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對潇潇 【或我今夜無法返航

第84章 對潇潇 【或我今夜無法返航。】……

七月時候京城依然大雨, 然而卻發生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段家的兒子失蹤了。

準确來說,是去了美國後就再杳無音信,撥去的一通通電話, 全部石沉大海。段家長輩心急如焚, 四處籌錢拉關系打聽。

然而沒有任何用處,不管所托為誰, 所有人脈消息到美國後立即停止, 如同一滴水入海,連回汛都消失不見。

如此連日焦灼磋磨後, 他們想到一個人。

李潇剛落地時,警笛響徹整個公務機場。

他不見絲毫慌張,甚至唇角帶着笑意,和前來辦案的警官打了聲招呼:“張隊,怎麽這麽大動靜。”

張隊也是心緒複雜, 擡眸, 注視眼前男人深邃的眼睛。

眼下全國還有幾個人不認得李潇?他在洛杉矶發布會大出風頭,華越的地廣鋪了多久, 他的名字就被提及多久。今夜出警,不僅是抓走一個人, 他連帶着華越也給得罪透了。

可他沒法,秉公執法,總要帶回去問一問:“李先生,真是不好意思,我們依法對您進行傳喚。”

李潇莞爾一笑:“我配合。”

他順從去了,被帶去信息采集室,接下來的流程,恍如一眼當年。李潇想, 原來京城的警局也并沒不同,不富麗堂皇,和小城市比起來區別不大。

唯一改變的,或許只有他的心境。

他不是二十歲,已經不會再萬念俱灰。

報案人是段朔的父親,年過半百,這輩子就養了這麽一個兒子,金尊玉貴。更何況後來段家發際,段老爺更加溺愛,容不得兒子有半點閃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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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朔失聯,段家就瘋了。

警察問李潇,知不知道為什麽傳喚他,李潇簡潔淡淡:“不知道。”

又問他知不知道段朔的事,段朔在哪裏,段朔發生了什麽。

李潇依舊一問三不知。

這麽多年,他是張隊見過最淡然的“嫌犯”。

人不過□□,一介凡胎,做錯事,心裏怎麽不生鬼。進了這鐵籠,張隊見過嘴硬的,卻沒見過絲毫不慌的。

可李潇不懼,一雙漆黑的眼瞳,始終泛着寧靜。

兩個警官聯合審訊,紅白臉唱遍,甚至叫了隊裏經驗豐富的老警員審下半場,他照舊堅持自己的說辭。

審訊流程就是這樣,最先不會直接拿出證據,一進去玩的是心理,讓疑犯沒了底,自己先開口。要遇上嘴硬的,就熬鷹一樣熬,半夜審訊,審上下半場,一夜過去,心理防線不崩潰也得崩潰。

可那男人完全不會。

晨曦初露,老警員都已經疲憊至極,李潇一笑淡淡,卻還能維持平靜:“警官,我真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沒有屍體,只能報失蹤和疑似遇害,這種情況,連傷情檢驗都不能進行,更加确定不了兇手。

坐在反省椅上的男人,一整夜,只一口咬死确然認識段朔,也承認和他在洛杉矶有合作。

其餘的,一概不知。

李潇輕聲說:“他到美國後,幾乎就和我們失聯了,我在那邊有工作,不怎麽見得到他。”

張隊也累了:“你們就沒有別的聯系?”

“沒有。”片刻後,李潇似乎想起什麽,“也算是有,他在美國的花銷,是我替他支付。”

“多少?”

“一百多萬美金。”

張警官沉默了,抿緊唇:“這麽大筆數目,你們沒有任何錢財上的糾紛嗎?”

“您是說殺人動機嗎。”

張隊不語。

李潇低睫,最後笑開了:“張隊,警局旁邊就有atm,你現在查賬,我現場驗資。”

張隊緊緊盯着他。

男人側臉透過微光,模樣溫和,唇角噙着的笑容有一瞬極冷:“他多刷十倍,我的賬戶都不會少個零。張隊,這麽點小錢,我能和他計較什麽?”

張隊雙手疲憊捂住臉,他當然知道,這位李先生從前名不見經傳,一夜成名,打的就是一朝天一朝地的翻身仗,城府那麽深,哪可能在這裏詐他。

可是難道就僵在這裏?

張隊使勁搓了搓臉,擡起頭,直截了當:“李先生,我們傳喚也是依法走程序,肯定不會随意抓人。”

他從文件夾裏抽出張紙,是份複印件:“段先生十日前,往家中寫了封信,您可以看看。”

旁邊警員把信遞上,張隊垂下眼,中指點了點桌子:

“這信上寫了——我若出事,一定李潇殺我。”

*

陸承風匆匆見了陳蟬衣一面,他才從市局出來,車子停在前門東大街外。原本想驅車趕往李潇在京城住所,然而剛出市局門,陳蟬衣已經等在車外。

天上在下小雨,陸承風皺着眉拉開車門:“上去說。”

車廂隔絕喧嚣雨水,彌散着淡淡冷泉清冽的香氣,并不烈,很溫柔。真是奇怪,陸承風這樣暴烈矜貴的性格,最慣用的,竟然會是水生調。

陳蟬衣沒來得及開口,陸承風平複氣息,看她一眼:“他在裏面,我在京城确實認不得人,暫時沒辦法讓他出來。”

這地界錢還真不好使,不認得圈子,沒有上面的人脈,幾乎寸步難行。

一板磚砸死十個處長的地兒,誰缺錢?誰看得上那幾個錢?

陳蟬衣眼眸焦急起來:“他為什麽,你們究竟去美國做什麽了,你能不能告訴我?”

陸承風表情忽然複雜難辨,很久之後,他才說:“你一點也不知道嗎?”

陳蟬衣愣愣的:“知道什麽?”

“段朔,你認識嗎?”

陳蟬衣眼瞳有絲縷茫然,她琢磨這個名字,思索片刻無果,只得搖了搖頭:“我……我不知道。”

陸承風眉頭皺得更緊:“真的不認識嗎,你好好想想?”

“我不認識。”她幾乎有些崩潰了,“我真的不認識。”

本來就懷着孕,情緒敏感,遇到這種事,她一定比誰都更急,可是陸承風這樣問她,近乎是以一種逼問的語氣。她連名字都沒聽說過,去哪裏回答他呢。

陸承風抿抿唇,交疊在身前的手也緊握起來。

他當然不是故意的,可是這種事,他該怎麽和她開口?李潇想讓她知道嗎,事情到這一步,他想必也瞞不住。

可如果李潇不想讓她知道,他告訴她這些,豈不是自作主張。

下飛機就被帶走了,這種情況,陸承風始料未及,李潇卻像是早有打算。

一開始,僅僅是區局傳訊,然而夜晚十點,市局來了人,把李潇轉移了。

不是大案進什麽市局?可他能保證事情傳不過太平洋,如果這都能被定罪,他在美國不要混了。

陸承風隐約意識到不對,輾轉托人打聽。

然而得到的所有消息——

不知道,不清楚,不能說。

陸承風糾結良久。

車廂內安安靜靜的,和他想象的不同,陳蟬衣既沒有崩潰痛哭,也沒有責問诘罵。

只是眼眶有點兒紅。

她沒有聲音。

可那種安靜,只令他沒來由覺得心慌。

雨水順着玻璃爬下來,牽連着他胸膛一陣陣悶燙。

陸承風低睫,喑啞聲音:“你應該認識他的,哪怕你對這個名字沒有印象了,可你也該記得他的樣子。他從前跟着耿順在西街混,攔過你,也欺負過你。”

“在你上高二的那一年。”

*

陳蟬衣回了家,家裏沒開燈黑漆漆,她失魂落魄,仿佛靈魂抽離□□般歪在沙發上。

她抱着膝蓋,睜眼寂靜無聲看向前方,可眼睛裏什麽都沒有。她想起陸承風的話,他最後說:“很多事不是不想告訴你,是不能告訴你,這些話我們之間也不敢提不敢碰,如果不是這次确實意外出事,但凡能擺平,我不會告訴你。”

她回想起以前,她對耿順有印象。

那是西街的混混,從前在初中就很出名,壞得出名,陳蟬衣一路全市最好小初高升上來,對那幫人了解不多,平時下了課,也是直接回家。

她很乖,幾乎沒事不會去西街那種地方。

然而少女漸漸長開,中考成為市狀元一戰成名,後來直入一中最強物化班,開學第一天,一張清冷冷的小臉就驚豔所有人。脾氣好,成績吊打,顏值逆天。

到了高二,更是出落得純然婉約。

那時候開學第一次四校聯考,單語文一科,高出文科班語文單科第一十二分,理科班出來的小才女,把一群學文的強勢科目摁在地上打,斷崖第一,名聲直接傳遍整個潤州市高中。

很多人慕名去看她,耿順也在其中。那時候他瘋狂示愛,陳蟬衣次次明确拒絕。

幾次之後。

耿順在一天放學的時候攔住她:“玩玩啊?”

陳蟬衣清楚他們不是好人,抿了抿唇:“你如果不讓開,我會報警。”

耿順樂了:“還報警?這麽剛啊小才女。”

陳蟬衣不想廢話,摸出手機,還沒打通,手機就被打掉了。一中旁邊是小區側門,拐進小路就沒人來。

耿順強行把她推進去。

她看見他身邊兄弟在拍照,紅了眼,毫不猶豫扇了他一巴掌。

耿順被打得偏過頭,估計沒想到挨打,懵了。陳蟬衣趁機叫起來,把耿順氣得半死,擡手掐住她脖子:“你叫個屁啊,老子還沒上你就叫?”

她咳了兩聲,指甲在他手背撓了深深的印子,心裏想,實在不行一起死算了。

緊接着腰被攬住,脖子一松,陳蟬衣還沒看清怎麽回事,耿順就被陣大力踹飛出去:“啊!”

她耳朵被捂住摁在胸膛,聽到心跳躁亂震顫,她還沒來得及看清是誰,鼻尖嗅到陌生幹淨的皂角香。男生聲音磁沉清晰傳來:“你他媽活膩了?”

接着就是打架。

當時耿順就帶了兩個人,那男生揍他們跟玩狗似的,很快三個人就一瘸一拐挂着彩走了:“你等着!”

男生手臂也有傷痕,她聽見他帶着點漫不經心的笑:“我等着。”

她沉默片刻,從他懷裏擡眼,對上一雙黑漆漆淡漠的眼瞳。

那是她印象中第一次見到李潇,這麽多年最深刻的,是他當時的眼睛。她說不出來,他眼裏裝着昏沉天色和她的倒影,像是有些隐秘的希冀和歡愉,又像是小心翼翼。

只是很多年後想起,她只覺得胸口痛得厲害。

她看他身上也是墨綠色一中校服,很小聲止住抽噎:“謝謝你啊。”

他垂眸:“沒事。”

“你叫什麽名字啊?”

男生垂眸沉默很久,喉結滾了滾,就在她糾結是不是有點冒昧,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他說:“李潇。”

“哪個‘潇’啊?”

“三點水,草字頭……”

陳蟬衣其實覺得有點尴尬,她又不能直接走掉,但是對陌生人又不太會聊天,只好接:“哦,《八聲甘州》嗎?‘對潇潇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

他停頓片刻,輕輕點了點頭。

她低眸乖乖從口袋裏摸出幾張錢,說給他買點藥。那時候很夜了,她還想去吃飯。他沒要錢,吃飯倒是帶她去了市區,坐29路,在濱江風光帶吃了碗面。

家裏靜悄悄的,她不想回去,他就和她在店裏吃完了寫作業。之後互相加了聯系方式,順理成章。

那年十六歲,她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十年了,物是人非,她卻唯獨記住了那雙眼睛,歲月夢境裏從不遺忘。她更加想不到,她會和他糾纏那麽多年,甚至會過完一輩子。

高三那年二月,她頭一次想和他分手,然而後來心軟,到底舍不得。

三月二十六前一周,她發消息給他,告訴他她要過生日了。

她沒問他來不來,僅僅只是簡單告知,可最後她還是失望,那夜下起大雨,他并沒有來。

這是她的記憶。

可是她不知道的是,陸承風告訴她:“那天晚上他跑遍全城沒打烊的蛋糕店,給你買了塊蛋糕,是準備去見你的。他沒爽約,他很愛你的,不想吵架的。”

“他是準備低頭的,他認錯。”

只是可惜,沒有機會了。

她在樓上過生日,以為他爽約默認分手,她不知道他就在她家樓下,暴雨連天,他在被雨水沖刷得稀薄的血泊裏。

她隔天就跟随陳如晦去了臨海,發誓要把這段無疾而終的感情抛之腦後。

飛機從祿口機場起飛,他在醫院蘇醒。

擡眼看見窗外陰天,前往臨海的航線途經潤州城上空,航跡雲濃墨般鋪陳整個天幕。

那瞬間飛天遁地,忘一刻錦繡淤泥,歲月不回頭。

很多年她問自己究竟愛他什麽,他也曾經非常誠懇告訴她,他并不太會說話。和他在一起生活,她會逐漸覺得枯燥無趣,因為他本就是個毫無情趣的男人。

可或許很久前她便明白,她就是愛。

愛他的寡言無聲,愛他靜默溫柔。

*

四十八小時後,李潇還是沒能回家,陳蟬衣強迫自己起來吃了點東西。盡管還是有點吃不下,可她現在懷了孕,不得不吃。

她準備今晚嘗試聯系周書彥,這兩天恍惚過,周書彥那邊沒有任何動靜,既有利益關系,他絕不可能無動于衷。

她清楚,周書彥是在等,等她親自往他頭上求。

陳蟬衣不好評價這個行為,在四九城這座染缸裏浸透了,京圈這幫公子太子,性情都不是一點半點複雜。迫在眉睫的情勢,換做任何人,早就慌了,他們卻還能一眼分辨利弊。

讓子彈飛,最後争取謀求最大利益。

中途陸承風又來了兩次,季航也來過,大約是聽到點風聲,上樓給她送東西,安慰她不要着急。

陳蟬衣勉強笑笑:“我知道。”

心急也沒有用,她說:“我相信他。”

李潇從小養成的性格,少時生活得不好,他生來就比旁人多幾分成熟穩重,他要做的事要布的局,走一步退兩步,退兩步想三步,不會算不到眼下這個情況。

她依賴他,更信任他。

就這樣等到問詢72小時時,她收到一份國際快件,是從挪威寄來,陳蟬衣一愣,下樓簽收了這個快件。是份轉運快件,原本是發往華越總部,後來大約是知道李潇現今住在這,華越又給發了回來。

陳蟬衣打開紙箱,裏頭都是些零零散散的小玩意,有極地風光冰箱貼,有厚毛絨襪子,還有套羽絨服,上面标着科研隊标志,羽絨服一起的袋子裏塞着兩套睡衣,都是貼身的。

他穿過的。

她再往下翻,愈發好笑,他真是,在外面什麽都往家裏帶,水晶球,馬克杯,還有挪威新年聖誕小人,還是木雕的,上了顏色,小精靈特別可愛。還有幾個木雕就醜醜的,感覺像是他閑來無事自己雕的。

木雕下面壓了張明信片,後面一句挪威語,陳蟬衣看不出來,拍了張照片發給人查,對方很快回複:“應該寫的是:給女兒。”

她愣了愣。

客廳昏寂暗沉,雨水濛濛從玻璃窗蜿蜒下來,她唇角小幅度彎了彎,眼尾卻濕了。

箱子底壓在衣服下面的,她摸到一本厚厚的本子,封面墨藍色沒有名字,翻開內頁,他用中文寫了姓名,又寫了英文名。看着像是本日記,只是皺巴巴,像是被打濕後又晾幹了。

陳蟬衣翻了翻,發現準确來說,是本航程記錄:

【一月三,晴,我們的船已穿過洛普水道,今夜氣候不錯,運氣好,或許今晚就可以抵達巴倫支海。】

【一月四,晴,果然運氣好,順利抵達巴倫支海,海上沒風浪,今天還看到了鯨魚。】

【一月六,晴轉陰,初步的考察結束,我們準備返航。】

【一月六晚,陰,平安回港。】

那些是他悉心的記錄,字跡筆觸清晰。

她指尖撫在字上,摩挲凹凸不平的紋路,似乎都能想見他當時屈起長腿,委屈縮在船艙裏,拿起筆乖乖記錄的模樣。

她心化成水,變得很軟。

【一月十三,晴,到達格陵蘭附近海域。】

【一月十四,陰,天氣變得有些快,船上偵查員在進行雷達定位,我們預計今天下午投放第一枚海下通訊監測。不過冬天确實太冷了,我希望能快點結束,畢竟真的太冷了。】

【一月十四晚,陰,我膝蓋疼。】

她看到那四個字,心髒被猛地一揪,他膝蓋疼,本來就是陳傷難愈,要盡量避開潮氣水汽,她從前不知道,如今知道他膝蓋不好,聯想到海上作業惡劣環境,心裏幾乎一瞬間被梗住,喉嚨都發澀。

他不常說自己哪裏痛,能寫出紙上,一定是痛了很久。

陳蟬衣抿緊唇,向後翻了一頁,愣住了。

那頁基本看不清字跡,整頁都被一團污漬染得斑駁。

是血跡。

她越往後翻,越是觸目驚心。

那些血痕像是一團團筆墨,噴濺在泛黃紙張的中央,順着頁片肌理滲透進去,陳年的血,如今退去殷紅,變得烏黑沉重,鐵鏽般血跡斑斑。

這種血痕,像是咳嗽咳出來的,她心裏陡然升騰出不好的預感。

【二月三,風暴,船長說如果運氣好,或許能在暴風席卷前回到母港,或哪怕任何一個海港。這是最好的結果,也是我們最希望看到的,不過這種事,誰又說得準。船上的大副一直在和附近警哨聯系。我希望順利吧。】

【二月□□暴,越來越近了,可是持續聯系沒有回音。】

【二月五,風暴,依舊無回音。】

【二月六,暴雨,下雨了,我們好像在海上失去了方向,這不是什麽好事,昨夜起浪,船艙被淹了。】

【二月七,暴雨,水被排出去,但是積水導致引擎故障,我們開始在巴倫支海打圈。】

【二月七下午,持續暴雨,小馬賽從前在蔚藍海岸幹過港口,他說引擎會修好,可是地中海風平浪靜,情況或許和北冰洋不同。

船上有人提議,棄掉不必要設備,船長說那也沒用。是的,如果繼續在巴倫支海漂泊,我們的口糧很快就會沒有。

我希望最起碼可以回到挪威海,更好的情況,是能回到洛普水道,不過這太難了,聽起來像妄想。】

她指尖顫抖,看着油墨痕跡越來越淡,像是筆墨快寫完了。

【二月八,暴雨,引擎徹底壞了,我們的所有通訊設備失靈。】

【二月八夜間,暴雨,小馬賽發起高燒,船上已經沒有藥。】

【二月九,暴雨,高燒四十度。我。】

【二月十,暴雨,不止一人出現發熱反應,衛星通訊仍然連接失敗。】

【二月十一,暴雨,失敗。跟随我們的設備船失去聯系,生死未蔔。或許這次沒有希望了。】

【二月十二……】

接着是大段大段的空白,她手腕顫抖,意識到什麽,拼命繼續往後翻去。然而沒有,什麽都沒有。就像是人的記憶斷篇,或呼吸驟然中斷,那本皺皺巴巴的日記本,往後就再也沒有文字記載。

她眼前模糊一片。

有瞬間,她也開始懷疑起來,他活着嗎,從前,現在,時空交疊,他真的活下來了嗎,還只是她在做一場不會醒來的夢?

她翻到中間,一封信掉出來。

那張紙,不知是被什麽打濕,或許是她眼角的淚,或許原本就是濕的。它和先前所有記錄全部都不一樣,沒有筆墨,字跡是如前幾張紙業上,那種烏黑發紅的顏色。

陳蟬衣眼睫一顫,水痕立刻滾落下來,是血跡,他的血跡。

那封信薄薄一片。

紙張泛黃破損,依稀能辨清信紙頂端的樣式,上頭印着幾句挪威語,不像是普通信紙,應當是統一發放的。

陳蟬衣呼吸微滞,反應過來後,唇色霎那蒼白。直到此時,她才陡然醒悟,這封夾在航程記錄中的信,究竟是什麽。

是一封遺書,科考隊葬身大海前,寫的一封遺書。

因為筆墨耗盡了,他就用血來寫。

每艘船在海上失聯,并不一定是沉船事故,盡管北冰洋冰山奇多。也有很大一部分緣故,是遭遇風暴通訊失聯,那種情況下油耗盡,口糧也沒有,後來的搜救船只過來,只會發現船員的死亡。

船還是好好地漂着。

他們的遺書,就能被看見。

連同在基地遺留的生活物品,一同寄給家裏親人。

她有一瞬間,指尖抖得連薄薄一張紙都難拿住。呼吸平複幾次,眼淚還是大顆大顆滾落。

她忽然覺得那些往事,一點點觸目驚心起來。

難怪他從來,從來不主動說這三年在北歐的事……往事近在眼前,她卻連翻閱的勇氣都沒有。

陳蟬衣抽出信紙,顫着手展開,看清內容的一瞬間,她失聲痛哭。淚滾燙砸落在手背,又被急促地倉皇拭去。

她眼眶紅了一片,想過他會寫些什麽。

也許是祝福,也許是囑咐,他的愛,他的偏執和執念,他這一生還有沒有什麽遺憾,諸如此類。

可她從沒想過,看見題頭姓名第一眼,她就會崩潰。

【家月】

接着是冒號,兩個點上面很輕,下面卻點得很重,就像是寫信的人,手指也在顫抖。

她順着那封信往下看,看見一彎很小的月亮。

用血畫不出多美,只是彎鈎狀,鐮刀狀,只讓人明白是月亮,僅此而已。

她看了半晌,等看清內容,忽然泣不成聲。

遺書用來寫遺憾的,可他不憾任何事。

唯一難過的,是那時候的他困在風暴中心,自責地以為。

他失了信,背棄承諾,歸不了港,或許這輩子難再活。

也再難見到她。

窗外暴雨被隐去,雷鳴陣陣,她跪坐房間內,捧着他兩年前,寫的一封遺書,滿臉淚痕。

他沒有陳述更多了,那些刻骨銘心的思念和愛戀,到了生命最後時刻,能寫出來的,訴諸于筆尖的。

竟然只有一彎月亮,寥寥幾字——

家月:

或我今夜無法返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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