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江宜

第3章 第3章 江宜

江宜拿了藥回家,天色還不晚,在腰廳外遇見江忱。

江合的母親、江忱的大夫人劉氏已備好飯菜,來迎接丈夫,兩人看見江宜,不約而同露出恐懼的神色。江忱嘴唇一動,似乎要說什麽,江宜卻先一步跑走了。

他回到院裏,搬出泥爐,架上藥盅,熟練地添水、煮藥,一旁放了漏刻計時。姚夫人在屋裏躺着,自從江宜傷好之後,她就換上心悸氣短的毛病,也許是被兒子重傷吓病的,此後服藥不斷。

姚夫人透過窗格,看着江宜小小的背影,問:“怎麽不說話?心情不好麽?”

江宜望着爐子裏的火苗發呆,好一會兒才說:“合哥為什麽厭我?”

姚夫人不說話。

“父親為什麽怕我?”

姚夫人拭去淚水,招手喚道:“我兒,過來。”

江宜起身,到她身邊坐下,姚夫人握着他的手說:“合哥沒有厭你,他是愛你的。”

“他看見我就叫我滾開。”

“那是因為,”姚夫人說,“他以為自己的弟弟死在了先前的雷擊中。占據這具肉身的,是奪走他弟弟性命的妖怪。他有多愛你,就有多恨這個怪物。”

江宜困惑地問:“那父親又為什麽怕我?”

“他也不是怕你,”姚夫人說,“外間傳聞,江家做了虧心事,那天雷就是報應,應在了小兒子身上。你父親在名利場裏讨生活,他害怕自己保不住飯碗生計。”

“還有學堂的人,”江宜繼續說,“說我是吃人肉喝人血的妖怪,打我,罵我。”

姚夫人憐惜地說:“如果他們真的這樣想,怎麽還敢打你、罵你,難道不怕你吃了他們的肉,喝了他們的血?他們嘴上說的,與心裏想的都不一樣,那只是小孩子頑劣的發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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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宜板着臉道:“人心真可怕。”

“你怎麽這樣說?”

江宜擡眼看着母親,他的瞳孔黝黑無比,就連姚夫人有時也覺得,兒子與從前不一樣了,他發呆的時候好像在思考另一片天的事。

“人是天地間濁氣滓凝而成,濁氣生穢,人心就是穢種。”

姚夫人又是生氣,又是傷心:“你才見了多少人心,就敢這樣說話。難道從前合哥對你都是假的,你父親對你都是假的?難道、難道我對你的愛你也看不見麽?”

姚夫人摟着江宜,将他抱在懷裏。江宜的嘴角便撇下去,猶如摧折的小草,頓時委屈起來,趴在母親懷裏擦眼淚。母親的懷抱如此溫暖,哪怕在這無人問津的冰冷偏院,亦是江宜栖身所在。

商恪躺在屋頂上,枕着雙手,斜支着一條腿,将屋內母子二人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白日的焰火全然熄滅,夜星當值,北天九星閃爍明亮光澤,好似世外天諸神窺視人間的眼睛。

自打妖怪的傳言流播出去,槿院裏幫工的下人都被吓跑了,誰也不肯跟着一個不吃不喝也能活命的怪物,尤其是他黑黢黢的眼睛盯着人看時,似乎在考慮今晚把誰烤來吃了。雖說仙人亦是吸風飲露,畢竟無人親眼見過,真要放在身邊,那就恐懼之心多過敬畏了。

姚夫人無人可差使,自己又抱恙在身,有事只能讓江宜去做。

她閑來做些女紅活,讓江宜跑腿,托給繡街的陳娘子販賣,賺些零碎銀子補貼用度。

“今日是你的生辰,早些回來,娘給你繡長壽巾子。”

江宜應了聲,挎着籃筐走了,經過腰廳,小心翼翼張望,見江忱已去衙門點卯了,方才松口氣,溜出門。江忱不肯讓他出門見人,若是被發現了,挨罵不一定,也許會被關在槿院裏,哪裏也不許去。

路上卻遇見昨日學堂那幫孩子,見了他,立即口中嚷着“妖怪來了!”,撒腿朝他跑來。

江宜已經明白了,真正害怕他的只會避之不及,而這群頑童只是想找人欺負罷了,趕緊調頭逃跑,左腳被右腳絆一跤,籃框裏的織物撒了一地也來不及撿,手腳并用地爬起來。

那群人聲勢浩大地追着他跑過街巷,鄉鄰只是漠然看着,有人抓了不知道什麽東西扔過來,砸在江宜後腦上,直砸得他一個踉跄,摔倒在地。一群人圍上來要揍他。江宜只來得及晃一眼人群裏沒有他哥哥,抱着頭縮起來。

“我不是妖怪!”他大喊。

預想中的拳頭卻沒有落下來,只聽接連幾聲“哎喲”,江宜擡頭一看,那幾個孩子已經橫七豎八地躺了,好像被揍的是他們一樣。

“真、真的是妖怪!”一孩子驚恐大叫,轉身逃跑,忽然仿佛被無形之手推了一下,摔了個跟頭。

數人吓得大喊起來,慌忙不疊地逃走了。

巷陌兩邊傳來關門的聲響,頃刻間街上人散得幹幹淨淨,只剩下江宜不明所以,仍縮在地上。

他爬起來,拍淨身上灰塵,發現之前摔跤時在手臂上挂了條口子,袖子撕裂,露出裏面的傷口。沒有血,傷口裏是幽深的黑色,好像站在深淵前向下探看。

江宜面不改色,早就知道自己身體狀況似的,只是用殘袖包住手臂,左右看看,發現之前埋頭瞎跑,已經到了清河縣的近郊。遠處是零星的屋舍,阡陌綿延向盡頭,行路人猶如開場的皮影,緩緩走來,是個懸壺的道醫。

江宜要走,那道醫遙遙喊住他:“小施主且住!貧道見你烏雲罩頂、印堂發黑,近日可有不順之事?是否需要貧道襄助?”

道醫手中持一道幌,布幔上寫着“徐漱醴泉沐浴蘭湯,洞庭靈寶宿疾普銷”,似乎還是個賣藥的。江宜只看了一眼,一言不發又要走。道醫忙追上去,說:“小兄弟!等等,貧道手中有一靈藥,可以助你療傷!”

“你是個假道士。”

道醫一愣:“我怎麽是假的?小施主,話可不能亂講。這樣吧,若我能說中你身上一件我本不該知道的事,是否可以證明我的确是修道之人?小兄弟,你手臂上受了一道傷口,并且這傷口不能用凡間俗藥醫治,我這裏恰有一仙家靈寶,可以對症下藥。”

江宜的表情似有松動,然而心想這人也許是看見了他撕破的衣袖,便還是搖頭,指着那布幌說:“醴泉蘭湯是聖濟總錄裏的方子,不是洞庭靈寶真經。你連道經都寫錯了,又怎是道門中人。”

道醫聞言,也看了眼自己的幌子,自言自語:“咦?竟是如此麽?”

語罷擡手向那布幔一抹,口中道:“改過來便是了。”

只見布幔上的字如靈蛇一般自動扭曲起來,筆畫重新排列,“洞庭靈寶”四個字搖身變成了“聖濟總錄”。

江宜:“!!!”

道醫微微一笑:“失誤失誤。不過你這小家夥,交給你保管的三千道藏是這樣用的麽?”

江宜瞠目結舌,望着那道醫,不知對方是真仙人還是假術士,只覺得周身氣質都不一樣了。先前還是個落拓的江湖客,此時那微笑注視着江宜的模樣,是如此氣定神閑,幾乎令江宜動搖。

“罷了,且不與你啰嗦。這物予你,回去交給你母親,令她為你縫上手臂傷口即可。”道醫将袖中一掏,拿出一團銀光隐現的細線,交給江宜。“此物名叫經綸千絲,乃是蠶祖吳桑所有。吳桑以七七四十九種桑葉,喂養九九八十一種寒蠶,合煉蠶絲而成,哪怕斷肢亦可縫合如初。”

絲線輕如無物,江宜捧在手上,生怕一陣風就能将它吹走。道醫沒有管他要錢,江宜幾乎是信了,仰頭呆呆地問:“你、你是仙人麽?”

“你道我是麽?”道醫說,“本仙掐指一算,今日是你生辰不是?如此便再送你一樣禮物。”

道醫一手落在江宜肩上,頓時一股輕盈之感充斥江宜全身,眼前雲霧四合,風聲大作,待得浮雲散去,二人竟已置身山巅雲海之中,清河縣成了腳下小小一方棋盤,阡陌猶如蛛網密布在大陸之上,遠天的大日攜着火焰滾滾而來。

道醫抓着江宜,向太陽飛去,江宜大叫:“要燒死我啦!”

然而無論他們如何靠近,太陽卻遠隔天邊。江宜從未有過騰雲駕霧的體驗,駭得要死,被道醫抓在手裏,好像鷹爪下的兔子,不知何時就要被丢下去,遂忍不住緊緊抱着道醫的腰。腳下的景物飛逝而過,江宜不知道會被帶去哪裏。

兩人在一處城池上方停下,道醫站立的地方,雲層散去,顯現出那城池的景象。

“你來過名都麽?這裏便是皇城,天下中心所在,生活着上百萬的人口。”

江宜戰戰兢兢,低頭看去,與清河縣相比,名都簡直是龐然大物,官府衙門、館學書塾、市集渡口、觀寺民宅星羅棋布,皇城的高牆巍峨森然,護牆床箭幾乎指着他們腳底,皇宮斑斓金碧,琉璃頂有如燒熔的金水。無數民衆在這座城池中生活。

江宜被這場景震撼,說不出話來。他在清河縣那樣的小地方出生成長,想象不出這等繁華,好像突然間被人打開了一扇門。

“走。”道醫一言畢,帶着江宜再度騰空而去。

這一次他們向着背對太陽的方向,風裏疾行數息,也不知走了多遠,眼前霧氣散開,已是身處群峰之間。只見奇峰接天,雲素水寒,千裏草場上,牛羊成群地滾動,溪流如帶,為牧民胯下的奔馬踏碎。青海猶如出露地表的一面玉璧,湖畔,氈帳升起袅袅炊煙。

“這裏是疏勒山,”道醫說,“自清河縣西行三千二百裏,方能得見疏勒雪山。天下之大,豈可一言蔽之。”

紫花開遍的草毯,便是他母親最好的繡紅也不能描繪其萬一。江宜再度被攝住心神。

這一切是真的?不是變出來的幻境?

“我……我們可以下去看看麽?”江宜小心問道。

道醫摟着他的肩膀,降落在山腳草原上,雪水彙聚而成的溪流旁,群馬正溫順地垂首漫步。江宜只見過畫在紙上的馬,馬是貴族富商代步的坐騎,清河縣裏只有驢與牛。他忍不住向馬群靠近。

道醫卻并不上前,只遠遠留意着他。天空如簇新的藍緞,一個聲音在近旁道:“天上正找你呢,想不到,你在這裏逗小孩兒。”

道醫的形象斂去,露出一張悠閑的面孔,眉如攢峰,眼似橫波,微笑起來,眼角弧度似乎刀鋒輕描淡寫的一抹。正是商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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