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姚槿
第5章 第5章 姚槿
姚槿只稍猶豫了一瞬,起腳便往角門去,法言道人只是不動,站在樹下如一尊石像。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催命符似的,令姚槿馬不停蹄,趕往江家宗祠。路上心悸的毛病犯了,揪着胸口鼓風似地吸氣。
到得宗祠外,夜色靜悄悄的,連只蟲子都不曾出聲。
“宜哥兒!”姚槿聲嘶力竭,發出的卻是一聲氣音。
前院一股血腥味,姚槿兩眼翻白,差點沒暈過去,但見祠堂高闊的門楣下,兩扇大門對開,內中一只火盆餘燼,裏面人影全無。看院黃狗瘸了一條腿,倒在一地狗血裏奄奄一息,見到姚槿,發出細細弱弱的嗚咽。
開了鎖的銅枷落在地上,姚槿一見便知是家裏來人,背着她把兒子帶走了。
院裏只見一團淩亂的腳步,一道拖痕,仿佛是江宜身體擦出的痕跡。姚槿蹲下來,摸摸那黃狗,淚眼朦胧。
狗眼裏似乎也含着淚,不過,乃是因腿骨為人所踢斷,痛楚難當。黃狗舔舐姚槿的手,拖着瘸腿,聞着味兒尋向鳴泉山的山道。
姚槿跟着瘸狗,走向宗祠背後的墳山,土路上拖出一條鮮紅的血跡,面目猙獰。
風過墳山猶如無數低語,黃狗在無數墳包之間嗅聞,忽然嗚嗚低狺,以前爪刨土。那處新土方被人掘過,顏色猶與別處不同,姚槿一見之下幾乎沒有崩潰,大哭不已。
方流出眼淚,又記起法言道人所說,乃是要她快快去救江宜。也許尚有一線生機。
姚槿披頭散發,以十指刨土。明月高懸中天,照耀着那新土之下露出的一截手腕,瓷白顏色,玉雕藕成一般,渾不似個人。
姚槿刨出她兒子的臉——江宜就躺在墓主棺椁蓋上,手肘與雙膝被牢牢捆縛,不知已入土多久,然而他睜開眼睛,将他母親盯着,面孔淨白無血色,月光下妖異非常。他的胸膛幾乎沒有起伏,即使被埋在地下,亦只有衣襟沾染些許塵土。
倘使姚槿還留存幾分理智,應會承認家人說的沒錯,她兒子已變得不像一個活人。
然而她只是奮力将江宜從土中撈出來,死死抱着他,撕裂的心口已痛苦得發不出聲音,用一點游絲似的吐氣不停在兒子耳畔說:“沒事了……娘在,沒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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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人之物,禍及家人。
江忱耳邊徘徊的盡是這句話。他思來想去,為了家人安危,與家族福祚,決出一個兩全的辦法——半夜命幾名長工,将那妖物帶到別家祖墳去埋了。好妙的一招禍水東引。
你們也別怨我。江忱夜裏惴惴不安,焚香禱告:那妖物害了我幺兒性命,現又要害我全家,我亦是實在沒有辦法……福生無量天尊。
劉夫人在廳前替他張望,那幾名長工拎着鎬鋤回來。
“一切都辦好了,”長工道,“聽老爺吩咐,埋在隔壁柳家祖墳裏。”
劉夫人松了口氣,撫着胸脯:“如此一來,那妖物便是有三頭六臂,也不會再來我們江家作亂了罷。”
幾名長工面面相觑,不敢說明,眼中皆藏着恐懼——江家小少爺被他們抛下墳坑時,一聲也不吭,只拿雙黢黑森然的眼睛看過來,使人想到入夢索命的厲鬼。
江忱上了香,出來道:“做的好,找夫人領賞錢。今夜過去,誰也不許再提此事,槿院的若是問起,便只當家中從來沒有過那孩子。”
衆人點頭稱是。
一夜過去。江忱徹底神清氣爽,那一場天降霹靂帶來的變故,似乎終于煙消雲散了。劉夫人亦一掃積郁,張羅了一桌好菜,叫來江忱與兒子江合,一家人祛祛晦氣。
酒醋三腰子,三鮮筍,炒鹌子,田雞煎魚,豆腐百宜羹……
姚槿領着江宜經過穿廊,進得廳上。
啪嗒兩聲,江忱與劉夫人的筷子掉地上。
江合大喊大叫:“妖怪!誰放它出來的?!快來人啊!”
江忱忍不住渾身發抖,看着陰魂不散的娘倆。姚槿牽着江宜的手,說:“老爺,妾身有一事相求。”
“……”
劉夫人手肘搗過去,江忱乃回過神:“說……你說。”
“昨日鳴泉山的法言道人下山來了一趟,”姚槿說,“道是我孩兒有根骨,願收宜哥兒為徒,上山修行。我兒留在這家中,終日不招待見,也不能長久,妾身想請老爺準了我兒出家修道,斷絕塵緣,從此永不下山。”
“娘?”江宜掙了掙被姚槿攥着的手,姚槿便以另一只手落在他後腦勺上。
江合叫道:“它是妖怪!去了雷公祠會被天雷劈死!”
江忱與劉夫人互換眼神,劉夫人懷疑地道:“法言道人當真如此說?”
江忱道:“永不下山?”
姚槿默然一點頭,在二人又驚又懼的目光裏,牽着江宜離開。
回到槿院,江宜的四季衣物已收拾妥當,裝了兩只藤箱,姚槿借了家裏的騾子,為他将藤箱綁好,送到角門外。法言道人執一柄拂塵,在路旁等待。江宜一向害怕這個不茍言笑的冰冷道姑,反身撲進他母親懷裏。
“娘,你不要我了?我不出家!”
姚槿推開他:“我兒,聽話,你師父會好好照看你。留在江家,你又能得到什麽?不要鬧脾氣,你走得越遠,娘才能放心啊!你不是對娘說,天下很大,總有容身之處嗎?”
江宜道:“那你跟我一起走!”
法言道人亦看着姚槿,石頭鑿就的一雙冷眼裏,難得有了慈悲。
姚槿将江宜的手塞給法言道人,江宜兩眼通紅,又要去拉母親,法言道人石箍似的五指緊束住他。
“快去,去吧,”姚槿退回門內,揮一揮手,“我兒,你是有仙緣的人,去求仙問道,莫要再與凡夫俗子為伍了。”
法言道人一手牽騾,一手牽江宜,沿着青石甬路向外走,江宜一步三回頭,猶如一片被石頭壓折,拼命掙向日光的草葉。姚槿只是沖他揮手,一時心酸難忍,七月烈陽将她雙眼刺得一片煌白。
待得光芒褪去,二人一騾已消失在石路盡頭。姚槿等了片刻,再不見她孩兒飛奔回來,撲進她懷中,乃顫抖着雙手将角門關上,回了江家院子。
廳堂上,江忱與劉夫人正為方才江宜的現身,驚疑不定。江忱道:“果然妖邪!果然妖邪!看來,唯有一把火燒了幹淨,才能了斷這個妖物!”
劉夫人遲疑道:“莫非,昨夜裏被他娘看見了?姚槿突然要送那小子走,也不無幹系……”
廳前一陣輕飄飄的足音,姚槿端着一盅湯,盈盈上前來。二人立即不說話了。
劉夫人靜了片刻,勉強笑道:“唷,這是做什麽,阿槿?”
姚槿道:“我多日不出槿院,怎麽便不是這一家的人了?”
“豆腐百宜羹,嘗嘗吧。”姚槿盛了兩碗湯羹,遞給江忱與石夫人,卻不給江合,只說:“湯裏調了陰蛋,小孩兒別吃。”
姚夫人的手藝,向來是家中最好的,只是為了照顧江宜,多日不曾下廚。江忱與劉夫人,對她引而不發的态度頗有些摸不着頭腦,只道姚槿也想與家人和解,送走那禍害,一切依舊作沒發生過。
二人各自以湯匙調和豆腐羹品嘗,暖香散發出來。
騾子駝着藤箱,老實跟在後頭。法言道人鉗着江宜走過清河縣街道,兩旁鄉鄰紛紛側目,快到縣郊時,法言道人忽然止步,将騾子拴在道旁一株杜英上,對江宜說:“你且在此等候片刻,我去去就來。”
語罷返身回了清河縣。
江宜不知她去做甚,仍在傷心,眼淚流不盡似的,也顧不上詢問,眨眼間就不見了道人身影。江宜只好在樹下等待,杜英花紅紅白白落在塵土間,江宜張着手指接自己的淚水,指尖為水濡濕,猶如浸透的紙張,變幻為薄而晶瑩的一層,透過手指看見地面的落英。
法言道人走進江家,聞到空氣中一股似有若無的豆羹香味。
她循着香味走進庖屋,江家的幾個長工并仆婦,七倒八歪橫在地上,口吐白沫嘴唇發紫,眼見已氣絕。幾碗未吃完的豆腐羹翻倒,稀裏嘩啦灑了出來。
法言道人繞過幾具橫陳的屍體,經過穿廊,庭院阒寂無聲。她到得廳上,團圓桌上好酒好菜一動未動,地上碎着兩只碗,白膩膩的豆腐花兒散落出來,猶如糊了一地的腦漿。
一個不及腰高的小孩兒,在座位裏發着抖,吓傻了,一絲聲音也發不出來。旁邊是一男一女,女的趴在桌上,男的倒在地上,皆是青紫色的面孔,生機已斷。
槿院裏。
“燕兒尾涎涎,
黃獐草裏藏,
母子相別離……”
姚槿坐在鏡臺前,以梳篦将長發攏起,低聲哼唱。鏡中映出法言道人的身形。
姚槿怪道:“咦,你怎得又回來了?我孩兒呢?”
法言道人答道:“他好得很。江宜是金身玉體,輕易死不了,昨夜只是叫你知道,留在江家于他百害無一益,好将他交給我。不料你這女子,行事如此決絕。”
姚槿露出微微的笑容:“我孩兒心地善良,你好好待他,他将來會孝敬你的。只一點,別讓他回家裏來,見到這樣子。我自小便教導他,人性本善,若是看見他娘變成這樣子,只怕受不了。”
鏡臺上放着一碗融了鼠藥的豆腐羹。
姚槿垂眸盯着那碗,湯匙舀起一勺送入口中,流麗的雙目因生死之模糊而蒙上霧氣,頸項微曲,猶如白璧無瑕。她是一位标致的女子,兒子則繼承了她的大部分美貌。
法言道人并不阻止,亦不曾有不忍之色,仍是平淡道:“你還有什麽遺願未了?”
“只是……放不下……我孩兒……若能……長伴他身邊……”
青黑的死氣漫上姚槿脖頸,她兩目漸漸渙散,呼吸停了。
江家前院有呼號聲傳來,人們發現了這場滅門慘劇,漸往槿院尋來,只是不知道兇手業已自戕償命。
法言道人以劍指點在姚槿額間,提出一縷游絲似的光,納入袖中,腳下一晃便行出十裏,消失不見。
寂靜的小屋內,姚槿屍首失去支撐,軟軟栽倒在鏡臺上。銅鏡中倒映出她變形的面孔,以及那僵硬臉頰下緊緊壓住的一方福壽繡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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