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潮汐小築

第57章 潮汐小築

57.

昨夜普降大雪,一直下到後半夜,山中冰雪消融,城市卻是一望無垠的白。

Santa Cruz算不上硬派皮卡,雪路上開,輪胎抓地力也就那樣,韓澤玉開得快,一直緊盯路面,駛回韓宅時眼睛出現雪盲反應,澀疼得很。

他敲開了蘇珍妮的門。

跟宋家那公子哥夜釣向來整宿,開門時,蘇珍妮揉着眼,睡意朦胧,只見一人手撐門框,偏下頭,不停用力眨眼。

蘇珍認出是寶寶,鼻音濃濃,問怎麽了。

暮色未退,曙色未明,這樣反常的歸家時刻,以及沖動下的敲門會引來蘇珍妮的猜疑。

韓澤玉原地克制,知道自己狀态對這件事于事無補,只會更加壞事,他放穩心态,暗自調整,客氣地問蘇姨可否進門。

韓澤玉平日比較少來,态度誠懇又禮貌,蘇珍妮愛打理小窩,不但韓澤玉卧室潔淨如新,自己也是,即便夜間入睡,一樣井井有條。

她就像只勤快的大母貓,将小崽子和貓窩處處弄得稱心如意。

蘇珍妮不覺什麽,親昵地喚了聲,寶寶進呀。

關上門,蘇珍妮已徹底從睡意中清醒,她走去拉開窗簾,身後韓澤玉脫去外套,貌似冷得打了個顫,搓着手,拿到唇邊呼喝熱氣。

皮卡一路暖風強勁,加上心焦,他全身發汗,怎會冷,可他得讓蘇珍妮忙起來,以此轉移她的關注點,掩蓋自己的莽撞。

讓蘇珍妮不生疑慮,讓之後的對話氛圍輕松,他才可以套得出話。

蘇姨預想之中忙碌起來,又是燒水熱茶,又是找暖手寶,為韓澤玉拿來燙過的熱毛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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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等蘇姨問,韓澤玉先說他車有些問題,先開回,宋旻還在山上釣着。

于是蘇媽媽開始唠叨他倆不乖,大半夜釣什麽魚。

“白晴的病是不好治麽?”

韓澤玉熱巾擦着手,随意而從容,還跟蘇珍妮加了句早餐想吃玉米碎了。

他觀察着蘇珍妮,視線隐秘而淩厲。

女人确實面露驚異,與韓澤玉預想的一致。

這是個心思清透的女人,很容易挂相,所感所想一眼便能看透。

白晴身子不爽頭疼腦熱,是又跟兒子幹仗,還是哪個家仆不乖順,又或是手氣不好打輸牌,自從白家那兩位搬離韓宅,就這麽細碎的雞毛蒜皮小事也時不時擺到餐桌上跟韓澤玉嚼一嚼,韓澤玉不愛聽,也會硬喂。

白夫人在與不在,在韓澤玉來看,于蘇珍妮真是區別不大。

是念舊的情懷,還是無趣找事,不知不覺,白晴用另一種方式與蘇珍妮緊密聯結,在她生活中占有一席之地。

這樣一來,隐瞞的跡象就太過明顯了。

當韓澤玉得知後,第一反應就是蘇珍妮的嘴一定是被某只手捂住了。

那麽,想極盡能事深挖,就靠這一詐了,女人果然神色有異,大大的訝然。

“啊!我的天!白耀告訴你的嘛寶寶?”

韓澤玉一挑眉梢,像是默認。

蘇珍妮真好氣,嗔怪道:“他怎麽這樣啊?都不讓我告訴你的,自己反倒先說,氣瘋我了呀。”

“對,”韓澤玉贊同:“他很壞。”

蘇珍妮大力點點頭,氣鼓鼓的。

“那邊治療狀況如何?”韓澤玉坐下,淺淺啜了口熱茶。

這樣一來,不難判斷去機場的車上那通電話來自哪裏,白晴已不在這個城市,那就大概率在療養院,或是,精神病院。

後一個名詞有種不可名狀的刺痛感。

據蘇珍妮說,白耀過去就穩定一些了。

女人像是憋好久,終于可以解禁,噼裏啪啦一股腦全倒給韓澤玉,且有感而發,悉數白晴是如何不肯原諒兒子,在韓宅一言不合就動手,蘭汀更是變本加厲,剪刀都用上了。

白玫外面敲,裏面就在鬧,白耀一開門,身上好多血的。

蘇媽繪聲繪色,仿若身臨其境。

“姨,說治療成效。”韓澤玉打斷。

蘇珍妮才不管,非要講到底,又繼續開講白晴一開始在療養院不太行,自殘,辱罵醫護,逃跑,最後輕生,那時白耀在國外,等回來見着人,白晴已經認不得誰了,可兒子卻能一眼認出,撲過去咬得兒子身上沒塊好皮。

要說還得是白耀,這孩子從小便那副沉性模樣,眉頭皺也不皺就把他媽制服,蘇姨說得口幹,喝水潤喉。

“我要療效。”

聲音不覺間狠狠一沉,韓澤玉從齒間擠出。

這樣嚴厲的語氣蘇珍妮從未聽過,大驚道:“你幹嘛兇我啊!”

韓澤玉閉了下眼,緩和心髒被絞緊的窒息感,張開手,已是滿手心的汗。

“那大夫是我請的呀!”蘇珍妮也被韓澤玉的情緒帶得有些躁動:“人家跟我交代的嘛?!我是誰,我姓白啊?!想知道自己去找白耀問好啦!跟我撒什麽氣嘛,臭寶。”

韓澤玉不語,沉靜坐在那裏。

蘇珍妮看了他一眼,噘嘴,哼一聲。

“姨,我餓了,”韓澤玉輕聲,撒嬌般:“玉米碎好吃的。”

蘇珍妮拿喬地一昂頭,轉去拿些替代的小零食,捧着一滿盤有嚼勁的吃食回來。

韓澤玉撕開吃着,像尋常在聊天:“怎麽?白耀不想我知道?”

“我也不知道呀,可我覺得白耀對你不壞的,”她坐到一旁,磕着瓜子:“這件事他特意叮囑,可你想想呀,他幹嘛這樣?”

“嗯,對啊,幹嘛這樣?”套到關鍵一層,韓澤玉盯緊蘇珍妮臉上每一絲表情變化。

女人開始猶豫,還有些走神。

蘇珍妮記起早先她為賭狗胞弟還債,花香沾衣故意引誘韓紹輝,被白耀識破後對她提出的條件——不要在韓澤玉面前與韓紹輝一起。

其實這件事頗有些耐人尋味,當時蘇珍妮就在想,不讓韓澤玉了解內幕,怎麽就那麽像是一種體貼的保護呢。

韓澤玉心思複雜,敏感多疑,蘇珍妮幾乎可以斷定只這一次被得知真相,過往她跟韓紹輝那些床榻之事,包括生母薛氏孕中她還頻繁進出韓紹輝卧室,這些就會被統統翻出。

這将是,巨大的,血淋淋的背叛。

薛氏走後,那麽盡心照料孤苦無依的韓澤玉,蘇珍妮無法否認不是一種贖罪心理。

她不清楚種種細節白耀是否知曉,但将這條會牽動那些罪惡過往的引線徹底埋掉,她足夠感激。

由此,她不認為起初不讓韓澤玉得知白晴的事會是什麽惡意隐瞞。

大概,還是處于一種保護吧。

蘇珍妮也說不準,噘噘嘴,走走神,嘆嘆氣,說她不清楚,明明韓澤玉知道後就只會祖墳擺席搭臺起舞,大肆慶賀。

她真搞不懂。

天明轉晴,一夜的雪,陽光帶着暖意而來,萬物都在消融。

韓澤玉等在半山海宅院外的梧桐樹下,雪水松軟,,一大坨雪塊跌落車窗,雨刷開動,一搖一擺地刷掉。

韓澤玉看看表,他等太久。

給白耀發的信息一概未回,工作電郵也設成自動答複,會議被全數取消,急務處置找特助趙衡。

也就是說,有,且只有趙助可以找得到白董。

小趙大人天子近臣,位高權重。

“……”

韓澤玉有點切齒。

大概天子寵臣衆多,吻一吻,咬一咬實在分不得什麽寵愛,韓澤玉車內又等許久,迫不得已給重臣小趙發了一條:

【趙哥。】

那邊發來一個【?】

韓澤玉:【十萬火急,救命救命】

【救命救命救命.jpg】

那邊一個字:【說。】

韓澤玉深呼吸,打字:【有個郵件急待白董處理,如何才能與他聯系,急。】

小趙:【郵件轉給我】

“……”

韓澤玉內心一萬遍自我勸誡,不要口出惡言,繼續卑微祈求。

【趙哥,郵件太大,發不掉,領導幫幫忙,好麽】

職級上小趙要高,确實是韓澤玉這樣萌新小特助的上一級,不知是不是這聲‘領導’叫襯了心,韓澤玉最終得到一個定位。

小趙:【白董要一些私人時間,有點眼力見,問完趕緊走。】

韓澤玉內心一派平和,勝似佛陀。

白耀名下房産确實并非一處。

西南小故裏的潮汐小築三面環海,海鷗成群,碧海潮生,韓澤玉開到時,落日熔金,餘晖灑滿天際。

晚霞在海面鋪開,彩錦般層層疊疊。

擁有私人碼頭的獨棟別墅只此一幢。

韓澤玉用手遮光,在碼頭遠遠的末端,一抹高大的獨影。

海風獵獵,衣袂落拓,深海潮浪,始終唯此一人。

韓澤玉覺得他就像在望海中孤獨的燈塔,星辰隐沒,夜幕漸沉,連船只都在返航,只有它靜靜伫立。

有感覺時,韓澤玉已經從背後抱上他發着微弱光芒,即将熄滅的燈塔。

“來了。”

白耀大手向後一撈,輕啄韓澤玉的臉。

“……”

對自己的意外到來一點不意外,韓澤玉了然,某件事已做實:“我能開除小趙麽?”

白耀一挑眉尾,不明白。

“他一定比我好親,”韓澤玉索要實情:“睡他了?對吧。”

“……韓澤玉,”這人說:“請尊重我的審美。”

嘩啦一聲,白耀從大衣口袋取出一串鑰匙,遞給韓澤玉:“鑰匙給你,下次我來找你要,進屋我跟你講。”說完用嘴碰了碰韓澤玉的唇,太冰了。

碼頭風疾,站久不行,白耀用飛揚大衣裹着韓澤玉,一起進房。

潮汐小築的房六年前貸款購買,一直作為私人房産在小趙手裏打理資金還貸,來的次數有限,房屋鎖密,家裝智能系統,安防總控等等白耀都未收回權限。

他來,小趙那邊就有提示,趙助要是都不清楚老板方位,白董倒是要考慮他的去留。

一杯溫煮的熱可可遞上。

韓澤玉握着暖手,仰頭,一展暖橘毛毯從天而落。

毛毯厚重寬大,白耀裹住兩人。

“小趙我用慣了,小築我全線收回,貸款讓他一次交付,房子委托第三方代管。”白耀沾了些韓澤玉嘴上的可可,嘗味道。

六年前買的,那就是聖威一畢業就置房,韓澤玉想了下,應該是他被放逐後的事,不然走前白晴還不得趾高氣昂地在他面前可勁炫耀。

對于這一日白耀的自我放逐,韓澤玉試探性問。

白耀說來喂喂海鷗,聽聽潮聲。

來的路上,韓澤玉車上無數次在腦海勾勒這個地方,是白耀用來藏嬌的金屋,還是他打造的專屬樂園,又或是用來商務招待的高端玩樂場所,他絕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

寧靜,質樸,洗去浮華的海邊小房。

室內風格仍然很‘白耀’。

家裝簡約,面積很大,家具很少,整面的落地窗,地毯零散幾本雜志,窗臺未倒的煙缸,茶臺喝了一半的洋酒。

其實,這房在韓澤玉歸國後便很少來了。

與其說它建在海邊,不如說是築在心裏,一座放滿思念的小屋。

時間線上來說,是在韓澤玉走後。

那時韓紹輝擺出一副愧對白家母子的架勢,也是不想再生事端,對這個不堪教化的逆子只字不提,将這個家與韓澤玉完全切斷。

蘇姨也被提點過,少惹事。

于是,像從來沒有過韓澤玉這個人,所有的痕跡全部抹除。

潮汐小築是那年畢業的夏天,有次聖威少爺們海邊聚會選定的,白耀不聲不響一同前來,花了不少心思想從廖正楠和宋旻那裏挖一些韓澤玉的近況。

結果當然是大失所望,韓紹輝這次足夠鐵腕。

就這樣,他成了這個小小島嶼的常客,聽潮漲潮落,看海鳥遷徙,用樹杈翻翻海岸別人留下的松軟腳坑。

就覺得沒那麽想他了。

那年,他貸了款,買下小築的房。

……

“你容我幾天,行麽?”

可可見底,裏面無糖,放的是鹽,白耀看着韓澤玉面不改色地喝掉,不易察覺地皺了下眉。

啪,火機響了下,白耀迅速垂眼。

韓澤玉噴着霧,告訴白耀:“我讓韓紹輝跟白晴複婚。”

接過的瓷杯在手中一頓,而後緩慢放下,白耀看他,問什麽意思。

“你倆回來。”

最佳的治療手段從來不是什麽藥物和醫生,是那個耗盡半生,不惜與衣冠禽獸同床共枕,隐忍數年換來的地位和榮耀。

那個執掌韓宅,尊貴無比的韓太太之位。

韓澤玉認為只要韓太王者歸來,病好一大半,再讓她開着屏昂首在家裏繞兩圈,即刻康複。

“這對你媽的病有好處。”

濃煙缭繞,在兩人間升騰。

白耀淡淡睨過去,問:“你也叫媽?”

韓澤玉壓下心頭一下驟緊的痛感,應了聲:“叫。”

煙被從嘴邊拿走,撚在茶臺一本雜志扉頁,韓澤玉看着白耀動手。

煙管極度擰轉,扭曲虬結,将頁面燒到發黑,就是這樣還在不停撚動,手指沾滿髒的,灰白的粉。

韓澤玉沒有時間心驚,就被這只手扼住脖頸,算不得重,卻也全然包裹上來,緊緊鎖住喉嚨。

因為下咽,喉結在掌心滾動。

白耀一條腿壓于沙發,單臂将韓澤玉按進深處,承重太甚,發出木質的咯吱響:“你以為你是誰,說了不算,我任你擺布?”

‘不叫媽’是雨夜在半山海兩人說好的。

白耀收緊手指,故意用粗粝的虎口禁锢,搞得韓澤玉嗓底一陣幹癢,咳不出,咽不下。

“我看你這個念頭最好不要有。”

拇指喉結處摩挲,由重轉輕,白耀嗓音極淡,沒什麽語氣道:“還是說我是跟什麽裴南川一樣的人,搞一些交情和義氣給我,我沒那麽稀罕。”

韓澤玉平靜看着白耀的臉,這人眸色極深,一如既往,不沾半分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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