的碧霄宮小住幾日。
碧霄宮留存着大量五顏六色的紙星星,那是他和母後共同疊的,他一直仔細留着不叫下人碰。
母後走後,父皇又獨自一人折了許多星星,呢呢的嬰兒小床邊堆着許多。
每晚父皇給她講故事,溫柔磁性的嗓音萦繞于耳,一遍又一遍……呢呢仿佛伴着漫天星河入眠。
這些年來,如果清晨看到父皇眼角濕漉漉的,那必定是昨晚又夢到母後了。
父王是至高無上的帝王,見大臣皆冷血冷面得很,唯有夢見的畫面使他熱淚盈眶。
他依舊日日喝着清肺的補藥,撥弄檐角下叮咚作響風鈴,不知不覺已過三年。
風鈴的響動似歡笑,風動了,代表着遠方的心情高興了。
父皇抱起肉嘟嘟的她,高興了,咱們也快快樂樂捉蝴蝶去。
呢呢最喜歡抓五顏六色的大蝴蝶了。
父子倆常常滿載而歸。
六歲時,呢呢知道了這些紙星星的意義,母後在傷心時折一顆傷心事也就不傷心了,父皇在思念母後時折一顆,思念的痛苦也會變成他和母後之間甜甜的回憶。
紙星星雖多,有一顆卻最特殊,被父皇小心翼翼放在儀景殿的琉璃罩子內。
——那是母後臨別前送給他的,父王便是因為這顆星星,堅定母後一定會回來,信心風雨不動搖。
“父皇,我們還要等母後多久?”
“快了,快了。”
父皇上次也說快了,上次是三個月前。
呢呢不懂,父皇為何要騙她。
是騙她,還是騙他自己。
父皇時常把母後誇上天。
母後是天底下最美麗動人的女子,最聰明,最靈透,最讓人一見鐘情。
呢呢本不熟悉,但父皇老講,的那些事她比父皇還熟。
母後留下的物件甚多,父皇珍重的除了紙星星還有一枚珠花。
珠花是陳年舊物了,其上的嵌絲珍珠卻依舊光澤圓潤。父皇将珠花拆開,中空夾層可以藏東西,那裏面曾有一張小小的路線圖,母後此生想看的風景皆在圖中了。
父皇的大手把着呢呢的小手,指着,
母後就在圖上某個未知的角落。
父皇是皇帝,後宮卻沒有嫔妃娘娘,這麽多年來始終孤身一個。
永安王皇叔和朝廷的大臣們勸父皇廣納新妃,起碼要娶一位皇後,因為父皇需要皇子做太子……可他偏偏置若罔聞。
父皇身體不大好,習慣獨自一個人怔怔凝神,望着太極殿母後的畫像發呆。
望着望着,便泫然濕了眼。
陛下跟呢呢說,如果哪一日父皇去了,呢呢要學會長大,學會擔起國家的重梁,要在你永安皇叔的輔佐下治國理政,給百姓好的生活。
這些年,他舊疾愈濃,身體已越來越差。
琉璃罩中送父皇的那顆紙星星已經泛黃,溫熱卻仍在掌心蔓延。
父皇答應過母後終生不娶,他沒有忘記誓言。是誰忘記了誓言……
等得久了,他鬓間生出一根白發,下颌覆了層青胡子茬兒。父皇年齡才不到三十歲,憔悴損,相思已催得兩鬓星星。
父皇還在等母後。
呢呢想,像父皇這麽好的人,會有人不喜歡嗎?
母後,母後,你在哪。
呢呢欲盡孝,兩只稚嫩的小手抱住父皇的腿,騙他說兒臣昨晚夢到母後了,母後望着您流淚,喚您的小名。
母後說,她也非常非常思念您……
思念的水,似春水那樣膩,似甜漿那樣濃。
陛下悵然彎唇,揉了揉女兒的頭。
父女倆一塊笑着。
混沌流年,伴在父皇身邊的唯有那串風鈴。
呢呢六歲那年,琉璃罩中的紙星星泛黃得更加厲害,本來薄薄的紙變得無比脆弱,稍微一碰即散,化作碎屑。
父皇等不了了。
他開始時常領着呢呢到民間走走,微服私訪,試圖偶遇母後。
京城康衢煙月,盛世繁華,全是父皇治理下的功勞。父皇若不做皇帝,當初一定會和母後同去的。
可惜父皇一次也沒遇到過母後。
街市熙熙攘攘,人群如織,
呢呢正扒着馬車的窗好奇向外張望糖葫蘆,父皇忽然怔怔,叫人停轎。
——他感知到了。
呢呢也跟着小激動,心提到嗓子眼兒。然下轎來卻發現兩眼空空,唯有車水馬龍和庸庸碌碌的市井中人。
父皇很是失落,地上影子無比落寞。
父皇和母後有心靈感應,母後一定就在附近,可惜擦肩錯過了。
呢呢扯了扯父皇的衣袖。
父皇,莫要失望。
母後一定在不知名的角落偷看我們。
陛下悵惘着,勉強笑笑,長淚而流。他蹲下來抱住呢呢,呢呢也緊緊抱住他。
聽他極低極低地嘆道,“呢呢不知道。父皇,已經快夢不到你母後了……”
繼而避過頭去,一陣急劇的咳嗽,唇角見了血。
呢呢懵懂,幾歲大的孩子還不懂見血意味着什麽。
陛下,生生讓相思耗淨了氣血。
情之一字,原能殺人。
陛下給呢呢從民間集市買回一株小樹苗,把它種在禦花園裏,灌溉,施肥。
呢呢蹲在泥土上玩,以前父皇總說母後‘很快、很快’會回來,這回父王改口風了,待小樹苗亭亭如蓋、開花結果母後才會回來。
如果那時父皇也出遠門了,那就由這株樹陪着呢呢。
呢呢迷惑,父皇出遠門去哪裏?
陛下溫和道,很遠的地方,和你母後去得一樣遠。
呢呢頓時淚目,緊緊纏住陛下。
“兒臣不讓父皇走,不讓。”
小丫頭哭得一哽一哽的。
她已經沒有母親了,父親也要離開她嗎?
陛下道,“別哭,父皇不會走了。”
呢呢是皇宮的小公主,有時候永安王府的歲歲姨母也會入宮來看呢呢。
呢呢大眼睛盯着歲歲,通過歲歲的容貌,稚拙地聯想着母後的樣子。
聽說母後和姨母長得甚像。
呢呢問:“姨母,你知道我母後在哪兒嗎?父皇很想很想她,作為兒臣我想盡孝,我要去找母後,把她扯回來,讓她可憐可憐父皇。”
歲歲憐然說:“小公主,姨母也不知道。但姨母肯定的是,你母後絕不是一個狠心的人。”
六年了。
斯人已為她守候了六年。
如果潤潤看得到,會原諒他的吧。
尤其聽王爺說他已開始頻頻吐血,恐時日無多了,重臣也在商議皇陵之事。
人之将死,有什麽心結是解不開的,就當是讓他瞑目,潤潤也回來見他一面吧。
皇宮沒有其他皇子,呢呢和歲歲的嫡長子一塊玩。哥哥比她大幾歲,像個小男子漢似的經常照顧她。
歲歲來見呢呢時正懷着第二個孩子,她頭一胎是男孩,這次王爺想要個和呢呢一樣冰雪可愛的女孩,歲歲免不得又要受些苦楚。
謝尋章過來,親近抱了抱小公主,“呢呢,你父皇呢?”
呢呢笨拙地道,“我父皇在批折子。”
謝尋章道,“你的話你父皇最聽,一定叫他好好休息,莫要過度勞累,好不好?”
呢呢點頭答應。
皇宮中陛下和太後娘娘的身體均抱恙,尤其是太後娘娘,幾年前就傳來了瘋癫的消息,苦苦掙紮數年,而今将近油盡燈枯,恐怕不日之內會有喪報。
謝尋章此番入宮,暗中協助禮部的人提前準備太後娘娘喪事的。
當下正事辦完,謝尋章哄了小公主幾句,随即牽着歲歲和兒子的手離宮。
這些年他過得不錯,體态略略圓潤發福,一家三口馬上要變成一家四口了。
呢呢怔怔盯着,想起父皇咳嗽佝偻的背影,小小的心靈越發覺得孤寂落寞。
她家,一家兩口馬上變成一家一口了。
她父皇掌握天底下最高權力,可以決定任何人的生殺予奪。
然因母後走了,父皇自己也被判了無期之刑。
六歲生辰那日,
父皇終沒等到母妃。
皇宮來了許多大臣,各個面色嚴肅,幾乎全是身着缟素來服喪的,永安皇叔和歲歲姨母也在。
彌留之際,父皇雙目沉沉阖着,滿屋子衰敗的死氣,輕輕呓語着,“潤潤。”
紙星星碎了,風鈴碎了,
他手裏還念念不忘地握着一枚珠花。
潤潤。
那是呢呢第一次聽見母後的名字。
多好聽啊。
原來她母後叫潤潤。
呢呢興沖沖奔過來,本是想給父皇看的,“父皇,父皇,我種的小樹終于開花啦。”
純潔的小白花。
父皇不是說小樹開花,母後便會回來嗎?
卻見滿屋子的人身着缟素,哭成一片。
父皇阖着眼睛,眼角緩緩淌下一滴淚水。
“父皇。”
呢呢癡怔怔。
你還聽得見呢呢的聲音嗎?
·
皇宮喪報天下皆知,莊嚴的宮門口挂上了白幡,巍峨高大的石獅上蒙了白布。家家戶戶禁娛止樂,腰束白绫服喪。
聽說禮部的大人們、皇親國戚們昨日便趕去皇宮了。雖确切的消息尚未放出來,但肯定是宮裏有位主子逝世了。
宮裏只有一位正經主子,那便是……
街頭巷尾人心惶惶,彌漫着動蕩死亡的氣息。山雨欲來風滿樓,怕不是要改朝換代了。
官兵在城牆張貼告示,全城宵禁三日,貿易往來交易等亦停三日,凡我臣民皆需缟衣素服,敢大聲喧嘩、身着彩裝者杖笞三十,罰銀百兩。
百姓擁擠着圍觀告示,人人面如土色,不約而同噤聲。聖上未到而立之歲,年紀輕輕的,竟會駕崩了?
聽聞宮裏一位皇子都沒有。
這天下的大統,由誰來繼承?
宮中怕是有一場大劇變了。
街頭巷尾雖充斥着猜忌,但誰也不敢明目張膽議論宮裏的事,猜是這麽猜的。
流言只聽說,陛下因一女子廢黜了後宮,又因這女子害了相思症,日日嘔血瀝肝,才導致不到三十歲油盡燈枯耗淨氣血。
落雨了,人群紛紛避雨,哀嘆着散去。
唯有一頭戴鬥笠的女子仍站在原地,見告示上黑滲滲的“喪”字,怔怔落下淚來。
六年,才六年而已。
他說過若她離開,他會心痛,雖活不到八十歲高齡,也至少活到四十歲的。
如今,他才二十多……
他們的女兒才六歲吧?
女兒尚未及笄,他如何能這麽不負責任地去了,皇帝誰來當,公主誰來養?
她有什麽好的,有什麽可懷念的,
值得他在短短六年的時間裏日日嘔血到活生生耗死?
他身子骨不是素來最棒的嗎,狩獵時永安王連他的後塵也不及。
人死如燈滅,
潤潤心痛到無以複加,在如霧的雨水中慌忙蹲下來亂摸。
一瞬間,心仿佛被挖空了。
心呢?肯定是掉地上了,讓她找找在哪裏。
沒有任何東西。
輕雨沖刷下,冰涼磚石的寒意滲入肌骨,潤潤恍然想起那年初次侍寝陛下時,他的指尖也是這般冰涼冰涼的。
可他後來卻越來越暖,越來越暖。
在城牆上,他把她抛上去,自己摔得遍體鱗傷,穿胸之禍。
她抵觸他,他就連打數日的地鋪。
昏沉沉宮殿中,他跪在她面前,咚咚三叩首,說“潤潤,謝郢識給你賠罪”。
她絕不做皇後,他在她床畔跪一夜,從耿耿星河跪到東方既白。
他有時候卑微得可憐。
連這次離別時,他也說,
“潤潤,朕不要後宮了,八十歲也等你。”
又把數萬兩銀票塞入她懷中,“潤潤,拿着吧,朕的錢雖臭,卻也能讓你風風光光在宮外體面活着。”
“潤潤。潤潤。”
“朕有點……舍不得你。”
潤潤蜷縮成一團蹲在雨巷中,淚水流淌得比雨水更兇,哭得哽咽,似個無家可歸的可憐乞丐。
一旁守城的官兵面面相觑,試探道,“姑娘?”
雖說太後娘娘仙逝了人人難過,但太後娘娘被廢已久,悲傷終究是表面做做樣子。非親非故的,也不至于在告示底下嚎啕大哭吧?
瞧着女子哭得,心肝都顫了。
“姑娘,你是誰家的?”
潤潤不答,依舊有淚如傾。
官兵試着去戳了戳她,她身上驀然掉下個包袱來,略略敞開口。
官兵以劍挑開,裏面的東西只敢看一眼便渾身起了層雞皮疙瘩,顫顫後退數步,差點沒被吓死。
天吶…… 不是吧。
真神仙下凡了。
幾個官兵沒敢妄動,速速立即請來了統領。統領聞此亦驚魂失措,騎快馬奔到城牆告示處時,那姑娘還蹲在地上哭,聲嘶力竭快沒力氣了。
統領戰戰兢兢接近,彎着腰,聲音禮貌而敬重,深吸半天氣才敢問,“姑娘,您究竟是哪家的?”
她一個年輕姑娘,為何會有聖上的空手谕?為何有召喚錦衣衛相護的魚符?
這兩樣東西,比天還重,呼風喚雨。
統領井底之蛙,聽也僅是聽說幾次,哪裏明晃晃地見過實物,如何不驚得斷腸。
雨越下越大。
連問三遍,潤潤被逼得無法,才抽噎地說,“謝郢識。我是謝郢識他家的。他死了,我要見他最後一面。”
統領一屁.股重重摔在地上,臉色慘白,兩個小兵亦張口結舌,手指抽搐。
沒聽錯吧,這女子口口聲聲的豈非今上尊諱?
憑女子這兩句話,本該拉出去砍頭,
統領戰戰兢兢之下,再次瞥了眼她散落在包袱裏的空絲綢手谕,蓋上的禦用紅印。
“快去報給宮裏!要快!!”
……
皇宮國喪一出,衆人正忙碌着訃事,處處一片死氣沉沉令人窒息的慘白景象。
霪雨霏霏,浮雲遮蔽太陽,陰沉而慘淡,加重了喪悶的氣息。
潤潤由衛兵領着,一步一步怔怔踏在皇宮的青磚石上,宛若行屍走肉。
六年未見,景象一如往昔。
淚水愈加模糊了雙目。
由于她在空手谕上寫的要求是吊唁,見手谕如見陛下,宮人們須無條件地領她到停靈的春晖堂去。
六年來宮裏的新人換了一波又一波,未能識得潤潤,這不懂這執拗的陌生姑娘手持谕旨,為何非要吊唁太後。
莫非是太後娘家的親眷?
太後娘家乃窦氏,早遭了滿門抄斬。若這姑娘為窦氏中人,不死也得充了官妓,怎會擁有陛下效力大如天的手谕。
早有人将此事十萬火急地報給皇宮真正的主子了。
年輕的有眼無珠,像劉德元這等老奴卻認得潤潤,登時眼霎心顫,歡喜無限。
幻覺了嗎?
劉公公狠狠掐自己,真實的,這位哭皇榜的女子不是皇貴妃娘娘是誰?
薛主子回來了!
劉德元欲飛速報給陛下,轉念一想陛下雖纏綿病榻,卻掌天下事,薛主子明目張膽入皇宮陛下焉能不知?實在多此一舉了。
陛下等了她六年,
看來薛主子終于想通了。
劉德元感慨萬千。
潤潤遲遲鈍鈍地跟在宮人後面,往春晖堂去,淚珠仍然啪嗒啪嗒地掉。
六年了,她其實哪也沒去,一直潛伏在京城中,時不時留意皇宮的情況。
陛下給她的路引,她好好收着呢,未折損一張。
她也不知道她在京城留戀什麽……
或許是某些人,某些事。
聽說張佳年早在四年前便告老還鄉,發落外地了。陛下雖說不上善待他,卻也留他好好活着。如此,潤潤放心。
她本想真去周游四海,順便尋找佳年的下落,那日在大街上卻偶遇了化為平民的陛下,他手中牽着一個稚氣可愛小姑娘,他們的女兒呢呢。
公主長這麽大了?
潤潤登時淚目,差點沖過去擁抱女兒。
她一來二去心有留戀,便耽擱着沒走成。
她想,她早原諒陛下了。
或許更誠實些,那日他親手将路引、銀錢、手谕交給她的一瞬間,她便重拾到了當初入宮時愛他的感覺。
他放手了,何嘗不是另一個牽絆。
放了她的身,卻沒放她的心。
那晚的皇後嫁衣,她是心甘情願披上給他看的。
彼時如果陛下多挽留她幾句,她內心動搖,可能真的不走了。
她想清楚了,
她愛陛下,陛下也愛她。
那為何要分別呢?
她對張佳年永遠是青梅竹馬之情,近似于親人之間的互相保護,情分淡如水,濃不到愛的層面。
而她對陛下,一入宮便動心了的。
如果陛下也愛她,她願意就此放棄自由,留在四四方方的皇宮中陪他,陪着女兒。
在集市上偶遇見他,她的心境那樣跌宕起伏,才真正看清了自己的心。
她本來想找機會入宮的,誰料才幾日工夫,就傳來陛下舊疾發作崩逝的消息……
潤潤渾渾噩噩,黯然神傷。
春晖堂,
正堂中央停厝着黑漆漆的棺椁,鑲金帶玉、描畫尊貴,潤潤不管三七二十一,倒頭便是一陣大哭,致使旁邊跪靈的正經王爺面面相觑,渾不知如何是好。
其中幾個常常出席宴會的王爺認得,這位陌生女子恍惚有幾分像陛下之前那位白月光。
這些年來,陛下的白月光是禁忌,藏在心底最深處的傷疤,誰也不能提,誰提了便要倒黴。
待要出言斥問,見那女子手中明晃晃持着陛下蓋印的手谕。
衆人立即雅雀無聲。
幾位王爺不敢惹事上身,紛紛退步三舍。頃刻空蕩蕩的靈堂內只剩幾個首領太監,沉重的大棺椁,寂寥而陰森。
永安王謝尋章也在此處。
太後娘娘名義上是他嫡母,他來跪靈原是禮數。
別人不知潤潤的來頭,謝尋章卻再熟悉不過,潤潤本來是他府上的伶人,由他送進宮才當上皇貴妃的。
見她驀然出現,謝尋章心裏的驚訝無異于晴天霹靂,揉揉眼睛看了好幾遍。
果真是潤潤無疑。
這臭丫頭六年不露面了,怎忽然進宮來了,若皇兄知道還不得高興得吐血?
而且這丫頭哭什麽,明明跑了六年,就為了太後這點喪事自投羅網?還如此傷心?
她與太後娘娘非親非故,沒聽說有多深的感情啊,哭得這樣昏天黑地作甚,連他們這幾個正經先帝皇子都沾些虛情假意。
她又傻又笨,莫不是搞錯了,以為喪的是陛下……?
可不敢。
謝尋章心裏打個突,狠狠搖搖頭,想來自有皇兄處置她,也輪不上自己多嘴。
欲和其他王爺那樣退避三舍,謝尋章思量半晌,還是忍不住過去提醒,
“喂,潤潤,你要還記得本王,就聽本王一句,片刻見了聖駕莫要胡鬧逾矩。”
頓一頓,道:“詛咒聖駕,那可是誅九族的大罪。”
她終究是永安王府出來的,傻裏傻氣,這麽多年沒半點長進。
一會兒見了皇兄,可千萬別在皇兄面前哭喪,要死要活的,誤會今日崩逝的是皇兄。
傻瓜。
永安王府早晚被她連累死。
潤潤怔然轉過頭,雙目比兔子還紅,圓溜溜地睜大,纏繞血絲,猶自帶着哭腔道,“什麽?”
謝尋章點到為止,昂着頭走了。
潤潤又驚又慌,陷入深深的迷茫中。
怎麽回事……
再一看棺椁,确實有點不對勁。
若陛下駕崩怎麽說也得停在皇宮主殿,群臣叩首,儲君侍奉,宣讀遺诏,哪有随随便便停在春晖堂這冷宮一隅的?
棺椁的形制,似乎也僅僅是太妃所用。
驚魂尚未定,少頃聽得外面太監低沉的喊號聲,“陛下駕到——”
進來的男子五官英挺,眉目如畫,撐傘于雨中宛若一副濕墨滃染的山水畫。
他一襲肅穆的玄服,腰上佩系白绫。雖臉色略有些病态的蒼白,卻絲毫不影響他冷靜自持的風度。
是陛下,是謝郢識。
他眸中悲喜悅顫,見到她的那一刻,哀波變為甜濃的光。
柔啞欲訴道,“潤潤,朕等了你六年,終于把你等回來了。”
潤潤登時百味交雜,淚崩出來。
他沒死,他騙她。
她有點氣,登時轉身便要走,卻被陛下一把攔住,死死禁锢了腰。
潤潤哭得已将近失聲,随即被他打橫而抱,出了靈堂便急不可耐地吻在一起,吻意化作雨點,比漫天微雨更急。
許多年不見,他瘦了,卻更堅毅了。
她也瘦了,出落得卻越發成熟了。
沒有任何語言能代表這一刻的急迫。
唯有吻,千千萬萬個吻。
太監們着急,匆匆忙忙一路舉扇為他們遮擋着,直到來到離春晖堂最近的長信宮。
這裏原是陛下寵幸嫔妃的地方,因陛下疏離後宮已久,早已荒廢。
很久以前陛下初次在這裏寵幸了潤潤,如今他們又回來了。
陛下随意踹開一間內殿,将潤潤丢到柔軟的榻上,眼睛極度洇紅。
六年的思念啊,多麽沉重,沉得壓死駱駝,沉得猶如泰山壓頂。思念排山倒海地卸下,兩個人都快羽化而飛仙了。
“潤潤,說你再也不離開我,再也不抛棄我。”
若非他利用太後逝世一事詐死騙她,誘她回宮,潤潤這狠心的小東西還不肯見他,是讓他活生生相思瀝心剖膽而死。
他篤定了她會惦記他,才蓄意制造自己虛弱咽氣的假象,這些年痛苦孤獨實在難熬,索性他成功了。
潤潤哭着,欲迎還拒地哭。
“陛下,你騙我,我恨你。”
她自己卻緊緊捧住他的頰,重重地吻他,不讓他錯開半點。
“你不準再離開我!騙我!”
內心的記憶可以篡改、褪去,身體的記憶卻絕不會。
彼此曾經無比熟悉彼此,到這一刻傾瀉無窮思念,完全适應着,嚴絲合縫,仿佛他們天生為彼此而生。
陛下深情地施加着,潤潤又痛又樂地承受着。
陛下将她傾覆,“只怕想離開的是你!”
他們彼此合連在了一起,今生再不會拆開。
……
年幼的呢呢正在廊苑下,親眼見父皇疾步抱了個女人回去,看不清女人的面目,而父皇如狼似虎。
呢呢驚呆了。
父皇是壞人,食言而肥,說好一生不再納其他娘娘的。虧得他前幾日思念母後,她還好心安慰了兩句。
雨中,公主嚎啕大哭起來,替母後不值。
劉德元見狀趕緊領了小公主,“奴才的小祖宗,您母後回來了,您父皇高興得不得呢,您怎麽還哭呢?”
·
六年的情緒發洩下來,潤潤差點死在鵝梨帳中。
袅袅帳中香飄來,讓所有情緒到達極點。她靜靜攀住陛下的手臂不放,指甲掐進他的手臂中。
為了利用她的同情心,引她回宮,他居然詐死騙她。
潤潤越想越氣,
害她白白流了那麽多淚水,他真可惡。
……但他又沒死,真幸運,太好了。
其實這套伎倆錯漏百出,首先皇帝駕崩的場面絕對比一個廢太後過世要大,且彼時皇宮定然變天了,群臣蠢蠢欲動,天下焉能如此平安?
潤潤心思單純,也就騙得了她。
她這一朵小白花,又落在大灰狼手中了。
潤潤被陛下弄得渾身疼,肌膚青紫,一邊哭一邊爬起來,從包袱裏掏出路引全給他,
“還給你吧,誰稀罕。皇宮也是我的家,你憑什麽将我趕出去?”
區區幾萬兩銀子就想叫她淨身出戶,他想得也太簡單了些,沒門。有她糾纏他的時候,她貪婪得很,今生有跟他讨不完的債。
陛下亦溫柔而暴烈道,“是得還朕,朕已給過你機會,是你自投羅網,今後別想再踏出皇宮半步。”
他們十指相扣住,互相摟抱,嘴上卻唇槍舌劍地交鋒,誰也不肯屈服。
最濃烈的恨裏,藏着最深沉的愛……
“這回願意當皇後了吧?”
“不願意。”
“不願意無效。“
潤潤破涕為笑,深深咬了他一口,
“你要是輕點,我就願意了。”
她得趕緊擺脫了陛下,女兒還在外面等着呢,她可想死女兒了。
陛下怦然心動,
附在她鬓間,重重道,“輕不了!”
四目相對,眉目正自盈盈。
她将他的腕鎖住,他亦鎖住她。
就這麽糾糾纏纏地過一輩子吧,誰也別想獨善其身。
淡淡的香,缱绻的吻。
窗邊,龍鳳如意花燭爆出一個燈花來,啪拉,仿佛也在為帝後慶賀。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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