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雙姝 與送行

第67章 雙姝 與送行

商溫離開了, 這一次他頭也沒回。

季稻望着他的背影總覺得哪裏不對勁,但她說不上來。

皿城那地方她去過的,那時候還不叫皿城, 叫做憫村,不是失了頭的血, 而是憐憫同情的憫。

後來,天開始不下雨, 河水漸漸幹涸, 有人說那村子有邪祟, 有人說那村子得罪了河神,于是一個小姑娘就被扔進了河中,她啊, 很笨,很傻, 住在水邊卻不會凫水, 哪怕是那麽笨那麽傻那樣不會凫水的她,在死前居然學會了凫水從河中逃脫,再後來,她被架上火架, 但她卻怎麽也學不會讓火別燒她。

于是,她化成了灰,唯一留下的一根骨頭都被燒得黝黑,一如她死前的膚色, 說起來, 那孩子從來都不白,她習慣了在最熱的天氣幹農活,割過田裏的麥子也拔過山上的雜草, 她的手也不白嫩,山上田裏總有些雜草的葉子很鋒利,時不時就得挨一口子,會流血會留疤。

但她死前什麽都沒留下,沒有血也沒有疤,只有一灘黑色的泥灰,看上去髒髒的,所以她也能理解爹娘為什麽用掃帚掃成一堆積在田坎上,因為看上去髒髒的不是嗎?誰喜歡髒東西呢?

可能是上天的懲罰吧,那村子再也沒有下過雨,黃沙伴随風席卷而來,落地後便積成一層一層厚土,河也沒有了,上天再也沒有憐憫過那個村子,憫便成為了皿。

諷刺的是那災難性的黃沙、幹涸,到了百年千年後卻成為一道靓麗的風景。

大漠孤煙,美麗浪漫。

季稻垂着眸盯着自己的白皙,似吹彈可破的手指,愣愣坐了好久好久,就像做了一場噩夢,再醒來還是覺得心悸。

她默默握緊自己的白傘,擡頭望着商溫離去的背影,但她坐了太久太久了,久到商溫的椅子都失去了溫度,商溫的背影她都沒有看上一眼。

心悸再次發作,不詳的地方不祥的預感。

可皿城,唯獨皿城,她不會去的。

季稻默默起身,背離着商溫的方向,回到自己的地方。

她走過長廊走過小院兒,在路上,她遇見了林忡,與之前不同,現在的他換了身官服腳步匆匆,似乎要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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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大人。”季稻禮貌性問了一聲。

看見返回的季稻,他疑惑問她:“季姑娘,王爺要走了,你不去送行嗎?”

季稻搖頭:“不去,見過了。”

林忡想了想也是,王爺剛剛離開他們肯定已經告過別了,又不像他,身居官職,哪怕剛剛見過現在也得和文武百官一起為衡王壯行。

“本來說好五天的,衡王殿下這突然就要出發了,我這糧草都只籌了一半,估計過兩天齊了還得派人送去皿城,這算什麽事兒啊!”林忡嘆氣道。

“糧草?”季稻也是懂得一些軍事上的事情的,要說起糧草那就只能是要打仗了。季稻想起商溫的話,忍不住問道:“要打仗了嗎?和誰?”

“當然是和盛國啦!王爺剛剛回來就接到消息,盛國賊心不死,陳兵我大延邊境,無奈之下只能就馬不停蹄離開京城,希望這次王爺也能像從前一樣旗開得勝吧。哎,時候不早了,季姑娘,我先去城門口了。”林忡說着便匆匆離去。

五天……

“幾天?”

“三天。”

季稻恍然醒悟,怪不得他要問她幾天,原來是因為這場大戰,怪不得他匆匆離開翌日又來卻是道別,原來也是因為這場大戰,怪不得他要說下次帶她去,原來也是因為這場大戰。

打仗總是危險的,在戰場上,死亡并不遙遠,死與生只是擦身而過的關系,一瞬生也可能一瞬死,誰能說得清呢?

“為什麽,不告訴我呢。”

季稻怔然,低聲呢喃,仿佛失神一般。

忽然她又恍然清醒:“我絕不去皿城。”

季稻重新邁開腳步。

城門口,滿朝文武,就像上朝一樣整齊,最前方的馬車中,一身便服的皇帝走下了馬車,他望着自己這個才回來沒有幾日的兒子,擠出一個笑來:“兒啊,又該走了吧。”

商溫望着皇帝,這個年過花甲的老者哪怕梳着最整齊的發,卻遮不住他頭發花白,哪怕他努力擠出一個笑臉,卻擋不住布滿臉上的愁容。

“陛下,臣不孝,無法侍奉陛下。”

皇帝老眼閃爍淚光:“兒啊,只要你好好回來就是對父皇最大的孝順。”

“會回來的。”

商溫說着擡頭,望着城門上挂着的“京城”兩個大字,像是透過牌匾望着牌匾後繁華的街道,望着街道深處那一處院子。

城門口很熱鬧,卻熱鬧不到商溫心裏。

他沒有告訴季稻,季稻原本就不會來的,他明明知道的,可是……可是為什麽他心中還是會空蕩蕩的呢?

“兒啊,在想那位姑娘嗎?”皇帝問道。

商溫卻是笑了:“回來再想。”

皇帝嘆息,這次盛國來勢洶洶,還回得來嗎?

皇帝望着商溫:“兒啊,你到底喜歡哪位姑娘,要不,朕作主給你先定下來,免得人姑娘嫁人了……”

“陛下,臣已與她說好,臣會回來的。”商溫語氣不容質疑。皇帝只覺得商溫是為了給自己留個念想。但商溫不準,皇帝也無法,他欠這孩子太多了。

皇帝擦了擦眼角的淚。

“陛下,臣走了。”

“走吧。”

商溫再次行禮,最後才轉身走向城門口另一架馬車,文武百官紛紛彎腰,齊聲道:“恭送衡王殿下!”

商溫跨上馬車,再次擡頭,就像是似有所感一樣他又望向了牌匾處,但這一次他愣住了。

在那守衛森嚴的牆頭上,夕陽照射過來,他瞧見夕陽下一把熟悉而亮眼的白紙傘以及那亭亭玉立的少女。

夕陽過于刺眼,他看不清她的容貌,但是卻知道她來這裏的意義,她知道他要行遠方,她希望他能回來。

商溫的心一下子填得很滿很滿。

但是他卻放下了車簾,任馬車颠簸流轉。

他會回來的。

沒有任何一次讓他這麽想勝利。

季稻垂眸,第二次,他第二次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哼,狗男人!

白瞎她來送行了。

季稻轉身就走,毫不留戀。

季稻沒有回林家,而是趁着時間還早回了趟河坊居。

“季姑娘?”小二哥見到季稻很驚喜,季稻微微颔首:“你家主子在嗎?”

“姑娘回的不巧,主子現在不在。”

龍鯉不在?!

季稻覺得挺稀罕,那個一年四季都不挪窩的人居然不在,天要下紅雨了?

“你們主子去哪兒了?”季稻忍不住問道。

小二哥想了想:“好像說要去見一個朋友。”

“他還有朋友呢?”季稻更驚奇了:“這一百年他沒白活啊。”

小二哥讪讪一笑,不知道怎麽接話:“姑娘找主子有事?”

季稻說道:“原也沒什麽大事,若他回來就別提我回來過了。”

“若主子問起……”小二哥為難問道。

“若問起你如實說便是。”季稻說完再次離開。

望着季稻的背影,小二哥撓撓頭,暗自嘀咕:“可是姑娘的事對主子來說才是天大的事啊!”

*

某不知名小茶樓中,帶着鬥笠的男子與紅衣男子對坐,一旁戴着面紗的女子靜靜為二人添茶。

龍鯉指尖撥動了一下茶杯,神情似笑非笑:“你我有多久沒見了?”

男子淡淡道:“一百年。”

龍鯉啧了一聲:“正好一百年,算得還真清楚呢。罷了,你我就不必拐彎抹角了,說吧,找我何事?”

龍鯉沒空跟他墨跡,幹脆挑明。

“你的地方,河坊居,換個地方。”男子聲音仍舊淡淡的,語氣不像是在跟龍鯉商議,倒像是告知一般,龍鯉先聽到有些不可思議,想了想竟是把自己逗笑了:“多年不見,你膽子倒比當初肥了不少。”

男人只道:“你不是當年的河神,我也不是當年的我。”

龍鯉微微挑眉:“你們人間有一句話,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我們人間也有一句話,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男人分寸不讓,龍鯉這次真的氣笑了,他竟然敢威脅自己。

“既然你這麽厲害,為何非要我挪地兒?你不如自己開一家河坊居如何?”龍鯉抿了口茶,語氣無不犀利。

“什麽地方是河坊居看的不是名字,是人。”

龍鯉一怔,随即無奈搖頭:“我有時候真搞不懂你,搶自己的地盤有意思嗎?”

“沒意思,但不得不搶。”輕紗被床邊輕柔地風吹起,從這個地方能遠遠看見河坊居的招牌,男子瞥了一眼,又淡淡收回看着眼前的龍鯉:“不搶會死。”

龍鯉嗤笑一聲:“別逗我笑,要死你早死了,那年我棺材都能給你備好了,你偏偏不進。一生都在追求永生的你哪裏舍得死呢。”

男子這回卻沒有回應,只是重新看向窗外。

舍不得死嗎?

也許吧。

“也許我本就是個貪生怕死之徒。”男子面紗下的臉微微一笑,面紗遮住他那無人可見的風華絕代,只是聲音抖落出幾分沙啞低沉,如彈響的古琴,讓人心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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