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殘劍
第9章 第9章 殘劍
離開滄州之後,江宜漫無目的地選擇了一條北上的道路,打算先去名都,再去疏勒。無他,名都與疏勒山,在記憶中曾像開天門一般給江宜帶來過驚豔。在他最難受的時刻,是名都的燈火與疏勒的草原在黑暗世界裏閃閃發光。
後來江宜曾想道醫為何要帶他去見識那樣的景色,神心難測,也許是為了在他心中留下一粒種子。
江宜騎驢走過田間樹林,左邊的褡裢裏插着一柄傘,右邊的褡裢裏裝着一卷書。天晴或下雨,江宜一手執傘,一手握書,斜坐在驢背上悠然自得。田間的姑娘沖他微笑,有時江宜能得到幾枚果子,或一張馕餅,他自己是不吃的,都用來喂驢。
夜晚借住觀寺,或露宿荒郊,一直到名都畿邑,都平安無事。
“這都要感謝李家治世下的太平安康啊。”江宜感慨,不由覺得先前徐沛的擔憂純屬杞人憂天。如今百姓安居樂業,流民都沒有,哪裏來的流寇?天下太平,天下人也皆是好人。
入名都前的最後一晚,借宿在郊外太史君觀。清晨預備動身前,觀主交代說,借住的客人要去先帝殿裏敬一炷香,這是規矩。江宜拜過先帝,去收拾行囊,與他同住的舍友名叫丁發者,也要進城,二人遂相約同行。
然而一大早起來,江宜的驢不見了,問觀裏道友,只說不知。興許是沒拴好繩子,夜裏自己跑了。這也沒有辦法。
江宜只好與丁發步行前往十裏外的名都城樓。
背着行囊走到一半,江宜一摸褡裢裏,裝錢的袋子也不見了。那點錢是臨走前師父給的,縱然不多,也夠江宜以備路上的不時之需。這下可當真是分文沒有了。
江宜懷疑是自己早晨收拾東西落在道觀裏了。
丁發只是冷眼看他翻找,嘿然一笑說:“兄弟,看你樣子不常出來行走嘛,借宿還敢身上揣着錢物?多半是供給神曜皇帝當香火錢啦。”
江宜道:“咦?我沒有捐錢呀?”
丁發的眼神看傻子一樣。
“你去名都是走親戚?沒錢,在名都可是寸步難行。”丁發說。
江宜道:“我正是從家裏出來的,到名都只為了看一眼天子腳下的繁華,長長見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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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懂了,吃喝玩兒樂,”丁發咧嘴笑說,“你這還沒進城就被人黑了一回。看在咱倆同住一晚的緣分上,哥哥領你逛上一逛吧。”
名都的城樓有十丈之高,鳳翔門更是宏闊巍峨,正門是天子車駕出入的聖道,足可容納十輛戰車并駕齊驅。城門守衛披挂甲胄,手中長矛寒光畢現,比之滄州的軍士更是威武不凡。
江宜尚未及好好感嘆一番,就被丁發帶進了一處花紅柳綠的所在。
“真是好熱鬧!”江宜目不暇接,眼前盡是走馬燈似的華景。
只見那夾道的高樓披紗挂彩,大紅燈籠裏透着金色的燭芯,客人倚靠危欄懷抱佳人,口中吐着酒氣,飄香的手絹盡往行人身上飛來。劃拳、擲錢、飲酒、作樂。更有一條地下街道,藏在半山亭下,入口溢出腥甜淫|樂的氣味。
丁發見江宜像個沒見識的鄉下人,滿臉毫不掩飾的驚嘆,心中便暗自發笑。
“名都的平康裏,琳琅街,外地來的誰沒聽說過,”丁發得意地介紹,“這家酒館是我大哥開的,借你一間房住,不收錢。不過吃喝的費用,你得自己做工來抵。兄弟,不是我說,你還是盡早給家裏寫信要錢,出門在外身無分文,可是寸步難行啊。”
江宜聽了只是笑,那丁發便更當他人傻,給他帶到酒館的南房去。一間大通鋪,十幾個夥計同住,氣味濃得吓人。丁發的大哥是個黑臉,正領着幾個夥計賭酒,丁發叫江宜在外面腰廳裏自個兒坐會兒,自己去找大哥。
“大哥!我帶了個肉票回來!”
黑臉長得五大三粗,一臉的橫肉,順着丁發指的方向一看,呸道:“哪兒來的窮酸書生,訛他不如訛一頭驢。”
丁發道:“大哥,你相信我的眼光。我丁發八歲起就幹了這一行,絕對錯不了,你瞧他那小臉白的,那手嫩的,那腦子傻的,必然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少爺!咱就把他扣在店裏,讓他給家去信要錢。”
黑臉道:“沒空!馬上要押一批貨到沙州去,這幾天就要動身了。”
黑臉幹的是倒賣的生意,名都酒館是他的據點之一。名都盛産绫羅綢緞、金器茶葉,沙州則在四千裏地外的戈壁之中,于疏勒山下,彙集了來自西方的香料寶石、皮貨藥材,是河西道上最大的易貨市場。
丁發索然無味,出了南房,到腰廳一看,那白臉兒書生居然自得其樂,倚在花窗下看起書來。酒客的醉言醉語、劃拳嚷嚷,女郎的輕歌曼舞,評書人的說學逗唱,于他竟都格格不入。
算你小子走運。丁發上前,惡聲惡氣道:“小子,哥幾個這幾天要出趟遠門,去沙州,沒功夫招待你。你好自為之吧。”
江宜從書裏擡起臉,茫然道:“沙州?疏勒山下的那個沙州?太好了,我也正想去,不知道方不方便讓我同行呢?”
丁發:“…………”
天下很大,路途很遠,靠一雙腿是走不完的。縱使江宜什麽都不需要,他也至少得有一頭驢。在名都住了三天,江宜混進了黑臉的車隊,三輛馬車,大概半月能到沙州城。
黑臉商隊裏拉車的馬,與江宜記憶裏疏勒山下的馬大有不同,看上去瘦骨嶙峋,眼神沒精打采。江宜在車隊裏負責裝貨卸貨、跑腿喂馬,并把自己分到的不多的一點糧食偷偷添進馬的草料裏。他有時覺得自己想去疏勒草原,也許只是想看看那時的馬兒。
“那書生不會餓死吧?”夥計說,“發哥,別到時候咱們錢沒弄到,還得找地方把人埋了。”
丁發本來都要放江宜走了,誰料這家夥自己倒貼上來,白給的肉票不要白不要。丁發把江宜當苦力用,又叫他寫封信回家要錢,彙到沙州驿站去。江宜是言聽計從,最可愛的是,他從不多嘴,丁發就沒見過這麽好捏的軟柿子。
“那你的飯別吃了,省給他吧?”丁發說。
那夥計就閉口不言了。
朝廷的官道修得寬闊敞亮,十步一座望樓,日夜有官兵執勤巡邏,行人往來非常安全。黑臉帶了幾個手下,去前面探了道回來,一臉晦氣說過路稅又漲了,格老子的,走官道刮層皮,等天黑了兄弟幾個抄小道繞過去。
正是在勝縣老君山地界,夜裏走山路,江宜坐在貨車上,伸手一接,下雨了。石韋灰綠色的葉子貼着馬車,油亮亮,像盛着無數銀珠,江宜抽出雨傘,還沒撐起來,林裏夜枭發出一聲怪叫。
“站住!”
“打劫!”
“有財留財,沒財留命!”
原來黑臉抄的這條小道,離官道已經很遠了,走官路畢竟交錢保平安。烏漆嘛黑的,雙方都不舉火,只有鐵器的寒光一閃而過。黑臉的人也抄家夥争鬥起來。江宜忙打傘鑽到樹蔭下——李家盛世居然真有盜匪。
只聽乒呤哐啷一陣,棍棒齊飛,雨水亂入。匪首點燃風燈,光亮下,黑臉的十幾個夥計盡數倒地呻吟,肚破腸流——治世太平已久,只聞官員盤剝,哪有匪寇橫行,商隊用以防身的只有幾根車架梁,根本不是盜匪一回之敵。
“貨都在這兒!”盜匪舉風燈查看馬車,瞥見一旁泥濘裏有雙腳印,一路歪進了叢林:“有人跑了!追!”
江宜将傘抱在懷中,發足狂奔。原來只因自己一人一驢,沒有打劫的價值,方才能一路平安,這回錯跟了商隊,樹大招風,簡直受了無妄之災。
身後風聲迫近,想是盜匪追來了。
江宜身體輕飄飄的,猶如紙張,被風雨一刮,幾欲起飛,忙亂中将雨傘向身後一擋。
一道白晃晃的電光從天而降,江宜的油紙傘應聲裂為兩半,裂隙裏顯出一道黑乎乎的影子。
黑影是個人,背對江宜,一手按在腰間,猶如抽出一條雪白的閃電——草叢裏沖出數名盜匪,閃電驚鴻一現,并未看清如何出招,幾人便全被切中要害,軟倒不起了。
那人回過身來,問:“沒事吧?”
油紙傘破破爛爛地掉在地上,江宜渾身發軟,貼在樹幹上,雨水将他從頭到腳澆透了。那人沒得到回應,便伸來一手抓住江宜腕子。江宜道:“唔,你輕、輕點……勞駕,能不能把我搬到有火的地方,或者,淋不到雨也行。”
那人力氣很大,江宜被他拽得仿佛身體要從中裂開。
“你沒受傷吧?”那人又問。
“那倒沒有,就是腿軟,路是走不動了。”
那人笑了一聲,不确定有沒有嘲諷的含義,将江宜一只胳膊舉起來,似乎想扶着他。然而江宜總是往下滑,站也站不住,那人稍一遲疑,抄了膝彎将他打橫抱起來。
江宜縮在他身前指路:“這位義士,你走錯路了,這個方向你大概還會遇上強盜——咦?”
商隊貨車停靠的地方,幾個劫匪全被捆貨用的麻繩五花大綁,螞蚱似的串起來。
“我就是從這裏過來的。”那人在江宜頭頂笑着說話,令江宜頭皮微微發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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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