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法言道人
第6章 第6章 法言道人
法言道人仍往杜英樹下尋到江宜,騾子低頭嚼食草稭,江宜撫摸它側頰,将指頭在它皮毛裏擦幹。
法言道人颔首與他對視,江宜黑亮的瞳仁裏浮現出與姚槿相似的韻致。法言道人将他抱起,放在騾背上,牽着缰繩緩緩踱上小道,曦日遙遙落在身後。
江宜忽然說:“我以後還可以回家去嗎?”
法言道人說:“你現在還可以看最後一眼。”
江宜轉過頭去,路漫漫,盡頭霞光萬丈,天地間有如一面怒張的赤旗,烈烈生輝,于江宜眼底映出一片通紅。
“那是什麽?”江宜問。
法言道人只不回答。江宜伸出手,紅光落在他掌心,宛如槿院一樹緋色花開。法言道人牽着騾子,騾子馱着江宜,走過漫道紅光,挂鈴聲中,狹長的剪影如淡墨入水,頃刻間散入虛無。
江宜只記得姚槿說過,他會去鳴泉山上修一輩子的道,永不下山。然而法言道人卻沒有帶他去鳴泉山,他們沿着渭水一路往東,經名都而不入,于黃河入海口北上滄州。槿花與杜英逐漸離他遠去,北方金風未動,而蟬聲先覺,沿途樹木蕭瑟,天高氣爽。
他們走了太遠,江宜已不知身在何處,只聞到空氣中日漸濃郁的鹹澀水汽。在滄州城外,載了江宜一路的騾子被法言道人賣了,在出海的碼頭找了一艘船。
這是江宜第一次見到大海,海風如奔騰的駿馬呼嘯而過,他衣襟狂飛,極目遠眺,盡處海天一色,浪濤起伏中隐現幾座小島。法言道人對船夫說:“去太和島。”江宜趴在船首,依舊是孩子心性,忍不住伸手進水中去逗弄近岸的小魚。
“太和島?那裏什麽也沒有,本地人也不會去,客人去做什麽?”船夫問。
“你只管開船。”法言道人不願多費口舌。
一篙子将船撐離碼頭,船首劃開水波,江宜的手浸在水裏,很快變得透明,銀鱗的魚群盤踞在他手邊,好奇似的啄食。法言道人抓着他手腕,将他手掌拔出來。
離開清河縣時,江宜曾問,我究竟是什麽?
法言道人告訴他,你是你,亦不是你,神君以天書經诰替換了你的五髒六腑,使你肉身化為書頁,自此不能沾水、不可近火、不得飲食、不用呼吸,愚人見之有異,當然心生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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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穢氣積郁已久,一日沖天而起,搗毀了放置天書的七寶玄臺,三千道藏無處存放,又沾染了穢氣,世外天衆神君便決議尋一有緣人,代為保管道經,并于人間行走,尋機淨化污濁。
‘可這人為什麽是我?’江宜不解詢問。
法言道人答:‘緣生緣滅,莫非前定。一切皆因你在雷公像前許下的心願。你可還記得自己求了什麽?’
然而江宜已全然忘記了。
小船抵達太和島。此島只有立錐之地,沙石灘上寸草不生,惟有一座六層高閣伫立崖上。
“這樓裏以前是拜海神的,”船夫說,“後來岸上修了座龍王廟,太和島就荒廢了。不僅什麽東西都沒有,尋常連漁民也不會來這兒,你們若是要看風景,我可稍等一會兒,再帶你們回去。”
法言道人将江宜的兩只藤箱搬下船。
船夫見道姑這架勢,仿佛帶上家夥事兒要在島上久居一般,看鬼似的将這一大一小瞪着。江宜也瞪着他。
“晚上孤島要鬧鬼的!”船夫吓唬小孩兒。
江宜眼睛眨也不眨,圓溜溜、黑乎乎,細看之下,他的臉頰也不似普通孩子一般紅潤,而是瓷土燒成的毫無血色的冷白。
船夫心中頓時瘆得慌,恨不得離遠一點,眼睜睜見那道姑帶着小孩兒走上崖島。
樓閣荒廢日久,牌匾上依稀是“雷音閣”三字,江宜仰頭:“大道之行也,雷音雨降,并應無窮。”
他音色稚嫩,即使神情之中,略有穩重認真,也像小孩兒念詩似的。
樓中四壁空曠,窗牖漏風,兼之近海潮濕,木材已有不堪重負的跡象。然而法言道人俨然是要在此地修行居住了。幸好江宜既不知冷,又不知熱,更不會饑餓,即使環境艱苦點,對他也沒有差別。
江宜住在閣樓中,從窗口望去,可見海鳥如起伏海面上的白色浮沫,海水的光影亦随着陰晴變幻,描繪時淺時深的圖畫。夜裏聽見潮汐的聲音,起初江宜還會害怕,後來便習慣在這聲音中入睡,日落後徹底的黑暗籠罩下,反而令他安心。
法言道人的話很少,似乎也并不是真的想做江宜師父,進了雷音閣後,便終日于頂層閉目冥想,一連數日姿勢也不變一下。任江宜怎麽呼喚她,也很少應聲。
“師父!我……我想把雷音閣裏打掃一下!”
江宜站在樓梯上,向上喊。沒有得到回應,心想也許法言道人懶得管這些小事,便自發地去做了。
雖則不需要吃喝拉撒,不過終日與蜘蛛竈馬為伴,仍是叫人心理上不爽。江宜從小就生活在衣食精細的環境裏,他娘親姚槿更是一個極愛幹淨的人,這一點也被江宜原封不動學了來。
江宜撕了一件貼身內襯,當作抹布,去海邊汲了水回來,慢騰騰收拾起六層小樓,亦不着急。反正時間于他而言,是唯一富裕的東西。
“師父!我想去城裏一趟!”
法言道人終于回答:“做什麽?”
江宜快一個月沒聽見除了自己以外的人聲了,差點流淚:“我想去買些炭火。海邊水汽太重了,我快沒力氣了!”
他的身體本就是書頁做成的,兼具紙張的脆弱,長期處在潮濕之中,令他渾身軟綿綿,弱柳扶風似的。
一只錢袋從樓板上抛下來,江宜接住,立馬歡天喜地地出門去。
漁民的小船将他載到岸邊。佳節又重陽,滄州城內盡戴菊花,滿目燦然金黃,人們飲酒、出游、放飛紙鹞。江宜混跡在人群中,仿佛也被喜悅感染。
賣炭翁在街角支了張攤子:“竈炭三十文一筐,灰花炭貴一點,五十文。”
江宜看來看去,買了筐竈炭。那人道:“你家大人呢?叫個小孩兒出來買,搬得回去麽?”
江宜支支吾吾,目光又被賣草編的貨郎吸引了,貨架上草編的蚱蜢蜻蜓栩栩如生,巷路裏賣馄饨的、煮甜水的、攤肉餅的不一而足,盡管江宜已不吃食物了,聞到香味也覺得誘人。幾個小孩兒從他身邊的一扇木門裏出來,先生握着戒尺在門裏道:“回去記得把書背了!”
“這裏是學堂?”江宜驚訝地問。
“是呀,”那人瞧了他兩眼,說,“你不是本地人麽?看你這年紀,沒在學堂念書?”
江宜買了炭返回雷音閣,天色已晚,他在城裏玩了很久,本擔心會遭到法言道人責怪,然而樓閣中仍靜悄悄的,也無人管他。
是夜下了小雨,樓中陰冷寂然,江宜将新買的炭火燒着,頓時一股黑乎乎的濃煙升騰而起,伴随着撲鼻的潮氣,幾乎沒把江宜熏個底朝天。
“咳咳!咳……”
江宜手忙腳亂,以為被賣炭的騙了錢。他哪裏知道屋裏燃的炭火,與竈房裏燃的炭火,乃是不一樣的。
法言道人難得從靜室裏出來,站在樓梯上往下看,江宜叫道:“師父!着火了!”
法言道人波瀾不驚:“把樓下收拾了上來。”
時隔一個月,法言道人似乎終于有話要對江宜說。他忙端着炭盆出去,倒在沙石灘上,沒留意把兩手弄得污黑,又緊張地搓了搓臉,把臉也弄花了,頂着張花臉登上雷音閣頂。
容膝的一間閣樓,以成人之軀只能席地而坐,江宜身量尚短,方能直起腰杆,膝行至法言道人身前的團墊上。
只有法言道人手上一盞燈燭散發昏暗的光芒,江宜第一次上閣樓,借光環視四周,可謂四壁徒然。看樣子他師父整日并無其他事情可做,唯放空耳。
“我雖說是你師父,卻并不能教你什麽,三千道藏盡在你腹中。只是知道與懂得之間,仍有一線之隔,你通讀經義,若有困惑之處,可以問我。”
“師父,”江宜問,“您是仙人嗎?”
法言道人沉靜地看着他:“何謂仙人?”
江宜道:“氣清成天,滓凝為地,二氣分判,萬化禀生。仙為清氣化生,居于世外天,人為濁氣化生,居于陸地。”
“人身而飛升成仙的,于你而言,是仙人欤?是凡人欤?”
江宜答不出,經書中又沒有寫。人身為濁氣,包含一顆穢心,即便得道飛升,又如何能滌蕩自身化為清氣?
法言道人說:“人間帝王殿,天上白玉京。人身飛升者,居于白玉京,自稱仙人。天地清氣所化自然神,居于世外天,乃是正神。如神曜皇帝、武神将軍、太史君、司文郎,都是白玉京的仙人。又如風雷霜雨虹,則自天地誕生之初便存在,乃是造化之神靈。”
江宜原先以為,神仙乃是一個統稱,遇到那個騰雲駕霧的道醫,便一口一個仙人地叫,也不知祂究竟是神是仙?
一想到道醫,江宜眼前便是那雙含笑的眼睛,似乎一抹重山疊嶂間的雲霧,朦胧而清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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