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于高朋滿座訴說愛意

第70章 于高朋滿座訴說愛意

西江月.....

夏芙低垂的鴉羽微顫, 素來平靜的眼眸一度情緒暗湧。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

臘月中旬的一日大雪紛飛。

弘農程家堡的宅子外,種了一片枯竹,竹竿被大雪壓彎, 伏在地上有如山丘。

她的琴案正對着窗口, 已經是練第七遍了, 快亥時, 她實在舍不得撒手。

他就坐在身側,一身茶白的厚袍子, 绲邊繡着銀色竹紋,襯得那張冷白的面孔極其矜貴俊美。

她其實不大敢看他, 那雙漆黑的眸眼極具穿透力, 好似被他看一眼, 便無所遁形。

腳邊的炭盆火勢漸衰,程明昱無奈,從一旁鐵桶裏鉗出幾塊炭火又擱進去, 炭盆登時發出呲呲聲響,火苗竄起來。

“還要彈?”

夏芙明知他已不耐, 卻是輕輕抿着嘴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偷偷笑了笑, 然後點頭,

“是,總感覺我彈得不大對味,少了些什麽..”

“家主, ”她忽然偏轉過眸,一雙秋水般的眸眼盈盈注視着他,

“您能彈一段給我聽聽麽?”

方才他只是信手撥了幾個音調,就格外好聽,有一種渾然天成的潇灑, 明明是同樣一把琴弦,為何區別這般大,她想聽一整段,當然她更想聽一整曲,可她不敢說。

她大着膽子起身,讓開位置,亭亭立在那兒,算是在“逼”他了。

程明昱看了一眼她那把琴,暗暗嫌棄了一番,

“這般喜歡《西江月》,下回我捎來琴弦,彈與你聽便是。”

夏芙聞言心裏滋生一股綿綿的熱浪。

她聽人說過,家主極擅音律,也收藏了一把舉世無二的焦尾琴,這樣的人物,用最好的琴弦,再彈一首她最愛的《西江月》,光想一想,夏芙身子都要飄起來。

她立在窗下,低垂着眉眼,按捺住喜悅朝他輕輕點頭,“嗯,我知道了。”

餘光卻見他立着一動不動,夏芙視線偷偷往上移,忽然與他目光對了個正着。

他明明白白看着她,好似

在問她還踟蹰什麽。

夏芙眼珠子轉溜一圈,才想起二人之間的“正事”,慌忙拍了下腦袋,提着衣擺面頰發燙往床榻去。

害她一時沉迷于彈琴,忘了時辰吧。

這麽晚了,他還要回去呢。

夏芙暗暗掐了自己一把,走到拔步床,瞥見裏頭被燈火照得通明,臉上登時一熱,立即折回去吹燈。

跟在她身後往這邊行來的程明昱,差點被折返的她撞個正着。

他連忙偏過身,就看着她匆忙吹了燈,那笨手笨腳的樣子,整得好似在偷情。

他無奈搖搖頭。

熄了燈,屋子裏陷入黑暗,各自自在多了,他們習慣了黑暗,均輕車熟路上了塌。

這一回他比往日都要久,那泉眼好似怎麽都掘不盡,一泓又一泓溪流漫蓋衣裳床褥,她害臊地捂住臉。

他總是輕而易舉便能探到底,很想控制住,嗓子卻怎麽都不聽使喚,後來回想起她簡直無地自容,等他走了許久,她蜷在被褥裏想,下回,下回一定要矜持些。

次日醒來人就不大有精神。

心想定是昨夜鬧得晚了些。

練琴練得晚,他又要得久,便弄到子時往後了。

嬷嬷來催了,夏芙方起塌,心裏還想着後日的約定,早膳沒用多少也沒覺出異常。

天冷路滑,老太太沒讓她去請安。

她在院子裏歇了一日。

第二日還在下雪,她窩在被褥裏更不想起來。

眼巴巴盼着第三日的到來。

這一日天可憐見放了晴。

嬷嬷過來照顧她起居時,多了一句嘴,

“今日家主出了門,說是莊田那邊出了事,要去看一看。”

她心裏就有些失落,不會爽約吧。

這種情緒一直持續到午後,她忽然吐得昏天暗地,只當自己着了涼,喝了幾口熱水溫在被褥裏,到底是驚動婆母,婆母是穩妥人物,帶着府上的大夫來了。

她看着大夫,忽然一愣。

再然後,大夫給她搭脈,她只聽見喜脈二字,腦子裏一片漿糊。

老太太喜極而泣,抱着她哭天搶地,

“好孩子,咱們總算是懷上了,總算是懷上了,你不必再受罪了...”

不必再受罪了....

夏芙怔愣當場。

直到今日她都無法形容那一刻的心情。

她被老太太摟在懷裏,磕在她消瘦的肩骨,遲遲笑了笑,“是喜事。”

一夜北風吹。

她坐在琴案望着月洞門口,被雪壓彎的竹條堵死了他來時的路,從約定好的戌時一直坐到亥時,膝蓋都麻了,一貫伺候她的那位老嬷嬷心疼地抱着毯子裹在她身上,将她擁在懷裏,

“不必等了,家主不會來了。”

滾燙的淚珠砸在琴案,碎成水花。

“只待你懷孕,我們不再相見。”

“好,有了身子,我一定不再叨擾家主。”

十九年過去了。

熟悉又陌生的旋律,跟蠶絲一樣一點點往她四肢五骸鑽,往她心上纏。

夏芙深深閉上了眼。

臺上的程明昱已試過音。

長公主聽聞他要彈琴,已轉過身子面朝琴臺的方向。

抛開她對這個男人的情愫,程明昱是音律大家,他當衆撫琴,便是一場視聽盛宴。

這樣的盛況,她豈能錯過?

女官将食案擡着換了個方向,程亦安只能陪着她轉身,轉身的片刻,她瞄了一眼對面的夏芙,她和雲南王坐着沒動。

起調是幾個音符,高手與尋常人的區別是,明明是幾個很簡單的音符,程明昱彈起來,音符之間流暢絲滑,曲調仿佛一縷煙從耳畔一滑而過,輕而易舉将所有人的心弦給勾住。

僅僅是起手,他就表現出得天獨厚的功力。

真乃天籁之音。

這是一首脍炙人口的曲子,被古往今來的音律大師封為十大名曲之一,講述的是一對兩小無猜的青梅竹馬,對彼此暗生情愫,尚未來得及禀報父母,提親納采,朝廷一紙征兵的诏書發下來,男子背負行囊奔赴戰場,臨行前二人在竹林互訴衷腸,約定護守終身,只可惜三年過去,傳來男子戰死的消息,女方将女孩兒嫁出去了,又是五年過去,當年莽撞青蔥的少年,一躍成為人上人的大将軍。

待他功成名就回鄉,斯人已嫁,當年活脫曼妙的少女,包着一頭紗巾抱着一個襁褓的孩子,正在田間幹活。

兩兩相望,唯有淚千行。

所有遺憾均訴在那綿綿的風聲與陰陰細雨中。

程明昱沒有将這種遺憾描繪得如何哀婉悱恻,起手過後便是一串如流水般淙淙的曲音,仿若面前翠竹掩映,幽窗下寶鼎茶閑繞指涼,有琴音穿山渡水而來,攜着一抹淡淡的清涼與遺憾,拂化這殿內熾熱的暑氣。

長公主的目光一直落在那雙手。

不聽曲,不看人,僅僅是這雙手,白皙修長,指骨分明,指尖撫在琴弦是那麽游刃有餘,好似游戲人間的谪仙,輕輕彈開一指,便是人間春色。

目光忍不住往上,移至那緋紅的衣襟,那裏自是一團仙鶴補子,沒有人能夠把官袍穿得這樣好看,他該是天生的衣架子,寬肩窄腰,夏日官袍用的輕薄的緞面,極是服帖,能清晰勾勒出他挺拔清隽的身形。

随弦而動的寬袖,恍若林間的風,秋日的雨,富春江上一抹浩瀚的煙雲,閑庭信步。

回想當初為何一眼相中程明昱。

他有一種渾然天成的美,不似雕琢,克謹禁欲,是山巅的雪,雪上的松。

多少年過去了,這個男人的韻味就像是深巷的酒,歷久彌新,越發引人入勝。

他的琴如同他這個人,不會狂妄不羁,不會肆無忌憚,恰恰是克制延續到極限時,輕輕一撥,足夠動人心魄。

一見程郎誤終身。

長公主自嘲地笑了一聲。

不知是何人将珠簾給撩開,能讓女眷們清晰看到那道清絕的身影。

熾熱的夏風從洞開的殿外掠進來,化不開他眉間那抹霜雪,彈指間有那麽一種參透世事茫茫的悲憫從容,仿佛明知這是一曲得不到回應的孤鳴,一場遲到的不曾宣之于口的愛意,卻還是忍不住走一遍來時路,将它全部訴在這把琴裏。

彈得太好,甚至覺察不到他任何娴熟的技巧,仿佛每一個音符為他而生。

石衡之妻,素來推崇程明昱書法的石夫人,與身側的秦夫人道,

“程大人這樣的男人,只适合供着,哪個女人能心平氣和做他的妻子。”克妻也就不奇怪了。

“可不是?只要程公活着,‘風華絕代’這四字,只有他擔得起。”

即便是程明昱的女兒,與他相處最多的程亦喬,望着這樣的爹爹依舊如癡如醉,

“長姐,你知道我這輩子最大的幸運是什麽嗎?那就是投胎成為爹爹的女兒。”

程亦歆笑道,“也是最大的驕傲。”

西江月既然是家喻戶曉的曲子,就意味着在場所有善琴者,均彈過,禮部尚書孔雲傑從始至終不曾睜眼,甚至手指輕輕在食案叩動,自顧自合曲,心裏卻想,他那侄兒拿什麽跟程明昱比。

陸栩生過去最不喜文人的這些作派,但今日實打實被岳父給折服。

就如他們習武之人使刀法到登峰造極之地步,岳父這一手琴彈得是出神入化。

身後的程亦彥扯了扯他的衣袖,低聲道,

“怎麽樣慎之,有這樣的岳父,是不是倍感壓力?”

陸栩生氣定神閑往上方程亦安一指,

“你瞧,全場都在聽琴,就她一人虎頭虎腦,可見我家安安不吃這套,安安還是喜歡我這樣的,但是大舅哥你就不一樣,有這樣的父親,我看你才壓力如山。”

程亦彥苦笑不已,第一次在陸栩生跟前敗下陣來。

陸栩生說完看向程亦安,連他都被岳父的琴音感化,怎的程亦安好似滿臉苦惱。

程亦安大概是全場唯一沒有認真聽曲的

人,這首曲子為誰而談,程亦安冥冥中已有感知。

琴臺上的爹爹已是人琴合一,而娘親呢。

她注意到夏芙雙手交疊在一處,指尖始終覆在那串珊瑚珠子,不曾往臺上瞟上一眼。

明明是朗月清風,鵲驚蟬鳴的意境,

他們一人端坐琴臺,衆人皆醉我獨醒。

一人默坐高席,置身事外。

程亦安心裏沒由來湧上一陣酸楚。

雲南王聽過夏芙彈琴,如果說先前還只是猜測的話,那麽今日程明昱這首曲子一出,他忽然之間什麽都明白了。

夏芙也愛彈《西江月》。

人家程明昱哪是給皇帝祝壽,他這是在紛紛擾擾的人群中,訴說着對夏芙隐晦的愛意。

這樣的人物,這樣的氣度,身居高位,手掌權柄。

雲南王有那麽一瞬,突然想認輸,餘光注意到夏芙指節隐隐發白發緊,他覆過手去,握住她冰涼近乎顫抖的手,以只有二人才聽到的嗓音道,

“阿芙,大不了你收個外室,我也認了。”

夏芙一怔,面頰一紅掙開他的掌心,別過臉去不理會他。

曲子進入最後一段,三段重音,從最開始的高亢激烈意境恢弘,慢慢過度至隐忍克制,到最後收音時,長指一撩,所有遺憾如脈脈月輝歸于雲海深處。

一曲終了,餘響繞梁。

殿內許久無人出聲。

是太子最先撫出一掌,除宗親外,所有人起身朝程明昱行禮致意。

程明昱雙手搭在琴弦,心緒慢慢平複,收弦,朝皇帝施禮,

皇帝還沉浸在方才那段旋律中,撫掌一笑,

“這叫什麽?‘客心洗流水,餘響入霜鐘’,今日之程公,風華無極,讓朕大開眼界!”

程明昱道了一聲謬贊,便抱着焦尾琴下臺,将琴弦交給內侍時,大約是那把焦尾琴很有年份,一根弦往他手指崩了一下,血珠順着手背滑下來,內侍吓了一跳只當自己沒收好,程明昱不動聲色按住傷處,示意內侍退下。

此舉恰被雲南王收在眼底,他癟癟嘴,

“那根弦怎麽就彈在手背,幹脆往脖子抹一抹不就得了。”

夏芙瞪了他一眼。

雲南王讪讪一笑,“說着玩的,說着玩的。”

女官将食案重新擺好,程亦安看着動容出神的長公主有些擔心。

“殿下?”她輕輕牽了牽長公主的衣角。

長公主聞言看了她一眼,失笑道,

“安安,我現在是真的放下了。”

程亦安還有些不敢置信,瞧她方才那般癡迷模樣,生怕她固态萌發,又追着爹爹忘乎所以。

“您真的想開啦?”

長公主不着痕跡往夏芙瞟了一眼,對程亦安柔聲道,

“因為他心裏有人啊。”

程亦安一驚,都不敢去看對面的娘親,幹巴巴道,“這您也聽得出來?”

長公主沒接這話。

只有苦過的人才知道苦澀是什麽滋味。

程明昱的琴音裏有求而不得的苦楚。

過去只當他一心為國為民,胸懷天下,沒有半絲男女之情,長公主愛得坦蕩,如今得知他心中有人,再執着就無趣了。

待那海螺收了一段音送去北齊給那明月公主,想必明月也會如她一般釋然吧。

明月照暗渠,郎心不似妾心。

酒宴重拾熱鬧,官員們三三兩兩來給皇帝祝酒,程明昱這廂悄悄止住血,一內侍借着上前給他斟酒的空檔,輕輕在他耳邊低語一句,程明昱臉色一變,看了一眼上方的皇太後。

此時皇太後也象征性給皇帝舉杯,皇帝看着太後溫煦的樣子,心裏越發沒底,果不其然,不一會酒宴正酣時,門口忽然來了一位太監。

“禀陛下,禀太後娘娘,東廠首領太監黃政求見。”

黃政是太後的人。

皇帝眉頭皺了皺,“朕這裏舉辦宴席,有什麽事回頭再禀。”

太後見狀笑了笑道,“陛下,黃政辦事最是穩妥,他逮着這個空檔進殿,定是有要事。”

皇帝不悅道,“太後,使臣還在呢。”

但太後就是不讓步。

那眼神明晃晃寫着若是皇帝不依,別怪她當場翻臉。

皇帝忍了忍,“宣。”

片刻,黃政領着一人進來,先請過安,指着雲南王道,

“陛下,雲南王欺君罔上,奪人之妻,請陛下聖裁。”

這話一落,四座皆驚。

皇帝看了一眼雲南王夫婦,瞥向黃政,已是心如明鏡,他嚴肅道,

“你胡說什麽!”

黃政将跪在地上的那個人拎起來,“陛下,那雲南王妃不叫夏岚,而是夏芙,她本是程明祐之妻,根本就不是什麽雲南王妃。”

程明祐就在這一片煌煌燈火中擡起眼,目光無比精準落在雲南王身側的夏芙身上,眼神陷入癡迷,

“芙兒....”

臺下的程明昱看着程明祐那張清瘦的臉,面罩寒霜。

原來東廠的人昨夜悄無聲息殺到程家堡,以太後懿旨強行将程明祐帶回京城,暗衛一路猛追,程明祐進宮之時,消息也剛遞過來。

太後此舉,一在割裂雲南王府與陸國公府的聯系,二在對付程家。

太後見狀輕飄飄地說,

“陛下,讓程明祐上來認一認,萬一認錯了,不過是一個誤會,無關緊要,萬一是事實,也不能壞了人家一段姻緣不是?”

程亦安已氣得咬牙切齒,看向對面的夏芙,夏芙臉色倒還算平靜,給她一個安撫的眼神。

那廂雲南王腮幫子直發冷笑,起身朝太後施禮,

“太後娘娘說的這話,臣可真是糊塗了,臣的王妃出身苗疆,與臣打小相識,怎麽會是別人的妻子?”

太後笑道,

“所以,才要認一認嘛,程明祐,你盡管上來前,哀家給你做主。”

那程明祐得了太後指令,慢慢起身,順着臺階一步步往上。

二十多年了,他與芙兒分離整整二十餘年。

她的模樣似乎沒怎麽變,還是那麽好看...程明祐眼眶深深泛紅,喃喃望着夏芙,

“芙兒,對不住,是我不好,當年不該扔下你一人在家....”

夏芙正襟危坐,慢慢将視線移過去,也不知是年歲已久,那張臉模糊得辨認不出舊時痕跡,還是她腦海裏早已将這個人給剔除,不記得他的模樣了。

程明祐對于她來說,陌生得很。

隐約有些許碎片似的畫面從腦海閃過,有歡聲笑語,有些許甜蜜的瞬間,可如今在她心裏,已泛不起任何漣漪。

夏芙神色出奇地平靜。

眼看他已越過第一階,一步一步朝夏芙靠近,雲南王已大馬金刀站起,臉上挂着陰沉的笑,摩拳擦掌攔住了程明祐的路。

太後見狀立即皺眉,“雲南王你什麽意思?哀家的旨意,你敢抵抗?”

雲南王對太後這番話置若罔聞,而是毫不客氣地将程明祐給一腳掀了下去。

所有人始料不及,為雲南王的大膽而震驚。

太後面色極其難看,霍然起身,“雲南王,你何其嚣張!”

雲南王不疾不徐轉過身,朝皇帝拱袖,又往太後一笑,

“太後娘娘,您貴為國母,難道不懂人倫天常?”他指着夏芙道,

“這世間哪個男人願意任由別人窺探自己的妻子?”

“我最後一次告訴太後娘娘,吾妻夏岚,出身苗疆,為我母親娘家的侄女,自小與我青梅竹馬,被我納為側妃,我亡妻過世後,遂将她扶正,若是太後不信,大可去雲南查,而不是在這裏颠倒黑白,插手臣子內帷之事。”

這時,底下的程明祐顧不上身上疼痛,已翻身而起,激動地往上爬,

“太後娘娘,皇帝陛下,臣看的沒錯,她是我的妻子夏芙,不是什麽雲南王妃!”

“芙兒,你看看我,我們相識于蘇州茗蘭橋,那日下雨,你忘了帶傘,我對你一見鐘情,欲護送你回府,你卻死活不肯,跑進店鋪裏躲我,你忘了嗎?”

程明昱深深閉上眼,驀地起身,朝上

方皇帝一揖,

“陛下,臣族人冒犯陛下壽宴,臣愧疚難當,還請陛下将他交給臣處置,臣這就領他回去,好好教訓。”

太後似乎一直在等程明昱現身,聽了這話,她老人家忽然彎唇一笑,

“哦對了,程家家主,如果哀家沒記錯,你該也是認識夏芙的,要不你也上前來認一認?”

程明昱瞳仁深得一縮,餘光中那道身影已被雲南王遮得嚴嚴實實,不欲叫任何人窺探。

程亦安聽不下去了,起身往太後行禮,

“娘娘,即便臣婦的母親活着,也與程明祐沒有半點瓜葛!我母親已與他和離。”

這就是程明祐最痛恨之處,指着程明昱喝道,

“太後娘娘,陛下,臣冤枉啊,程明昱一手遮天,逼我與亡妻和離....”

不等他說完,一道身影飛快掠來,一腳踩在他喉嚨,逼得程明祐将嗓音咽下去,只見陸栩生撫了撫衣襟,與皇帝道,

“陛下,此人當堂咆哮,是對陛下大不敬,還請陛下處置。”

皇帝正待開口,聽得身側太後力喝一聲,

“我看誰敢動他!”

太後目色陰沉看着皇帝,

“皇帝,哀家以為,此事牽扯雲南王府,算是國事,不可不慎重,必須查清楚。”

“如果雲南王妃真的是夏芙,那麽她就該回到程家四房,給程明祐做媳婦。”

程亦安給氣笑了,立即跪在皇帝跟前,

“陛下,皇後娘娘,我母親與程明祐的和離書,尚在府邸,若是太後不信,臣婦這就遣人送來。”

皇帝還能沒看明白麽,太後就是故意借程明祐攪亂這一缸子水,好叫帝黨焦頭爛額,四分五裂,

“太後,今日是朕壽誕,您将一點私事弄得沸沸揚揚,是真的要查雲南王府,還是故意跟朕過不去。”

太後笑道,“皇帝,你是萬民之主,你的臣子受了委屈,被人逼迫和離,你不該管嗎?”

這時,程明昱一針見血指出道,

“太後娘娘,程明祐與夏芙的和離書,由其母程家四房老太太親拟,此事,所有程家族人均可作證,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是老太太遣人納采請期,和離也是老太太親自做主,難道以您的意思是,兒子可以違背母親的話了?”

太後驀地一震。

“大晉以孝治天下,太後娘娘今日此舉,是不是要告訴我們文武大臣,往後所有兒子均可以忤逆父母?”

就這席話把太後堵得無話可說。

程明祐還待掙紮反駁,卻被陸栩生一腳摁得死死的。

程亦安看着底下挺拔的男人,松了一口氣,與太後道,

“若是太後娘娘還不信,臣婦這就去程家四房請我祖母來作證。”

太後依舊不肯撒手,與皇帝道,“但王府之事,還請皇帝細查。”

夏芙聞言突然起身一笑,

“娘娘與陛下不必查了,臣婦這就叫你們知道真假。”

皇帝一愣,狐疑地看着她,“王妃何意?”

夏芙繞出長案,來到太後跟前臺階下站着,先與皇帝請罪,

“敢問陛下,可否請您容臣婦表演一段雜戲?”

皇帝摸不準她要做什麽,卻還是點了頭,“準。”

随後只見夏芙往手上指環一按,霎時一條極其美豔的小綠蛇從她袖下彈出,在半空扭出極其靈動的舞姿,又朝上方的燈盞纏去。

皇後吓得往女官身上一靠,而太後心髒也險些跳出來。

夏芙輕輕一噓,小綠蛇立即竄回來藏在她袖下,在場所有人均倒抽一口涼氣。

夏芙笑眯眯望着太後,“我出身苗疆,娘娘這下信了嗎?”

太後看着她驚疑未定,抿唇不言。

雖說太後鬧這一出,很叫皇帝膈應,但皇帝還是敏銳嗅到機會,決定發落太後的爪牙,

“黃政攪亂朕的壽宴,該當死罪,來人,将他拖下去關起來,三日後行刑!”

“至于程明祐,交給程公你來處置。”

“臣遵命。”

太後還欲阻止,皇帝已氣得離席而去。

他一走,皇後和寧王收拾局面,由寧王領着使臣去隔壁繼續宴飲,皇後吩咐女眷們四處轉轉,晚間觀看焰火與花燈。

瓊華島有房舍幾十間,亭臺閣謝沿池密布,出廣寒殿,四處林蔭茂密,既是賞景的好去處,也足可納涼。

雲南王卻以妻子受驚為由,不參加晚宴了。

他避開人群沒走太液橋,反而打算從涉山門,往北出皇城,今日赴宴人極多,即便路上遇到一些女眷,卻因着方才夏芙展露那一手,女眷們紛紛遠遠避開,無人敢去打量她的模樣。

彼時,正是下午申時,日頭正熱,夏芙身子纖弱,走了一段便氣喘籲籲。

雲南王将她送至太液池邊上一處抱廈歇着。

這裏人煙罕至,倒是不怕被打攪。

等了片刻,雲南王見程亦安追了過來,放了心,指着夏芙與她道,

“安安,你娘交給你,本王要去料理一樁事。”

程亦安擔憂地看着母親,連忙過來攙住她,“您放心去吧。”

夏芙卻是皺着眉問雲南王,

“你去做什麽?”

雲南王沒看她,大步往前走,“安安,等你娘歇夠了,你就送她回去,別等我。”

他非扒了程明祐的皮不可。

什麽混賬東西也敢來夏芙跟前露面,也不怕寒碜人。

雲南王回到廣寒殿,尋來一內侍問,“程明昱何在?”

門口的內侍被他兇狠的模樣吓到,指了指太液橋方向,“好像往那邊去了。”

雲南王把內侍扔開,大步往太液橋方向去,追了一路至崇光殿追到了程明昱,程明昱果然着人拎着程明祐打算離開,雲南王及時叫住他,

“程明昱,把人交給本王處置。”

程明昱料定雲南王會來,所以走得并不快。

那程明祐見雲南王過來,使勁将嘴裏被塞的棉團給吐出,目光在他們二人身上流轉,恨道,

“雲南王,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夏岚就是芙兒,雲南王,你可知程明昱與芙兒是什麽關系?我告訴你,程明昱也觊觎芙兒,想要霸占她,你可別被他這副僞君子的作派給欺騙!”

雲南王看了一眼程明昱,程明昱面無表情,沒有半分波動。

他先是上前一腳揣在程明祐心窩子裏,旋即從內侍手裏将人拎過來,狠狠往地上一砸,

“你個混賬東西,就憑你這點德性,也配娶阿芙?且不說旁的,阿芙在家裏給你守孝,你卻在外頭風花雪月,你怎麽有臉說她是你妻?”

“本王若不好好替阿芙教訓你,對不住你今日這番勇氣!”

程明祐雙手被捆住,疼得在地上直打滾,他蒼白着臉,一身大汗淋漓,還很不服氣瞪着雲南王,

“你個蠢貨,你拿我撒氣算什麽?你怎麽不對付程明昱?你問問他,他什麽心思,這麽多年沒娶,是不是惦記着芙兒?”

雲南王嫌他嘴碎,一腳踢在他後腦勺,徹底将他踢暈,待耳廓清淨了,雲南王拍了拍手上的灰,示意內侍拎着人跟他走,随後笑眯眯掃了程明昱一眼,

“程大人,一首《西江月》彈得很不錯嘛,稱得上動人悱恻,可惜我覺得阿芙彈得更好,更可惜的是,你聽不到。”

程明昱負手而立,看着他眼神沒有半分變化,只交待道,“帶出皇宮料理。”

“還用你說。”雲南王輕哼一聲,帶着人走了。

程明昱等他遠去,立即掉頭往涉山門方向邁。

程亦安這廂陪着夏芙在抱廈坐了好半晌。

“王爺一定是料理程明祐去了。”

夏芙嘆了一聲,垂下眸撥弄那串珊瑚串,“他就這個性子。”

程亦安往她腕間瞟了一眼,“娘,您的蛇呢?藏起來了嗎?”

夏芙逗她,“怕嗎?”

“怕。”程亦安苦着臉。

夏芙擡手要去揉她的小臉蛋,程亦安笑着躲開,坐到對面去了。

夏芙往腕間那條銀鑲綠松的手環指

了指,“它藏在裏頭,我若不放它出來,就沒事。”

程亦安還是不敢靠近,朝她吐了吐舌。

就在這時,不遠處臨水的水閣裏傳來一道清脆的嗓音,

“安安。”

程亦安聽出是程亦喬,立即起身,扶着廊柱往那邊探頭去,

“二姐!”

原來程亦喬和程亦歆也打算回去,因着日頭大,半路在這邊歇着,遙遙看到程亦安跟雲南王妃在一處,興許是怕蛇,姐妹倆沒過來,只遙遙給夏芙屈膝。

“見過王妃。”

亭子裏還有其他女眷,也不便過來。

程亦安朝她們揮手,夏芙笑着道,

“你過去打個招呼吧,我就在這略坐坐。”

程亦安也好幾日沒見兩位姐姐,難得程亦歆肯出門,必定要去會一會的,

“那您等着,我去去就來。”

夏芙颔首。

日頭西斜,往臨水的一面美人靠照來,夏芙便從美人靠移至抱廈當中的桌椅坐着,河面暖風徐徐,陽光落在波光粼粼的水面,溶溶蕩蕩,刺眼得很。

周遭太安靜了,夏芙腦海不禁回蕩着那首曲子,連着那道模糊的人影也似在餘光裏晃。

興許有些困了,意識略有混沌,恍恍惚惚聽到有道聲音在喚她,“夏芙。”

像極了家主的嗓音。

夏芙以為自己出現幻聽,直到那股清冽的氣息逼近,她倏忽轉過身,對上程明昱漆黑的雙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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