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容靜居裏早就備下了産婆, 不止一波人。府上有侯府王夫人找的兩個她信得過的接生婆,還有李肅找來的兩人,這兩位全是專門給宮中娘娘接生的, 一般人是請不來的。

備下這四位後, 李肅還覺不安心,秦洞天雖不是這方面的聖手, 沒給人接生過, 但他也曾救治過在生産時,處在生死邊緣的孕婦, 他的醫術确有起死回生的本事。李肅在得了消息後, 自然要帶上秦洞天同來。

在王承柔懷孕六個多月的時候, 李肅往容靜居又派了嬷嬷奴婢來。他知王承柔不願見到這些人,就下命令不讓她們近她的身, 但每日王承柔的情況都是要記錄并定時彙報的。

所以,這邊王承柔剛一發動, 李肅就得了消息。同時, 容靜居裏張府的人也去給張憲空傳遞消息。

路上秦洞天就與李肅說了,生産日子提前,生産過程中可能不會太順利, 讓他做好心理準備。李肅聞言後, 面色雖不骞不崩,但可以看出如臨大敵的緊張。

王承柔因從小沒少磕磕絆絆, 所以她自認是個不怕疼的,但現在她終于知道什麽叫臨盆之痛了。

三四個月前, 林燕雲臨盆難産的時候, 請求見王承柔一面。王承柔去了, 當時她看着林燕雲因疼痛而喊叫的時候, 一方面加重了對自己生産時的擔心,一方面又在心裏暗暗告誡自己,等到她臨盆時,一定要忍住,盡力保持住尊嚴,不可這樣大聲叫喊。

想象是無限的,但現實是殘酷的,王承柔想要維護尊嚴的行為失敗了,到了這個時候,她什麽都顧不上了,随着每一次陣痛的痛呼,哪怕根本不管用,但只要能讓她覺得,痛感好像減輕了一絲絲都是好的。

李肅一進到主院,聽到的就是王承柔的一聲慘叫,他一下子楞在了原地。泰山崩于前都面色不改的李肅,終是保持不住他的冷靜自持。

他從來沒聽到過王承柔這樣的慘音兒,從上一世到這一世,哪怕他們惡語相向,吵到天崩地裂,李肅都沒有聽到過王承柔發出過這樣的聲音。他覺得心髒被人捶了一拳,一直麻到四肢百骸,這種身體上的反應,最終在內心彙成了恐懼。

李肅又聽到院內有奴婢在說:“我老家有說法,鬼日生孩子,不死也掉半條命,尤其是這種太陽下山才開始叫病的,最是容易被陰氣煞到,不是好兆頭。”

李肅臉上殺氣一閃,他握住拳,一口氣頂了上去,他不能害怕不能脆弱,無論用什麽方法,他都要拉着王承柔邁過這一關,鬼日又如何,只要有他在,百鬼皆可殺。

李肅跨進院門,冷眼掃向一個方向,手一指:“綁了。再有胡言妄語者,小心今日就送你們去做鬼。”

剛才說不吉之言的兩個丫環被綁了手腳,堵了嘴,快速地帶離了主院。

院中人吓得跪下了一片,李肅陰沉沉地道:“小心侍候,你們主子平安,你們才能無事。”

衆人小心地答着“是“,話音剛落,就聽屋內,王承柔又是一陣呼痛慘叫,李肅手上與額上的青筋全都崩了出來,太陽穴不受控制,一下下突突地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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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人搬了椅子來,秦洞天剛要坐下,就見李肅沖他道:“你不需要進去看看嗎?”

秦洞天搖頭:“婦人生産,裏面又已有那麽多位産婆,現在還不需要我。”

秦洞天坐下後又道:“國公爺也坐下吧,這才剛剛開始,今夜都不見得能生下來呢。也不用太過計較今日這日子,過了子時就不算鬼日了。物極必反,時辰一到,極陰轉極陽,這孩子可能是個逢兇化吉的大命格呢。”

李肅不關心什麽孩子,鬼日出生也好,至陽時刻出生也罷,跟他有什麽關系,跟王承柔有什麽關系,他只要王承柔平安就好。

李肅喚一個奴婢過來 ,對她說:“你進去把屋裏的人叫出來一個,我有話要問。”

沒一會兒,就見出來的是清香。她與李肅與秦洞天見了禮,李肅問她:“裏面是個什麽情況?”

清香:“屋內早已按産房布置了起來,産婆說,我們姑娘剛發動,後面還有的熬呢,只管做好準備等着就好。”

李肅:“等着?請了那麽多産婆來,就是讓她們等着的。人都叫成了那樣,也只是等着嗎?”

“産婆說這是正常的,不呼痛才不正常。”

秦洞天也附和着:“國公爺稍安勿躁,勿要關心則亂,婦人臨盆是這樣的。”

李肅聞言坐了下來,這時院外傳來動靜,是王夫人趕來了。李肅與秦洞天重新站起來,沖她行禮。王夫人看到他們一楞,随後注意力就被屋中傳來的王承柔的呼痛聲吸引,她微一點頭,急沖沖地步入主屋,一句多餘的廢話都沒有。

屋中,王承柔看到母親來了,竟覺得委屈上了:“阿娘,我好痛啊。”

王夫人拿過棉帕給她拭汗,哄道:“生孩子哪有不痛的,痛上這一回,你就可以見到你的寶貝了。”

王承柔還想說什麽,但一陣巨痛襲來,她只能拉着王夫人的手,産婆過來查看後道:“夫人到旁邊坐一坐,以娘子現在痛的頻率,到了較勁的時候了。”

王夫人自然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她不敢耽誤産婆的操作,拍拍女兒的手道:“我就在旁邊,別怕。”

王承柔疼的已經顧不上拉住王夫人了,抓緊湊過來的一名産婆的手,聽身前産婆告訴她:“娘子先不要使勁,待一會我讓你用力,你再用力。”

清香拿着早就準備好的參片過來,也被産婆制止了:“再等一等,先憑自己使勁兒,待到後面沒勁兒時,再含這個。”

這屋裏四位都是經驗極其豐富的接生婆,就連接生的步驟都是一樣的,并沒有出現意見不一致的地方,王夫人對此倒還安心,但也緩解不了她焦急緊張的情緒。

屋子裏的燈與院子裏的燈越點越多,李肅雖然還在坐着,但他的忍耐已經快到極限。自王夫人進去,已兩個時辰,除王承柔叫得嗓子都啞了外,屋裏産婆的聲音與王夫人的鼓勵聲就沒停過,但孩子還是不見出來。

李肅焦急、煩躁、恐懼,這一切的不良情緒,全在見到張憲空沖進來時彙成了憤怒。

他明明在外面設了防,防的就是張憲空,李肅不想在容靜居裏看到他。

此時的張憲空,顯然是打進來的,他受了傷,衣冠也有損,明明是沖進來的,但在進到這個院子後,他忽然駐了足。臉上同樣露出焦急與恐慌的表情。

一道寒光閃過,張憲空本能地一閃,竟是李肅提劍來襲。

張憲空內心同樣有淤積需要發洩出來,他與李肅纏鬥起來。

秦洞天站起來躲開,根本沒有開口勸,他只微嘆一聲:“都什麽時候了,就不能忍忍嗎。”

屋內王承柔剛經歷了一波陣痛,她正要抓緊這不痛的一點時間恢複體力,被清香與清心擦汗換參,就聽到了外面的打鬥聲。

王夫人堅定地道:“就算外面打死一個也與你無關,你現在與孩子的命懸在一線,還沒個定論,哪有功夫去管他們的死活。”

聽阿娘這樣說,王承柔就放心了下來,她還以為家裏來了匪,或是兵變在打仗呢,原來是張憲空與李肅打了起來,那就沒事了。

吐掉嘴裏的參片,飲上一小口水,再重新含上一枚,只是身上的汗無論怎麽擦,都是下不去的,她全身已經濕透,好在提前在産婆的指示下,只着了一件薄棉裏衣,比起其它裏衣,這件更吸汗,更透氣,至少能讓王承柔在這樣夏末的天氣裏好受些。

新一輪陣痛襲來,王承柔已記不得這是第幾波疼痛了,她經歷了太多次,能感受到力量的流逝與耐心的消耗。

同樣記不清自己努力了多少次了,王承柔的意識開始有些模糊,就在這時,外面打鬥的聲音她聽不到了,取代刀劍之聲的是打板子的聲音。

“啪!啪!啪!”地聲音入了王承柔的耳,這聲音越來越清晰,漸漸地她好像只能聽到這個聲音了,正閉目使勁的王承柔忽然覺得身下不疼了,她睜開眼來,看到屋中,産婆、阿娘、清心清香全都不見了,圍在她榻邊的是無數個黑影。

黑影沒有面目,但從每一個的影子裏,還是能看出男女。這些黑影兒男女都有,令王承柔最為心悸的是,從影子輪廓裏她還能看出他們的穿着打扮。

他們的衣着輪廓很統一很眼熟,就是宮中太監與宮女的穿着,王承柔都快忘記她是在生産了,害怕的情緒沒有讓她逃避起來,她一邊恐懼着一邊數了起來……

待她數完,王承柔喘了起來,影子的人數與上一世,她冼塵殿被仗殺的奴婢數一致。

鬼日生子,王承柔已分不清這是她的心魔還是真的趕上了“好”日子。但結果就是,聽着他們的讨代,她迷茫了,甚至産生了放棄的念頭。

李肅不要人上手,他與張憲空打得難解難分,直到聽到主屋裏傳來清香與清心的哭聲,以及産婆略帶岔音的喊叫:“娘子!你不能睡!孩子要憋死在你腹中了,他出不來,你的命也就沒了!撐住啊!娘子。”

李肅與張憲空同時住了手,同時向屋門沖去。王夫人大門一開,厲聲道:“二位還沒鬧夠嗎,還要進到屋裏來鬧!”

二人同時止了步,王夫人又道:“秦居士,可否請您入屋一看。”

秦洞天在王夫人開口前,就已走向主屋,只不過他動作沒有李肅與張憲空快,他悶頭快步進了主屋,而後王夫人“哐”地一下把門關上了。

李肅與張憲空望着屋門,一個收劍一個拾刀,互相別過臉去,同道了一句:“為了她。”

只這三個字,李肅與張憲空無需再多言,就完全明白了對方的意思,恨不得殺了對方的二人,在此刻,目的達成了空前的一致。

秦洞天入內一看,聽了産婆的話後,心裏一沉,孕婦最怕這種情況,人失了意識,孩子卻還沒有露頭,若是短時間內不能讓孕婦清醒過來,大人孩人皆危。

秦洞天沒耽誤,馬上拿出了他醫箱中的一套銀針,照着王承柔的三個穴位就紮了下去,但她毫無反應。秦洞天轉着針柄再深入,但也只是見王承柔的眼球開始轉動。

這是好現象,說明他的銀針觸動了她,但最重要的還是她要醒過來。

秦洞天擡頭喚王夫人:“夫人,娘子能否及時醒過來,還需您的相助。請在她耳邊不停與她說話,如今情況兇險,什麽辦法我們都要試試。”

王夫人馬上俯身,抓住小女兒的手,在她耳邊一遍遍喚着她,秦洞天觀察着王承柔的反應,每當王夫人提到要出世的孩子時,王承柔眼球轉動的頻率最高。

他把發現的這一點告之了王夫人,王夫人心領神會,不再以母親的口吻對待孩子,而是用寶寶的身份呼喚母親。

這樣做了後,效果是有的,但王承柔就是不醒。這時候,屋內與院內焦灼的氣氛中,一道嬰孩的啼哭,讓所有人都楞了一下。

秦洞天一楞,問道:“你們都聽到了嗎?哪來的孩童哭聲。”

王夫人反應了過來,看向清香與清心,道:“是那個孩子?”

清香:“是,夫人,是尚兒哭了。”

秦洞天不管這個尚兒是誰,但王承柔明顯呼吸急了起來,眼球轉動的飛快,這是要醒的前兆。他大聲道:“把那孩子抱來!”

這種情況,秦洞天沒經手過,但他在醫書記載上曾看到過,一名孕婦生産時昏厥,怎麽救治都醒不過來,最後竟是她另一個孩子的哭聲喚醒的她。既然王承柔對這個孩子的哭聲這樣敏感,說明此法可用。

清香馬上跑了出去,李肅與張憲空自然也聽到了嬰兒的哭聲,一開始他們狂喜,以為是終于生了,但後來發現,聲音并不是從主屋裏傳出來的,來源是後院偏房。

眼見着清香狂奔出來,從後院抱出一個孩子,李肅與張憲空對視一眼,兩個人在對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疑惑。同時撤開目光,複又朝清香的方向看去。

李肅與張憲空各自喚人,奴婢們的回答是一樣的:“是林廚娘的兒子,三個月前她難産而死,留下這個孩子,求我們娘子照顧,娘子憐她,又說曾受了她的恩,就把這個孩子收為了義子。娘子在林廚娘死後,就把孩子抱到了身邊養着,在林廚娘頭七的時候,告之全府,說這是容靜居的小少爺。”

與張憲空的毫不知情不一樣,李肅想起來了,他派來的奴婢曾報過此事,但他并沒有當回事。

王承柔渾渾噩噩看着這些圍着她的影子時,忽然聽到嬰孩的哭聲,而這些圍着她一直吵鬧的影子,忽然一并噤了聲。

這是誰在哭?王承柔先是不解,後來她聽清了,這是尚兒在哭。一下子有關林廚娘生産時的情景重現在眼前……

林燕雲氣玄如絲,但她在見到趕來的王承柔時,一開口就是清晰的言語:“對不起,娘子,我騙了你,我并不是啞巴,只是過往太不堪,我不想也無法解釋自己的經歷,又因我母親是名啞女,所以就起了這個心思。”

王承柔在來之前已聽說她的情況,産婆的意思是,出血不止,沒剩多少時間了。這種時候,誰又會與她計較,王承柔只道:“無妨,你想說什麽就說吧。”

林燕雲:“娘子,這個孩子,這個孩子,”

王承柔明白了她的意思,她看了一眼孩子道:“你放心,我會養他到大的。”

林燕雲搖頭:“不,娘子,我不僅要你養大他,我要你做他的母親。”

清香:“大膽!”

王承柔阻止清香,她道:“你在挾恩圖報?”

林燕雲油盡燈枯的面容上,一雙眼亮得出奇,她咬牙:“是,我在挾恩圖報,娘子能答應我嗎?”

王承柔垂下眼,看了一臉自己的肚子,稍許她說:“我只能答應你做他的養母,你永遠是他的母親,我會在他懂事時告訴他關于你的一切。這是我的底線,其它你不用再說。”

林燕雲露出一抹笑:“娘子,你是個好人,好主子,可惜我沒命再侍候您。我能最後再提個條件嗎?這是我最後的一個遺願了。”

“你說。”

林燕雲:“這孩子的身世您可以告訴他,但不要讓他姓林,我再大膽一求,求娘子賜給他一個‘王’姓。”

看着林燕雲滿眼的期待,王承柔點頭道:“好,一個姓氏罷了,你想要我可能給他。”

林燕雲這一次是真的笑了,她躺好,望着天的方向,連孩子的最後一眼都沒有看,含着笑離開了這個人世。

林燕雲是笑着離開的,因為她做到了能為她的孩子做到的一切,娘子說錯了,絕不是“一個姓氏罷了”,一個姓着她姓氏的養子,與姓着林姓的養子絕對是不一樣的,哪怕現在看不出什麽,但随着日日、月月、年年,日子一天天地過下去,這孩子姓王一定會比姓林,能更多地得到王承柔的愛憐與偏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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