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姚槿

第4章 第4章 姚槿

“帝君有一事交予你去辦。”聲音說。

商恪看着不遠處,接近野馬群的江宜:“要緊的事麽?”

“非常要緊,且只有你能辦。”

“行,”商恪說,“稍等我片刻。”

馬兒遠看溫順,待得江宜靠近了,卻警惕地擡頭,背上翼生龍骨,皮毛如火燒,黝黑的瞳孔表面映出江宜面容。

“別再近前了。”商恪不知不覺走到江宜身後,一只手掌搭在他肩上,江宜回頭,看見的仍是那個行醫老道。

“野馬不馴,當心傷人,”商恪說,“今日你生辰,父母應都在家等你,別貪玩,早點回去罷。”

商恪提着江宜,如登天梯一般,縱身躍入雲霄。江宜戀戀不舍,忍不住向下俯望,被商恪小雞似的夾在胳膊下,冰涼的五指蓋住他眼睛:“再看,小心掉下去。”

江宜只得緊緊抓着道醫的長袖,萬風呼嘯而過,再睜眼,已是腳踏實地,到了清河縣江家院子外。

道醫将布幌一挽,靠上肩頭,看了江宜一眼,就要走。江宜只覺得他雖是個平平無奇的老道,一雙眼睛卻明淨清澈,帶着笑意,被他看上一眼,心中便生出溫柔之感,不由自主叫道:“等等!仙人!”

道醫停下腳步。

“我……我、我能知道您的名諱麽?”

“有這個必要嗎?”

“我可以供奉您!”江宜說,“還有,謝謝您今日在街上,為我解圍……”

商恪看着江宜,想不到這孩子如此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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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宜心中亦是忐忑,不知道自己猜對沒有。仙人畢竟可遇不可求,今日他在街上,方遭遇了意外,轉頭便遇見了佯裝道醫,特意給他送藥的真仙,兩件事之間,想必有些聯系。

然而仙人并不回答,只是微笑一指江宜胸口,一晃眼,人便已不見了。

胸口處放着那團經綸千絲,江宜捂着心跳,朝遠方與天空張望了好一會兒,這才失意地回了家。

江大人本已需多日不曾光臨槿院,今日卻帶了一位蓮冠道人前來。

“夫人。”江忱說,看見院裏槿樹下的石桌上,放着一面繡巾,繪的是福壽平安圖,還剩點針腳沒收。“做這些作甚?”

姚夫人冷然說:“今天是你兒子的生辰。”

江忱臉色十分難看,當下與蓮冠道人對視一眼。

江宜從角門進來,便見院中三人。

“爹?!”江宜又驚又喜。

“就是它!”江忱為道人一指。

蓮冠道人向江宜走近一步,怒目一瞪道:“準頭發青,黑連人中!非人之相,非人之相啊!十日之內,必禍及家人!”

江忱聽了,臉色慘白,就差給道人下跪,作揖道:“求大師救我一家性命!”

家丁将江宜捉住,一根麻繩綁起來,江宜不住掙紮:“放開我!放開我!”

他殘破的袖子從手臂上滑下去,露出駭人的傷口,沒有血沒有肉,像一只被蟲子蛀空了的皮囊。

蓮冠道人見了,更加确定:“果然是妖邪附體!快快将它綁起來!”

諸人合力,将江宜按在前院的圈背椅上,蓮冠道人于地面畫了祛邪陣法,着人牽來一條黑狗。那狗狺狺狂吠,被一刀抹了脖子,屍體倒在血泊中不住抽搐。

姚夫人尖叫:“這是要做什麽?放開我兒!”

江忱死死抱住她:“你清醒一點,這已經不是你兒子了!它要害死我們全家!”

江忱的正室,劉夫人掩鼻說:“阿槿呀,你想想,那日一道天雷劈下來,就是長着三頭六臂他也給劈死了,宜哥兒竟還能救活過來麽?他早就死啦,此時在你眼前的,實則是妖邪借屍還魂。妖怪能蒙蔽旁人,還能騙過你這個做娘的眼睛麽?你可要認清楚,別叫宜哥兒的冤魂,九泉之下也不能瞑目。”

蓮冠道人以茅草蘸狗血,朝江宜身上點灑,口中念叨太上祛邪咒。江宜黑洞洞的眼睛将蓮冠道人盯着,令他心中發寒,生出不祥的預感。

蓮冠道人用桃木劍,打了一百零八鞭,終于累了,對江忱說:“這妖邪着實厲害,貧道已盡力了。”

衆人一看,江宜哪有半點被打得皮開肉綻,仍然一塊完璧,皮都不紅一下。只有姚夫人哭天搶地,仿佛真将她兒子打死了。

此子當真妖邪得緊,江忱不敢留他在家中,命人關進祖宗祠堂去,企望祖先之靈可以拯救江宜,洗盡他身上的邪祟。

江家祠在鳴泉山下,依山而建,巨大的槐樹遮天蔽日,祠堂三開間,高不見頂。江宜被關在黑黢黢的空間裏,四處摸索,找到供桌下的油盆與火石,擦亮了一星燈火。光亮照清楚了江宜祖父、曾祖、曾曾祖父的牌位。

看院的狗在外面走來走去,發出沉重的鼻息。

江宜縮在火盆邊,小聲問:“有人嗎?”

狗吭哧吭哧地喘。

“有人嗎?”江忱抱着一點希望,朝祠堂高闊的藻井四周張望。那個神出鬼沒的仙人再沒有出現。

桃木劍抽在身上并不痛,心裏卻是痛的。父親的恐懼,哥哥的仇恨,衆人的憐憫與畏懼,都是加諸在他內心的鞭子。江宜不知道自己會被關多久,反正不吃不喝也不會死,也許會被關到清河縣徹底忘記他的一天。

他的心一邊在夜晚裏寒冷,一邊又在火盆微弱的溫度裏墜入光怪陸離的夢。夢境裏,狗喘變成野馬群的響鼻,在那流光溢彩的巍峨城池裏,人們以嶄新的面目微笑着,相互問候,馬群在穿城而過的河帶邊飲水,以狹長的臉頰磨蹭江宜手心,親切舔舐他的手。

仙人說:‘天下之大,在清河縣三千二百裏之外。’

母親說:’你才見過多少人呢,就敢妄言人心。’

江忱屋中,姚夫人正懇求:“宗祠位置偏僻,荒郊野外的,也沒個人照應,怎麽能把宜哥兒獨自關在那處?”

江忱坐着,腿仍是吓軟的,冷笑道:“你莫要再執迷不悟,只要看見今日這情形,一百大棍抽下去,那妖怪竟然分毫無損,就知其中有異。再說,那妖怪本就不吃不喝,關它幾日又何妨,只要別害了家裏其他人。”

姚夫人道:“好,那你把我也關進去吧,我去照顧我兒,不挨着你們!”

劉夫人從外間進來,正聽到這最後一句,趕緊勸道:“可千萬別,你當那妖怪不會害你?阿槿,你是被妖邪蒙了心了,冷靜幾日就會醒轉。”

姚夫人無計可施,只好偃旗息鼓,暫回了槿院。待得夜深人靜,阖家上下熄燈入睡,乃輕手輕腳,自角門出了跨院,上街去。

寒夜,暮星寥落,姚夫人緊趕慢趕,背着包袱到得山腳下,祠堂看門的黃狗沖她狂叫幾聲。

姚夫人素日是怕狗的,此時也不顧了了,撿起路邊石頭,佯作要打,黃狗便警惕地退下。祠堂大門由銅鎖封起來,江宜在裏面問:“是誰?”

“宜哥兒!我兒。”姚夫人抽噎着,跪在門邊。

江宜:“娘!你怎麽來了,你一個人來的麽?”

姚夫人道:“我兒,你疼不疼?冷不冷?娘給你帶了被褥。”

“我不疼,也不冷。”

姚夫人繞着連廊,到處也沒找到窗戶,不知如何将被褥帶給江宜。黃狗觀望片刻,确認此女沒有危險,乃搖着尾巴上前,讨得姚夫人摸了摸它腦袋。

“娘,”江宜說,“你能帶我走嗎?”

姚夫人默然垂淚,以手撫摸着門縫,半晌說:“我兒,你別恨你爹爹、哥哥,他們才是真的被妖邪蒙了心。”

江宜說:“我不恨他們。我知道天下很大,娘,以後我帶你去名都住,那裏誰都不認識我們,那裏的人會歡迎我們的。”

姚夫人苦笑:“你想要離開清河縣,永遠也不再見到你爹爹、哥哥,對麽?這樣怎麽能叫不恨他們。”

江宜說:“那是因為我愛他們,可他們卻不再愛我。我不想去愛傷害我的人。可我也不想傷害他們。如果我離開,爹與哥哥、大夫人,就不用再擔驚受怕,可以安心生活,這樣也很好。”

姚夫人摸着門縫,想象着摸到兒子柔軟的臉:“我兒是個有善心的。”

“娘,你回去罷。”

姚夫人起身,黃狗跟着她走到院外,停在門邊目送她走進夜色裏。

槿院的槿樹是姚槿嫁入江家的那天種下的,随她一同嫁進來的還有東街兩間的油鋪子。江忱那時是清河縣有名的才子,又考取了舉人,前途無量,姚家倒貼錢也想把女兒托付給他。只可惜後來會試屢試不中,只得靠岳家捐錢買了個縣官,一直做到現在。

姚槿坐在窗前,對着油燈默默拭淚,心口似絞一般疼痛。

窗外槿樹于夜色下,傘蓋一般,下面仿佛有個人影。

姚槿駭了一跳,心想大半夜的,竟還有誰不睡覺?難道看見自己方才出去了不曾?

那人影從樹冠下走出來,為天邊明月照亮,乃是一位烏青道衣、發結高鬓的女道人,手持一柄拂塵。

姚槿認得那人,連忙下榻,出外相迎。其人乃是鳴泉山雷公祠的住持,法言道人。江宜為雷霆所劈,能夠活下來,也全賴她相救。

法言道人面色冰冷,望向姚槿,只說:“你兒命危矣。”

姚槿愣怔當場,以為與那蓮冠道人一般,是說江宜乃妖邪之物,要害人性命。

法言道人說:“你再不去,就永遠見不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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