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在拿藥裝藥的過程中, 沒有人找上王承柔。

秦居士的小厮最後與王路核對了一遍後說:“好了,都齊了。先生交待的就這些。”

王路也轉頭對王承柔道:“小姐, 都對好了,也裝好了。”

王承柔點頭,按理說他們該擡箱走人了。但……

王承柔又向四周看了一眼,沒有李府下人來找她。她的心又沉了沉,此時王承柔還有什麽不明白的,李肅這是要她主動去找他。看來他對于她沒來赴宴, 亦或說對她在他生辰之日的種種表現,已不滿到極點。

王承柔對跟随她來的下人道:“你們擡了箱子在門房那裏等我,清新清心二人留下。”

王承柔讀李肅的口信時, 是背着清心與清香的,所以二人并不知她為什麽要留下, 但主子發話, 她們自然要聽。

“是。”下人們領命而去。

秦居士的小厮道:“小姐, 請到裏面坐着等吧。”

王承柔:“不用了。”說着她扭頭出了秦居士的院子。

清香問:“姑娘, 我們不等秦居士了嗎?”

王承柔:“不等, 我要去辦別的事。”

清心:“您還要辦什麽事?”

王承柔:“別問了,讓你們跟着就跟着。”

這是在別人府上,清香清心不能丢了規矩,丢了侯府的臉,既然主子發話了, 二人閉上嘴巴, 用心跟随。

冷杉堂, 那是李肅住的地方, 上一世他們的婚房被安排在了直松堂。去冷杉堂的路上會路過那裏, 王承柔心裏有一道坎, 她邁不過,于是選擇了繞路。避開直松堂多走了一段路後,她來到了冷杉堂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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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心與清香對視一眼,心中都有一個相同的疑問,怎麽小姐好像對這裏很熟似的。

固國公府的每一個堂院都有護衛把守,冷杉堂自然也不例外。王承柔道:“請禀過小公爺,侯府王承柔求見。”

說完,在等候的間隙,她對清心清香道:“你們在外面等着。如果,一柱香的功夫我不出來,你們就……”她停下搖了搖頭,“不用了,就等着吧。”

是她想多了,還不至于,現在李肅還不是皇帝,她保帝侯府還是于皇室祖上有恩之功勳,正值篡位大戰開端之際,李肅不會讓私事私德舞到皇上面前,授柄于人。

護衛沒一會兒出來放了她進去,這個待遇到跟上一世差不多,雖然嫁給了李肅,雖然可以管家,雖然是府上主母,但她若想進冷杉堂,那也是要通報得到首肯,才能進的。

王承柔要知篡權奪位的密謀都是從這裏策劃發出的,上一世她才不要來這裏找他。

比起整個固國公府,冷杉堂卻是她最不熟的地方,曲徑通幽的布局,更加大了她快速找準路的難度。

就在這個過程中,王承柔忽然警覺駐足。是啊,她一個前世來過一兩趟冷杉堂的人,都會找路困難,今世從沒有來過的自己,怎麽能随随便便地找準路呢。

于是王承柔開始有意瞎走,有幾次她已經認出了正确的路徑,卻特意沒有選擇,打算再亂走一會兒,再行正确之道。

在這個過程中,王承柔又明白了一件事,就連這個也是李肅成心折騰她的。王承柔忽覺她有一場硬仗要打,不自覺地把背脊挺得更直。

事情與她計劃的有一點出入,還沒等到她特意走去對的路時,管青山找到了她。

管大人對她道:“王姑娘,這邊請,公子在等呢。”

這是等不及了嗎,明明是他要給她個下馬威,卻又來怪她來得慢。

“管侍衛帶路吧。”王承柔道。

終是走到了那扇門前,管青山道:“王姑娘請吧。”

門被推開,王承柔邁了進去。

王承柔對冷杉堂院內不熟,但對這間屋子卻記憶深刻。人就是這樣,不易得到的就會珍視,上一世她好不容易進得這個地方來,這個只屬于李肅的私人屬地,所以,恨不得把這裏所有的擺設細節一一刻在腦子裏,像是再不能來第二趟一樣。

王承柔咬唇,躲得過直松堂,卻終是躲不過那段羞辱的過往。固國公府裏的點點滴滴一草一木,都是刻在王承柔心上的傷痕,一道兒又一道兒,并不會因為上一世的身滅而消失。

王承柔盡力忽略這些,她朝裏間望去,李肅并沒有坐在那張寬大的桌案後面。

“在看什麽,進來吧。”

李肅的聲音忽然響起,王承柔頭皮一麻,冷汗不見腦門卻涼了。

她擡步進入,原來他坐在了窗前的榻座上,原說應該在國公爺那裏的秦居士竟然是在李肅這裏。秦居士在給李肅號脈,聽到動靜,他都沒有朝王承柔這裏看上一眼。

李肅這是病了嗎?這可是奇了,在王承柔上一世的記憶中,李肅就沒病過。曾經王承柔還幻想過熬死他,後來也覺是癡人說夢。

秦居士正要說什麽,李肅先開口道:“秦居士先回吧,有什麽事寫在診單上,我會派人去取。”

秦居士收起東西,向王承柔欠了下身,得到王承柔同樣的禮節後,他出了屋,全程都沒有說一個字。

李肅之所以找秦居士來,是因為自打上次在內宮門牆那裏差點暈過去,且閉目後見到異景後,那異景又出現在了他的夢裏。

夢中情景未變,還是帶血的手掌,只是這回他看得更清楚了,那正是他自己的手,而後面的背景也清晰了起來,正是他發生暈眩的地點,內宮高牆下,而其它的,他就看不清了,一大片模糊的景象。

所以,他與秦居士提了一嘴,不想這日,秦居士在給父親看完病後,直接來了他這裏,說要號一號他的脈,先號脈再聽具體情況。就是這時,他看到王承柔站着不動只向裏探頭,他才叫了她一聲,同時叫秦居士先回去了。

王承柔見李肅所坐榻上的小桌上放着一物,正是她送給他的生辰賀禮。

王承柔欠了欠身:“小公爺安。”

“嗯。”只一個字,并沒讓座。

李肅這個态度,王承柔倒一點都不奇怪,上一世,他不滿意她時,也會借她跪下行禮時不叫起。

王承柔站着,他坐着,聽他道:“王姑娘送的生辰禮,我不喜歡。”

如此直白地指了出來,他不喜歡。這是看了她屋內箱子,準備倒後賬了吧。

王承柔:“本意是給小公爺生辰添喜的,是專為尊貴之人而特意挑選的珍貴吉禮。侯府不敢存不恭之心,望小公爺寬解,給侯府個彌補機會,再重新挑了賀禮送來。”

李肅用五指抓起那“金鷹”,“當啷”一聲,又被他松開,掉落在桌上,東西很沉,發生了很大的聲音。

他不說話,王承柔微低着頭,垂着眼眸,同樣靜默不語。從李肅的角度,可以看到她密長的睫毛。

真行啊,站得穩,背挺直,眼不顫,是真不顫,連輕柔的睫毛都像假的似的,根根靜立。

李肅一直覺得,自己若有意為之,其氣場連管青山這樣上過戰場的武将都要顫上一顫。

王承柔,蔫大膽。李肅在心裏給她下了這樣一個定論。

是啊,她若不是膽子大,又怎麽會引外男入宅。想到此事,在見到她嬌柔玉立乖巧聽話地,站在自己面前時的那一刻心愉,一下子沒了。

而王承柔正在承受着被勢所壓的熟悉感。上一世在她生命中的最後一年裏,她已對李肅沒有了一絲期待與情意,自然在對待他的态度上也會體現出一二。

他是皇帝,王承柔又能怎麽樣呢,既沒有不恭敬也沒有下過他的臉,只不過是不再主動,不再因為他而與任何人發生糾葛。

就這樣也不行,他不許她躲,不許她過心裏沒有他的平和生活,逼到她冒天下之大不韪,逃出宮去。後來失敗,雖沒有降罪于她,但逼迫的她更甚。終是一絲希望都不給,令她懦弱地選擇了那條不歸路。

懦弱,她現在也是啊,他怎麽就那麽強大呢?好像只要這世上但凡還有一個她在乎的人,她就不得不受制于他。

不!這不是強大,這只是無底限之人行無底限之事。他們強取,他們豪奪,他們從不顧及別人的感受,這就是他們屢屢得手的原因。

“行吧,重新送一份吉禮過來,還是你來送,還是三日後。”

李肅開口打斷了王承柔的神游,王承柔也沒想到,她可以在李肅面前走神,可能是怕着怕着,也就怕習慣了,習慣了也就不怕了。

至于李肅提出來的要求,王承柔心裏早有預期,可這個賀禮不能再是從那個箱子裏拿了,送什麽才能令他滿意,揭過這節呢?

她只道:“小公爺可有什麽喜好之物,筆墨、雅畫、古琴,還是古棋?”

這裏面只有古棋是李肅真心喜歡的,王承柔特意與其它之物混在一起,放在最後問了出來。

李肅笑了一下:“王姑娘也算是用心了,都是些男子易好之物,不過,”他搖了搖頭。

就是都不行,都不滿意,都不是他想要的意思。

王承柔其實知道他想要什麽,在看到那條腰帶時,她知道李肅什麽都明白的。

她來此是有所求的,于是王承柔道:“我不才,家裏從小管教要求的不嚴,琴棋書畫什麽都會一些,但都不精。若是小公爺不嫌棄,我給小公爺作副畫吧,也算是我親手所作,也是真心賀你生辰的心意。”

李肅:“親手所作?可以。但我不要畫,你繡個東西送過來吧。”

還是沒有糊弄過去,王承柔只想給張憲空繡東西的那點小矯情小堅持,李肅也要打破。

“我,繡藝不精,”

“你謙虛了,我昨日見過你的手藝。”

王承柔:“好。但三日時間太短,我怕準備,”

李肅:“一份心意罷了,小件的東西也可。”

那就只有手帕、衣穗、荷包之類的了,王承柔心裏想着。而李肅雖然得了她的話,心裏卻也十分憋屈。

她那是什麽表情,就差咬着牙說出那個“好”字了,不情不願,渾身抗拒。李肅有一種沖動,不想再跟她打啞謎,想問問她,為什麽在撩撥了他,明目張膽追求了他一陣後,忽然不這樣做了。

但他不能這麽做,他的驕傲與尊嚴不允許。對于李肅來說,逼着她來見他,已是自己在主動了,他憑着本心做到這一步已是極限。

李肅想過算了的,也勸過自己,她那樣追人,給他造成了很多的困擾,他明明不喜歡啊。現在她從他身邊撤了,不用再擔心她會忽然出現在任何他在的地方,不是很好嗎?

可結果就是,不好,一點都不好。他每次出府,都會習慣性地朝周圍看上一眼,但是見不到她了 ;他常去的酒樓、書屋、棋藝館,皆再尋不到她的身影。

直至她把目光放到了別的男子的身上,明朗地對着別的男子笑。有關張憲空的探報上,裏面只要有記載到她的地方,李肅都覺熟悉,她對張憲空的種種所為,以前皆對他做過。

原來,她不只是放棄了追逐他,還換了目标。

昨夜,在她屋中所見的一切,令他怒火中燒,他怎麽能允許,被戲耍至此。從他出生至今,他還從來沒有被人摒棄過。所以,凡是讓他不痛快的人與事,他都要處理掉。

本來對王承柔的上心與在意令李肅為難過,她不是合适的成婚人選,況他已有合适的目标。但在與喻家的接觸中,對方提出一個新的設想。

李肅是同意的,因為他想到,與其把李府與喻府的結盟放在明面上,令皇上察覺、厭惡,不如順了喻府的意思,暗渡陳倉。

而他,若想接過父親的官職,進入內閣成為首鋪,若皇甫宇光是第一道要過的關,那麽第二道就是他的婚事。

皇上是不會允許,在他成婚對象不明朗的情況下,讓他接替首輔之位的。皇上可以容忍他娶喻家的女兒,只要他做出明确的選擇,讓皇上知道該如何防他就好,這是皇上的底線。

所以,兩頭都想占兩全齊美的辦法就是,他随便找個人成婚,既撇清了喻家,又可以讓皇上放心,既而沒有理由不讓他入閣,不讓他接班。

本來李肅對這個棋子一樣作用的妻子人選,并不上心,找個門戶不高的,日後喻哲兒進門後,取代她成為正妻,對方自是不敢言語,他登基之後,放到後宮裏善待即可,許她尊貴位份,一生榮華富貴,也算是彌補了對她先前的利用了。

這就是李肅所設想的計劃,在與父親商議後,父親同意了,也覺得這是個萬無一失能最快解決其中一道困局的好辦法。

只是父親在聽到他說,以後會彌補先前娶進門的女子後,不同意地道:“談何彌補,本就小戶出身,沒有這一遭何來的皇室尊榮,若她再生有一兒半女,皇子母親的身份是她一輩子都夢不來的。除非對方也是勳貴之家的女兒,貶妻為妾,那還算有點可惜。”

李肅看着面前的王承柔,忽然想起這段與父親的對話來,若是引王承柔入局,是不是可以算父親口中的可惜呢。

可惜了嗎?怎麽會,他李肅是什麽人,人中龍鳳,雲京榜樣,不說以後是否成就大業,他怎麽也比住在象兒胡同的落魄張家,一個小小的副指揮強。

王承柔怎麽說也是侯府千金,她自甘下賤去往那樣的人家身邊湊,他肯拉她一把,何來可惜。

所以,她憑什麽一副心有不甘,不情不願的樣子。她像是終于想到了要送什麽,問道:“那,我給小公爺繡方帕子吧。”

王承柔記得李肅的帕子,都是素色,他不喜歡帕子上繡東西,應該不會愛用繡了圖案的。再加上想到,衣穗兒,荷包是需要挂在身上的,所以,她選手帕。

李肅一直沒有深想的問題,在這一刻想通了,定下了。所以,他人柔和了一些,點頭道:“可以。”

王承柔松了一口氣,可算是解決了吉禮的問題,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剛剛,李肅已經決定要走上一世的老路了,收她這顆棋子入甕,随他擺弄折辱。

她只知道這個賀禮的問題說完,該說最重要的事了。

王承柔拿出昨日他給她的那張紙,慢慢走近李肅一些,把紙放在了榻上的小桌上,然後退後道:“藥材已在秦居士那裏拿了,現在還差這一味,陰陽刺的解藥。”

李肅真是見不得王承柔這樣,雖說是他以這個理由引她上門,但親眼看到她為別的男人奔走其間,聽到她為別的男人低聲下氣,胸中火燒火燎地,大有要摧毀點什麽的**。

他把紙張拿起來,團在手中。王承柔挑眸盯着他的舉動看,見那張本好好的紙張,被他團搓的不像樣子,心裏也随着起皺。

李肅道:“解藥我給你。”剛說到這兒,就見一直微低着頭的王承柔,把頭擡了起來,眼睛也肯直視他了,那裏盛滿的是光,期待的光。

李肅喜歡這道光,但他不喜歡這道光是為別人發出的,不着急,早晚有一天,他要讓她散發出的所有光都只屬于他一人。收進公府大院,收進皇宮高牆,有關她的一切,只有他一個人可以看到,可以擁有。

李肅心裏發着狠,面上卻越發的呈現一張笑面,他就這樣笑着說:“王承柔,你膽子真大,閨閣女子竟敢把外男藏在屋中。大禹是民風奔放,民教開化,但若是傳出去,你與一個小小的兵馬司副指揮行這樣離經叛道之舉,你認為最後會害了誰?”

是張憲空,王承柔知道。在大禹,階級之分還是很被看重的。

這種看重,并不是指門弟低的不允許與門弟高的交往結姻,只是這樣的情況下,勳貴一族對于低的一方要求更高,甚至苛刻,不許他們做任何一點有損門弟高一方的威望與聲譽之事。

如若犯了,輕被踢出局去,重則會被高階一方告到衙門,對其施以讓對方臉面受損結果的懲罰。

當然,若真如李肅所說,發生在昨日她閨閣的事傳揚了出去,她以及侯府自是不會去告張憲空,但于張憲空仕途一事上,會有看不慣眼,要維護勳貴一族的人,會一直盯着他,在仕途路上摁死他。

“小公爺大人大量,只是施以一掌以示懲戒,下次,”

“沒有下次!王承柔,解藥你拿去,”說着李肅朝王承柔扔出一個瓷瓶,見她接住了,他繼續道,“昨日那個腰帶你若還沒有送人,就把它給我處理了,若是送了人,就去給我要回來。”

李肅這樣篤定地命令她,讓王承柔一時恍惚,這不是在上一世吧,她不是他的誰,她想送誰東西什麽時候送,為什麽要聽他的。

王承柔握緊手中瓷瓶,在忍與不忍之間徘徊,最終她想起昨日與父親所說,該是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過了明路以免夜長夢多。

于是王承柔道:“知道了。”

李肅還算滿意她的态度:“三日後,吉禮我要見,腰帶的去向我也會查問,你記得真的去做了才好。”

王承柔一秒也呆不下去,她借李肅這個話頭,馬上說:“三日後定當準備好新的吉禮,今日取的藥材裏,有需要趕快煎出來的,我就不擾小公爺清靜了,先回了。”

李肅覺得該說的都說了,該敲打的也敲打了,她若真的聰明就知道該如何去做了。

于是他道:“你去吧。三日後還是這裏相見。”

王承柔輕點了下頭,欠了身子:“那我去了。”

說完她扭身出了屋,待走到院子裏時,王承柔加快了腳下步子,與來時的慢悠悠不同,她恨不得一步就邁出冷杉堂,邁出固國公府。

門外見到清心清香,心裏更踏實了一些,招呼着二人快速離開。

直到王承柔出了固國公府的大門,下了臺階,走出幾步後,她忽然停了下來,身後跟着她最近的清香差點一個踉跄,自己絆到自己,擡頭就見她們姑娘,站在前面一動不動,回頭望着固國公府的巨大牌匾。

清香從沒見過姑娘這樣的眼神,裏面有她看不懂的東西。

王承柔看着“固國公府”四個大字,心裏在想,哪怕李肅還沒有當上皇帝,哪怕她也是勳貴之女,就因為比侯府掌握了實權,高了一頭,就可以想讓她站就站,不想讓她坐,她就得一直站着。權勢,可真是個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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