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第69章

那宮人心裏着急,一路健步如飛,可憐鐘荟一個胖嘟嚕的短腿小娘子,在大太陽底下疾走狂奔,到得飛鸾臺時已經滿頭熱汗,上氣不接下氣了。

繡銀色卷草紋的青紗帳中設了幾張坐榻,正中擺着方才那張楸木棋坪,兩名十三四歲的少女一人抱着一個棋罐,正在猶豫不決地往上擺放棋子,其中一個長得與哀求鐘荟幫忙的宮人有六七成相似,雙眼腫得像小桃子一樣,臉上還帶着淚痕。

“你怎麽才來呀!”那女子一見來人便“砰”地放下棋罐,詫異地打量了鐘荟一眼,氣急敗壞地将妹妹一把拉到帳外,低聲數落道,“不是叫你去找三公主麽,怎麽帶了這位小娘子來?”

“我有什麽法子,”年幼的那個委屈道,“公主殿下喝醉了酒不省人事,姜家小娘子說她興許記得,人家好心答應幫忙,阿姊你一會兒可別亂說話寒了她的心。”

“你以為誰都有那本事......”年長的宮人慘然一笑,絕望地道,“你記着,殿下問起責來,你千萬莫出頭,只作不知道此事知道麽?”

“阿姊......”那年幼的宮人忽閃着兩只大眼睛道,“好好與殿下認個錯,沒準兒......沒準兒......”

年長的宮人頓了頓,虛虛地攏了攏妹妹的發髻:“你還記得和阿姊差不多時候進宮的玉竹姊姊嗎?”

那年幼的宮人一聽這名字便打起顫,驚恐地失聲痛哭起來。

“進去吧,別叫那小娘子等,”年長的宮人拍拍妹妹的背,“你且仔細謹慎地當你的差,什麽事都別往身上攬,明白麽?”

***

鐘荟将兩個棋罐置于左右兩邊,左手執黑,右手執白,先将一粒白子落在天元上,然後憑着方才的記憶自己同自己對弈起來,走上十幾手便閉上眼冥想片刻,她一閉上眼睛,那三名宮人就一臉憂懼地面面相觑。

她前世不止一次覆過盤,然而都是自己下的棋局,方才旁觀時她走了幾次神,有幾步便走得猶疑,好在司徒铮幾乎每一步都在模仿衛琇,棋局幾乎全然對稱,覆起來簡單了許多,她落下最後一顆子,掏出帕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拍拍手道:“好了。”

那幾個宮人對着半滿的棋盤端詳了半晌。将鐘荟帶來的那名小宮人道:“這就好了?”

那姊姊也狐疑道:“奴婢看着怎麽不太像......”

鐘荟氣得腦袋直冒煙,吃席吃到一半叫人拉了來,到了就被驅使着白幹活,連杯潤口的涼水都沒得喝,竟然還挑三揀四:“我可不敢保證無誤。”

年幼的宮人這才回過神來,拉着她阿姊往地上一跪,叩了個頭道:“女公子大恩大德,奴婢沒齒難忘......”

鐘荟估摸着自己離席也有小半個時辰了,也不知道司徒铮會否留意,忙将她沒完沒了的謝恩打斷:“舉手之勞不必介懷,請姊姊帶我回元武觀吧。”她還有好幾道菜肴沒吃上呢。

***

兩人一路無言快步往回趕,走到距元武觀幾十步的薔薇花叢附近,迎面遇上了三皇子。

“你先退下吧,我和姜家這位小娘子說幾句話。”司徒铮一臉和煦地瞟了那小宮人一眼,看着她驚兔一般倉皇離去,然後悠悠地回過頭來,微微側着腦袋,對如臨大敵的姜二娘道,“表妹怕我,為什麽?”

鐘荟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後背抵到了花枝,叫上面的刺紮了一下,不由自主地一縮。

司徒铮不慌不忙地上前一步,他醉酒不上面,臉比平時更蒼白些,眼睛裏血絲密布,灼熱的目光中仿佛住着一頭兇獸。

他兜着袖子靜靜地望着她,似乎在欣賞她的畏懼。

鐘荟覺得嗓子眼發幹,她咳了兩聲,清了清嗓子,一開口仍有些嘶啞:“殿下說的話奴聽不懂。”

司徒铮又往前逼近兩步。

鐘荟已經能聞見他身上的酒氣混合着白檀的氣息,不由皺了皺眉頭,下意識地想避讓,然而退無可退。也許是叫這氣味激起了怒意,鐘荟反而不怕了,仰起頭淡淡地看着他:“殿下醉了。”

她話音剛落,司徒铮還來不及作答,便聽身後一個清澈幹淨的聲音道:“還請殿下自重。”

“阿琇?”司徒铮退後一步,轉過身,一臉無辜地撫了撫額道,“我在逗小表妹玩呢,你想到哪兒去了?”

衛琇臉一紅,是他小人知心了麽?也是,姜二娘不過是個孩童,三皇子這麽一說,倒顯得他心思龌龊了。

司徒铮見衛十一郎面露愧色,心裏一哂,又轉過身來,冷不防伸手捏了捏鐘荟的丫髻,逗小孩似地對她道:“做什麽老躲着表兄?難不成表兄會吃了你麽?”

說着伸出舌尖輕輕舔了舔嘴唇,從袖子裏掏出個香囊,換上副一本正經的神情,只有那血紅的眼睛中依然有幾分癫狂:“那日在碧海邊碰巧拾到令妹的玉佩,就此完璧歸趙了。”

鐘荟忍着心底的寒意去接那香囊,司徒铮一伸手,若有意似無意地觸了觸她的手指,鐘荟腦袋裏像叫人灌了把火藥,劈手将那香囊奪了過來,飛快地打開袋口,将三娘子的五色縷取出來,回身把香囊挂在樹枝上,然後斂容對司徒铮行了個禮:“多謝殿下。”

“不必如此多禮,殿下來殿下去的多生分,”司徒铮以一種兄長般的口吻道:“你們是五弟的表妹,便也是我的表妹,都是一家人,合該時常走動走動。”

鐘荟虛應了一聲,不過任誰都能從她臉上的神情看出來,她是一點也不想與這拐了彎的表兄走動。

司徒铮不以為忤,轉而和顏悅色地對衛琇道:“阿琇你怎麽也出來了?”

衛十一郎正反省自己的為人,突然叫他這麽一問,不知該如何回答,臉更紅了。

他與姜二娘偶遇過兩回,在這宮中見到覺得很親切,難免多留意一些,方才見她和司徒铮一前一後離席,好半晌沒回來,不免有些擔心,故而才出來看一看。然而無論是提防三皇子還是操心別家小娘子,這些心思都不好叫旁人知道。

他沉默半晌不發一言,臉色越來越尴尬,簡直在心裏坐實了自己就是個猥瑣小人。

鐘荟瞎話張口就來,見這孩子連現編個借口都不會,好心替他解圍:“衛公子是出來走走消食麽?”

衛十一郎點點頭含糊地應了聲。

司徒铮笑道:“也不知他們那些醉鬼鬧成什麽樣了,咱們也回去吧。”

***

待常山公主等人酒醒得差不多,衆人又去飛鸾臺消磨了兩個時辰。

那局棋到底還是輸了,不過他臉上沒什麽失落和懊惱的神色,清河公主見了不由對二皇子道:“衛家公子真是好涵養。”

二皇子不作答,反而意味深長地盯着妹妹的雙眼看了好半晌,直看得她臉上飛起紅霞,羞赧地低下頭去。

二皇子在心裏嘆了口氣,如何看不出妹妹芳心暗許,不由頭大起來,怎麽偏偏又是衛家。當年他三姊心悅衛六郎,整個洛京城都知道,若是衛家有意叫子弟尚主,怎會毫無表示?衛六郎到底還是與鐘家娘子定下了親事。

此事若是兩情相悅還能計較一下,可衛十一郎分明對他四妹妹無意,莫說另眼相待,連看都沒看在眼裏,只望他四妹妹只是一時的小女兒心思,否則也像常山公主一樣蹉跎成個老姑娘可如何是好。

夕陽西斜時,客人們陸續起身向三皇子辭別,司徒铮照例殷勤挽留了一番無果,只得将他們送至萬春宮門外,約定得空再聚。

五皇子和姜氏姊妹最後離去,司徒铮望着兩輛羊車慢慢遠去,逐漸沒了影蹤,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若有所思地撫了撫唇,忍俊不禁地勾起嘴角,一甩袖子轉身向宮門走去,對邁着碎步跟在他身後的黃門扔下一句:“帶今日那兩個宮女來見我。”

***

萬春宮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只有其中的宮人才知道,除非天子在,楊皇後從不與三皇子一同用膳。

今日也不例外,楊皇後叫宮人将食案擺在院中的藤蘿花架下,此時天邊的晚霞逐漸褪成淺紅,微風送來陣陣涼意,時不時有一兩朵白色的藤花墜落下來,發出聲嘆息般的輕響。

楊皇後獨自一人坐在院中,覺得十分舒适惬意,眉間的豎紋也淺淡得幾乎看不出了,可就在這時候,她看院門口站着個人。

“你怎麽來了?”楊皇後擱下青玉箸,疲憊地捏了捏眉心,毫不掩飾話音裏的不悅。

“阿娘這裏兒子來不得麽?”三皇子笑着走進來,規矩地行了個禮。

楊皇後直截了當地道:“別與我拐彎抹角,有什麽事直說。”

司徒铮不以為意地笑道:“遵命,兒子欲娶姜二娘為側妃。”

“胡鬧!”楊皇後猛地一拍食案,将案上一只琉璃盞震得顫了顫,“你是嫌自己不夠招眼,想叫言官參一本婚宦失類嗎?那屠戶家的女兒竟是狐貍精變的麽?小小年紀便狐媚至此!”

“阿娘——”司徒铮拖長了聲音道,“你究竟是怕她狐媚我,還是怕我動姜家人壞了你們的大計?您和外祖若想讓我俯首當你們的狗兒,那最好将狗兒喂喂飽,我敬您是我母後,特來知會您一聲,姜二娘是我的,衛十一郎也是我的,你們不送來,我便自去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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