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懷孕

第74章 懷孕

午時末, 四下裏充滞一股悶熱,連巷子裏的知了也恹恹地沒有動靜。

馬蹄聲便顯得格外清晰。

夏芙由嬷嬷攙下車來,聽得巷子裏傳來飛騎聲, 循目望去, 正見一人一身雪袍策馬奔來, 夏芙其實不愛看人穿雪衫, 要麽顯得輕浮,要麽容色氣度差勁壓不住那一身雪色, 但來人眉宇間凜然的神色和那一身高山仰止般的氣度,便叫人覺着只有他配着雪衣。

馬蹄及近, 才發覺是程明昱, 夏芙微微一愣, 尴尬地錯開視線。

杭管家與管事嬷嬷剛迎了雲南王妃,再見程明昱更是愕然,慌忙上前行禮,

“給程大人請安,驚動您實在罪過。”

程明昱稍一颔首, 下馬來, 在他身後跟了幾名侍衛并被侍衛駕馬帶來的老太醫。

老太醫顯然被一路颠簸, 出了一身汗,下了馬後直喘了兩口氣。

程明昱擱下馬缰,來到夏芙身側不遠。

“你也來了?”并不意外的語氣。

夏芙目光只及他胸前并不往上, 稍稍欠身算是打過招呼,便率先往裏去。

程明昱掀起蔽膝辍在她兩步後。

杭管家和明嫂子往前引路,路過正廳順着斜廊往書房方向去,行至斜廊盡頭時,夏芙忽然聽得身後傳來一聲咳, 其實那夜程亦安急匆匆離開,夏芙就猜到是程明昱出了事,聽這一聲咳,咳中帶着啞聲,該是還有些寒痰,肺部有淤濕之氣,且咳聲并不淺,不在喉嚨而在肺腑深處,恐是積年之症。

夏芙腳步微頓,終究是沒回頭,快步往書房走。

程明昱目色在她柔秀的背影定了片刻,跟了上去。

李嬷嬷已候在廊庑下,見二人聯袂而來,暗暗吃了一驚,連忙跪下磕頭,

“給王妃請安,給家主請安。”

一行人繞進東廂房內。

程亦安臨時昏厥在廊庑下,下人不敢亂挪動她,念着要請太醫,陸栩生書房正室有不少軍機要密,不便讓外人進,只能将程亦安安置在東廂房。

程亦安躺在軟榻,臉色白中帶黃,還未醒過來。

在她跟前坐着一人,這是裘青聞訊剛從太醫院抗來的太醫,程府的老太醫顯然與他相熟,從程明昱身側繞進來,來到他身側。

“李太醫,把脈如何?”

那李太醫瞧見老太醫登時一驚,喜道,“是您...”待要說什麽,看到身後的程明昱二人,忙止住嘴,往旁邊一退,

“大抵是看準了,您再把把關。”

老太醫從他輕松的神色看出來不是壞事,心中有了數,便坐下把脈。

如蘭跪在程亦安身側,替她扶着手腕,覆上一塊薄巾給老太醫手診。

夏芙和程明昱不好幹站着,便在北面圈椅坐了下來,二人當中擱着一四方桌,視線不約而同落在女兒身上。

李嬷嬷親自給二人上了茶,他們卻顧不上喝。

老太醫看過脈,臉上露出笑意,起身朝程明昱施禮,

“家主,王妃,三小姐這是喜脈,恭喜賀喜。”

夏芙捂了捂胸口,大松一口氣,“那就好...”

程明昱神情也顯見放松,“她身子弱,你給她開一些安胎的方子。”

老太醫應是,兩位太醫斟酌着開了個方子,寫完夏芙忽然開口,“可否讓我瞧瞧。”

她畢竟精通藥理,同樣的方子不同藥材,效果也天差地別。

老太醫立即捧過來給她瞧,夏芙一目掠過,提筆在方子一些藥名後做了注解,譬如注明産地,注明品類。

老太醫輕掃一眼便知夏芙是內行人,笑了笑,“多謝王妃。”

與李太醫退下着人買藥熬藥去了。

屋子裏只剩下李嬷嬷等人,這些一貫伺候程亦安的下人紛紛喜極而泣,

“姑娘一直盼着孩子,今日總算如願...”

可惜李嬷嬷說完,程明昱和夏芙均沒有太大的反應,夏芙經歷過生産,知道生孩子的苦,而程明昱呢,在他眼裏女兒始終是孩子,一朝要做母親了,反而有些心疼。

李嬷嬷讪讪地看了一眼明嫂子,明嫂子是當年程明昱和老祖宗給程亦安挑的陪房,是熟知程明昱脾性的,悄悄使了個眼色,幾人均退去了外頭。

屋子裏除了熟睡的程亦安,只有程明昱和夏芙。

夏芙以為上次過後,二人應當沒有機會再見,上回話說得絕說得透,也說得直白,今日撞上反而很不好意思,餘光發現他那張臉是往她這個方向偏着的,夏芙就更不自在了,幹脆從他身側挪至程亦安的塌旁。

天熱,安安睡得滿頭是汗,原先蒼白的面頰被蒸紅了,濃而長的眼睫覆在眼下,睡相極為乖巧嬌憨,自個兒還跟個孩子似得,卻是說做母親就做母親了。

夏芙想起當年自己初為人母的無措,再看如今的程亦安,免不了添了幾分心疼。

她細心地替安安拭去汗,腦門前後都給擦了一遭,十月懷胎生下的骨肉,對着母親有天然的依賴,好似聞到熟悉的藥香,本能往她的方向靠了靠

夏芙心都軟成一灘水。

以為她要醒來,不想等了片刻,程亦安反而睡得更踏實了。

餘光往程明昱的方向瞥了瞥,那男人還坐着一動不動。

雖說是父親,卻也是女大避父,況且有她在這裏,他不應該避嫌離開嘛。

程明昱好像沒有這個意思。

他素來是個最講規矩的....

夏芙心裏默默嘆了嘆。

她方才出門得急,顧不上喝水,路上挂記程亦安,出了一身汗,此刻不免口幹舌燥。

夏芙望了一眼李嬷嬷給她斟的茶....猶豫了一下,還是鎮定地起身回到圈椅坐着,拾起茶盞抿了幾口。

擱下茶盞時,目光好巧不巧落在程明昱手背。

程明昱右手搭在桌案,手背那日被崩斷的琴弦彈出一條極深的口子,眼下那條溝壑清晰猙獰,顯然還未好全。

夏芙喉嚨滾了滾,這回目光往上迎上他清湛的視線,

“您好像身子抱恙?要不要我給您把把脈?”

那日被那首西江月和他那番話一激,勾起陳年壓在心底的情愫,便吐了一腔苦水,實則在她心裏,清楚地知道過去的事與他無關,她也從未怪過任何人,只不過是為了堵他的嘴罷了。

可他若因此傷了身子,便是她的罪過。

程明昱漆黑的雙眸平靜地看着她,毫不猶豫伸過手。

那只手修長好看,很明顯是一雙彈琴的手。

袖口遮住他手腕,夏芙替他往上撩開,搭在他手腕處聽脈。

她的指腹覆着一層濕熱,在他肌膚滋生些許癢意,這些癢順着經脈爬上他耳梢。

程明昱畢竟不是沒有城府的年輕人,面色看不出絲毫痕跡。

只是夏芙這一聽脈,聽得有些久,程明昱記得老太醫給他聽脈,很快就收了手,忍不住問她道,

“還沒好?”

夏芙眉間微蹙,淡聲吩咐,“換一只手。”

程明昱威儀甚重,從不聽人擺布,面對夏芙他沒法子,側過身,将另一手搭過來。

那股濕熱又覆在手腕處,這一回更甚。

夏芙手放上去沒多久,便狐疑地瞥了他一眼,程明昱面不改色。

總算聽完脈象,夏芙松開他,沉默地坐了一會兒,嘆道,

“我回頭給您開個藥浴的方子,您得空泡一泡吧。”

程明昱眯起眼看着她問,“你把出什麽症候來了?”

夏芙把出他咳過血,避開他逼人的目光,心存愧疚道,“肺部有積年寒症,需祛濕排寒,冬病夏治,眼下三伏天正是泡藥浴最好的時辰,您試一試吧,回頭我配好藥包交給安安...”

再讓程亦安給他。

程明昱沒說話。

夏芙覺得自己欠他一個道歉,于是轉過身朝他欠了欠身,“那日的事,跟您賠罪,您別放在心上。”

程明昱聽了這話,心底無端湧上一陣酸楚,忍不住又咳了幾聲,語氣微微發緊,

“什麽話別放在心上?哪句話別放在心上?”

是拒絕他的話,還是心裏有他的話?

夏芙聽得他語氣急了,頓時懊惱失言,她何苦又招惹他?

打算起身避去右廂房,恰在這時,床榻方向傳來一聲懵嗔的“爹”“娘”。

只見程亦安已坐起,癡癡看着他們倆,嬌俏的臉蛋覆滿茫然。

程亦安方才被程明昱的咳嗽聲給弄醒,睜開眼便模模糊糊瞧見一雙熟悉的身影坐在對面圈椅。

她以為自己看錯,定睛看了一會。

爹爹和娘親竟然同時來探望她。

上次的“團聚”實在是勉強,今日算是正兒八經的團聚吧。

嘴角情不自禁咧開,落在夏芙和程明昱眼裏便有些傻了。

夏芙見女兒醒來,自是把程明昱的事丢開,連忙挪過來,“安安....”

她緊握住女兒手腕,眼底閃出淚花,

“傻安安,你懷了孕都不知道呢,突然昏厥,可吓壞娘親了。”

她将程亦安抱在懷裏。

程亦安神情僵在臉上,有些反應不過來。

她這是懷孕了?

難怪這幾日左右不舒坦,被爹娘和南安郡王的事一攪,連着月事遲了兩日也沒放在心上。

前世今生她最盼着的可不就是一個孩子?

淚水後知後覺滑落眼眶,她望着對面的父親,呢喃問,“爹爹是真的嗎?”

程明昱感覺到女兒的歡喜,才真正露出一絲喜悅,“千真萬确。”

程亦安得到肯定答複,忍不住摟緊了夏芙,埋在她肩口哭道,“娘,我有孩子了....”

前世今生時隔近七年,她總算又懷上了。

夏芙見女兒哭得動容,心中納罕,想當初她剛有孕時,更多的是茫然和不知所措,程亦安與她不同,滿滿的喜悅。

論理安安才十八歲不到,性情要更稚嫩些才是。

不過程亦安終于得償所願,夏芙自當為她高興。

“安安,陸栩生不在京城,娘留下照顧你好嗎?”她還從未照顧過安安,她這輩子最痛苦的時光就在懷孕生産,所以她想在女兒最艱難的時候留在她身邊。

女兒任何時候都是依賴娘的,程亦安樂得再度撲在她懷裏,

“女兒求之不得。”

程明昱看着相擁的母女,眼眶一度泛酸。

程亦安躺了許久,渾身不自在打算起身,卻被夏芙按住,

“頭三月孩子胎像不穩,你別亂動。”

程亦安前世沒有躺過,恰巧前世也落了胎,母親好歹平安生下了她,她于是跟母親取經,“您懷我時,頭三月是躺過來的嗎?”

話一問完,程明昱的視線明顯掃了過來。

程亦安頓時後悔,怪她顧着高興,忘了爹爹在這,忘了爹爹和娘親那段舊事。

夏芙忍着心頭的苦楚,含笑道是。

她就偎在那扇窗前,望着院子裏的枯竹熬了三個月。

程明昱看着夏芙發白的側臉,心裏下刀子似的。

她懷安安時,他不曾在她身邊。

那一晚,他抱着焦尾琴一夜無眠,以為自己會心如止水面對這場注定的分離,可事實是很多事情已脫離掌控,為了不讓自己分心,他立即趕回京城赴任。

夏芙就留在弘農程家堡養胎。

說來說去,他們錯過太多,他也愧對她們母女。

可惜如今他想彌補,伊人已改嫁。

程亦安其實想跟娘親說一些女人懷孕的私房話,只是程明昱在這裏,她也不好多問。

夏芙也想趕程明昱走,可惜她沒有這個身份。

程亦安身為晚輩,不能催。

兩下裏都沉默下來。

日頭西斜,廊子外傳來腳步聲,不一會兩個侍衛的身影出現在窗外。

明嫂子從侍衛着裝認出是程家的人,進來禀程明昱,

“家主,來了一個侍衛有緊急要務欲禀報于您。”

程明昱問道,“他從何處來?”

“雲南。”

程明昱驀地一怔,他曾吩咐過前去打探夏芙底細的暗衛,只待有消息無論何時何地一定要禀到他跟前來,所以暗衛這才追到陸府。

夏芙聽得“雲南”二字,心裏咯噔一下,有些不妙的預感。

程亦安也敏銳察覺氣氛不對,眼珠子慢騰騰轉着,一會兒看爹爹,一會兒看娘親,只覺廂房裏的空氣無端變得稀薄。

程明昱視線不着痕跡掃過夏芙,慢聲道,“讓他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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